当于水村在这茶座上坐下之后,首先所看到的,便是窗子外一条大阳沟。这阳沟却非平常,有四五文宽,沟里的水,犹如墨子汤一般。沟两岸的人家,都齐着沟起墙,似乎故意让出这条沟来似的。最奇怪的,便是这阳沟里,居然有很精致的画舫,向两边停舶。心想这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了。恰好堂倌过来泡茶,因指着大阳沟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堂倌道:“这就是南京最有名的秦淮河。”于水村哦了一声道:“这就是秦淮河!”不觉笑了。心想人家说济南的大明湖徒负盛名,究竟还有一池清水;这南京的秦淮河,画舫笙歌,千百年来播之词章,应该是多么好看的风景,原来却是一条大臭阳沟!天下事,真闻名不如见面。

一人坐着喝茶,尽管出神,忽然有个人到自己桌边,在对面位子上坐下。水村抬头一看,那人先笑起来了。他道:“真不料会在南京见着了。”水村仔细看时,记起来了,原来是中学的同学韩求是,他从中学毕业以后,就到德国去学电气工程,很有些科学根底。虽然文学差一点,却是个有实学的人。这时见着,心里很欢喜,马上伸了手和他紧紧的握着,笑道:“哎呀,多年不见,你学成归国,还是原来那样子,很好很好!”于是叫堂倌加泡了一碗茶,二人坐谈起来,少不得先问何以到南京。韩求是道:“我在南京有职业了。”水村道:“南京正是努力建设的时代,用得着你这个有实学的工程师呀。你在那个公司里呢?”韩求是微笑摇着头道:“我在部里,不在公司里。”水村道:“部里也用得着许多技正技士的,为科学而作官,还可以说是不离本行。”韩求是笑道:“我这部就与科学没有关系,也没有什么技正技士。”水村道:“那末,你作的是什么官?”韩求是笑道:“我作的是秘书,你看这不是用违所学吗?但是我钻了许久,并找不着一个要电器工程师的所在。及至肯作官,有了一个西洋留学生的金字招牌,倒是一谋就成功了。”水村笑道:“我并没有说你,你为什么自己将自己批评了一顿?”韩求是道:“我对于自己的行为,总觉有些矛盾的,人家就不批评我,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我见着朋友,我就自己先说了。我还有一件事,要检举出来,就是我每日都要到夫子庙来两次,一次是上茶楼喝茶,一次是听清唱。”水村道:“清唱就是所谓歌女唱的了,这有些意思吗?”韩求是笑道:“有意思,无意思,这很难说。大凡作客的人,都是感觉缺乏异性的调剂。在南京这地方,从前是极容易解决性的问题,而今却不容易了,惟一的办法,便是上茶楼听歌女清唱,当她在台上唱戏的时侯,用眼睛瞟我一下,我真能感着无限的安慰。你要不要去参观一下?若是要去的话……”水村连忙摇着头道:“这种用金钱去买爱情的行为,我向来反对。明明走到这种场合去,我当然是不赞成的了。”求是笑道:“你没有去过,所以不知道其中的兴趣,设若你去过一回,你就想去第二回了。今天我们同去,你看好不好?”水村道:“我连第一次都不愿去,那里就谈得到第二次?”求是因他坚决地说不愿去,不能再说,也就算了。又坐谈了一会,韩求是会了茶帐,告诉了住址,先走了。水村一个人在茶楼上喝着也无味,就出来慢慢走回夕照寺。到了家,秋山问他由那里来,他随便说是去看两个朋友,别人也就不会去疑心他有什么作用。

这时,只见瘦竹林子外的人行路上,有三个人影子,飞驰而来。并且听到有女子的声音道:“到庙里去躲躲罢。”又一个人道:“那里有人家,我们到那里去躲着,庙里不要去罢。”在那说话的声中,便有两个年少女子,一个老年妇人,由竹林子里穿了进来。这里站着看雨景的人,一齐都注意了,草屋子里,有这样的贵客光临。那第一个女子,不过二十岁附近,穿了黑亮绸滚白边的旗衫,头发溜光如漆,一抹向后,是个苹果脸儿。第二个女子,约十七八岁,手臂上搭着一件米色的斗篷,身上穿的是葡萄纹的旗衫,不用说,这正是前天水村在轮渡上遇到的那个女子。最后面那个半老妇人,也就是轮渡上跟随她的了。水村情不自禁的先呀了一声。大家因为他这一声叫得突然,都回转头来望着他,他才觉得有些错误,脸都红了。那三个避雨的妇女,一齐跑到屋边时,那个穿葡萄点旗衫的女子,首先站住了,望着水村,先呆了一呆,然后向他点了一点头。水村不知说什么是好,也是点头而已。

说毕,将琵琶抱在怀里,便弹起来,唱道:

我自从见了你,便把相思解,我自从别了你,便把相思害,我不知是何原由,和你结下了这段姻缘债?

你姓甚名谁?我不曾问你,你名门远近?也不知何在。你是何种人?我一味的胡猜。你美丽的面庞儿,是荷花刚开,你软弱的腰枝,是柳枝儿摇摆,我虽是个画匠,也难画你这般全材。

细条条的眉毛,掩映着一排刘海。深深的睫毛,簇拥在一汪秋水之外。两个小酒窝儿一旋,白牙露着微笑起来。

我当时见了你,我怎的不爱?后来别了你,我多么不快!这三天以来,我真是茶饭不想睡梦难挨。

见你时是一枝玫瑰,真个顺手可采,忽然变了一阵香风,干千净净无挂无碍,茫茫的宇宙之中,知道这美人是谁来?

我访是无处可访,猜也没法再猜,这样的单恋,想死也只是无赖,况你也不能见人就爱,我又何必发呆。

我这里自宽自解,只当是石沉大海,你那里半推半就,有些象云破月来,忽然大雨临头盖。

莫新野和李太湖丢了个跟色,一路走出,到他屋子里来。他笑道:“人要走运,大门抵不住。你看,水村一到下关,就会到一个女朋友。会到了女朋友不算,偏是这女朋友又赶上门来和他认识。”太湖笑道:“这有个名目,叫做天作之合,你看那位李小姐对他笑过好几回,又对他点过好几回头。”新野笑道:“那位秦女士,对你也很不错呀,我看到她对你笑过好几回呢。”太湖伸手搔了一搔头发,笑道:“不能够吧?我自己倒不觉得。我知道李女士是小于的对象,我就只注意秦小姐。若是秦小姐果然注意我,我怎么会不知道?”新野笑道:“这就由于神魂颠倒,心不在焉了。”说着,他顺手将壁上挂的琵琶捞在手上,口里念着白道:

天若有情天不老,常将明月照花开。试看造化迎人处,一雨催尘送客来。

秋华突然一推门跳了进来,一伸手就把琵琶夺了过去。笑道:“你这不是胡闹?怎么会编出这一套鼓儿词来?幸而是雨声大,人家听不见。若是让人家听到了,人家真会说我们轻薄。”新野笑道:“我这套曲子,叫情天不老,先有了个大意,一见这事,我词如泉涌,非把怀来辙里的字用完,大概我也唱不了。可惜你这样一打断,把我一支新编的曲子糟踏了,以后要再编,歇了一口气,就不能这样好了。”秋华笑道:“人家一个生客,你们固然不应该随便开玩笑。就算是她和水村有点意思,你这样把人家临头一个哑谜揭开,也许人家不好意思,今天要疏远些。第一次你就把人家弄疏远了,以后的事,就要受莫大的打击了。”新野笑道:“嫂子的心眼真好,这里还有一位害着单相思,你何不也和他撮合撮合。”说着,将嘴对太湖一努。太湖笑道:“你不要瞎说了,我有什么单相思双相思?我这种人,还有什么女子爱我呢?”秋华笑道:“那也不见得,那个秦小姐,她就很注意你的。”太湖笑道:“嫂子,你怎么也和我开玩笑?”秋华笑道:“老实说,人家并不注意你,你倒很注意人家,设若你好好的敷衍我,我或者可以和你造成一些机会。你偏要在我面前假充正经,那是你自杀之道。”太湖皱了眉道:“这个字眼,太不吉利了。为什么要和我作撮合山,又故意把话来煞风景。”秋华笑道:“莫先生,请你在一边作证,是哪个故意呢?我不管你。”说着,她一转身就走了。新野指着太湖道:“你这人有点得罪人不择日子,这样紧要关头,你把个过渡的人得罪了,你怎样渡得过这条爱河?”太湖一抬手,正要向头上伸,新野走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道:“这不是搔头发的事,你还是去和梁夫人道歉罢。”太湖偏着头望了新野笑道:“刚才你不是说了吗?她也不能见了人就爱。我们见着一个异性,马上就存着非分的思想,那也太难了。何况我是个穷鬼呢。”新野道:“那个叫你马上要起非分的念头哩?你想接近接近人家,第一步自然就作女朋友,但是你没有秋华嫂子介绍,我相信连朋友都交不上哩。”太湖终于是伸起手来,将头搔了一搔,笑道:“我是作贼心虚,有些不好意思上那屋子里去,你同着我去罢。”新野道:“两个目的物,你和小于,一个人认定了一个,我去有什么意思?”太湖道:“咳!你这人究竟是想不开。你想我们要都成了朋友,请她在女朋友里面再介绍一个,那有什么问题,你现在不种因,将来如何有效果?”新野笑道:“凭你这句话,倒多少有些理由。那么,我就陪你到书房里去一趟罢,这个年月,交朋友无非是互相利用,我今天让你利用一下子,预备将来,我也有利用你的日子。”说着,笑嘻嘻的就在前面走,反转手来,向太湖招了一招。

大家闲谈着,雨势巳小,秋山家里两个工友,便送来两盏玻璃煤油灯,抬着桌椅,陈设杯筷。梅芬已知秋山是这里的主人了,笑道:“看这样子,大概还预备了酒,这就不敢当。”秋华正走出来,笑道:“不相干,这是我们自己家里浸的糯米酒,今天我很欢喜,请大家扰我一杯喜酒罢。”说着,眼珠向着水村和太湖一转。梅芬见酒菜已经端上了中间桌子,不免站起来谦逊着,就没有注意到水村是一种什么态度。这时她见桌子上一大盘腊肉,和一大盘咸鱼块,一大海碗蒜花煮鸡蛋,另四平碗,乃是豌豆王瓜豆腐芥菜。秋华笑道:“南京城里的摩登姑娘,鱼翅海参吃得厌了,也尝尝我们这乡下味儿。”梅芬道:“我们萍水相逢,受这样子款待,真不敢当了。”秋华笑道:“萍水相逢,李小姐还会检了一只藤篮,追着送给人家呢。”梅芬抿嘴微笑了一笑,不作声。秋山道:“索性不必客气了,大家请坐罢。省得大家虚让,我先坐了首席。”他这样一来,大家不但不谦逊,都笑起来了。

只在这时,那大雨哗啦啦一声,拥将下来。秋山等赶忙向屋子里一缩,那三个妇女也就跟着进来了。李太湖连连叫道:“嫂子!我们公推你作招待员,请你上前招待这三位女宾。人家同在门口站着呢,新衣裳都溅上雨点了。”秋华果然笑着向前,对那穿葡萄纹旗衫的道:“三位由那里来?遇着雨了。你看这雨势来得正凶,不一定是什么时侯能停止呢。请进来喝杯茶罢。”她听说,也不能客气,便道:“没有法子,我们顾不得冒昧,只好打扰了。”水村镇静了许久,这时知识回悟转来了,便装出很郑重的样子,笑道:“这是我朋友家里,请不必客气。”说着,在屋檐下先引着道,将她们引到上面书房里去。李太湖在一边看到,心想,算那个带着米色斗篷的女子最美。却不料水村所认得的,正是这个最美的女子。他站在后面,望了望莫新野,睐着眼睛,又嘟着嘴。新野伸着手,摸了一摸下腮,望了他微笑,现出那无可如何的神情来。他二人看到大家都向正面书房里走,未便寂寞,也就跟了进去。一走进屋子,那穿葡萄衣的女子,首先笑着赞美道:“在这种地方,有这样干净雅致的书房,真是难得。”秋华道:“你多夸奖了,我们这也不过是乡下人家的布置,街上的小姐们,未必看得惯呢。”她听了这话,且不回答,却回转头去,对那穿黑衣的女子笑道:“我们是街上的小姐!你听听。”秋华见她的样子很洒脱,也料着是个学生,便问在那个学校,那女子顿了一顿,似乎在想答案的样子,便道:“我叫李梅芬。”指着黑衣女子道:“她叫秦桂芳,我们是同学。”说着哈哈的笑了,又望了那老妇道:“这是我婶娘。”复转身向水村点点头道:“这位先生,我们认识在先,倒没有通过姓名,你也一定以为奇怪的,现在可知道了。倒未请教各位贵姓?”水村倒不料这位小姐,却有点直言,并不顾忌,怔怔的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秋华从中介绍了一遍,连自己的姓名都说了。因笑道:“于先生前天一来,就说新得了一个爽直的女朋友,多谢送还了东西,可惜不知道姓名,谢也没法子谢,凑巧偏是今天又会到了。”梅芬道:“这真是猜不到的事。我们今天高兴,要来清凉山玩玩,不料碰到这大的雨。”说着,向窗子外看去,只见那茅檐下滴下来的檐溜,牵连不断,密密的列成一排,如垂着一副大珠帘一般。她回头向桂芳道:“糟糕,这地方又找不到车子的,我们怎样能回去?”秋华笑道:“不要紧,若是雨不止,就住在舍下,我可腾出一间屋子来。”桂芳皱了眉道:“我们倒不是急于要回去,就是怕误了事。”梅芬道:“这样子的大雨,也不会有什么事,不必瞎着急。”说着,眼睛向她一溜。秋华道:“这话对了。这样大的雨,大街上恐怕要水深三尺,什么也办不动的。请宽坐一会,我去先泡一壶茶来。”说着,她先走了。

到了次日,秋山和水村说,要带他去看看城里城外的名胜,给他引见些作画的材料。原是要上午出门,秋山忽然接着上海催稿子的快信,赶着作了千余字的稿子,把时间又移到了下午。吃过了午饭,他们同居的四友,正待结队出游,一走出大门口,只听到面前的树林子,树叶子沙沙的发出一阵怪响,随着菜圃里的瓜藤桑叶,也呼哩呼哩的响着。所有的植物,一齐歪着向西。原来四周阴云陡合,起了很大的东南风。秋华由屋子里追了出来,叫道:“雨都到眉毛头上了,你们还打算走吗?”秋山抬头向天上看看,那黑色的阴云,真象压在树顶上一般。笑着摇了一摇头道:“真走不得了。这里前后几里路,都是荒野的田地,叫不到车子,也找不着避雨的地方,还是改日再去罢。”正说着,霹卜霹卜,便有很大的雨点,打在地下作响。大家一齐向屋子茅檐下退来,站着看雨景。

二人出了房门,那檐上滴下来的水,仍自牵连不断,连阶檐上都没一寸干地。二人侧着身子,挨过了这一截屋檐,已是身上洒了雨点不少。走到正屋子里,已经有点象平常快夜晚的情形了。那两位姑娘,虽是坐在那里,可是都愁锁了双眉,不时的向窗子外面望着雨势。秋华笑道:“二位不必着急了,安心在舍下,就住一晚罢。这个时候,你就是要走,也没地方可去找车子了。我去预备晚饭,恕不奉陪了。”她说着,站起身来点了一点头,笑道:“千万不要客气,这是荒野地方,天黑了也没有一盏路灯,很是不好走的。”对秋山道:“你和你的朋友,好好的招待来宾。”说毕,果然笑着治晚餐去了。梅芬问秋山道:“刚才弹琵琶的,就是这二位吗?”太湖怕这事有点不好,手伸着向新野一指,见新野望着他,只伸一半手出来,又缩回去了。水村便笑道:“这两位先生,是乐观派,一天到晚,都是说笑话寻开心。”桂芳问道:“弹的是什么调子?我们没有听过呢。”秋山道:“二位都很喜欢音乐吗?不知道精于那一一门?”桂芳笑着,有待说的样子,梅芬连忙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她就不再说了。水村看这情形,逆料必知道一样音乐,这又是一个同调,更合意了。

入席之后,秋山执着酒壶,从梅芬面前斟起,斟遍了全席,各是一满杯。梅芬和桂芳,都举着杯子,道了一声谢,但是说了一声,依然把杯子放下。秋山道:“不喝酒的吗?我们这是自己浸的糯米甜酒,甜水一样。”秋华对他以目示意,微笑道:“萍水相逢,一个大姑娘,怎好有酒就喝?”她和秋山,原是相依而坐的,这声音说得极低。梅芬虽没有听到,但是看那情形,已经明白了,就端起杯子微笑道:“既是甜酒,主人这番好意,是不能辜负的,我喝三大杯。”说着,一仰头脖,骨都一声,喝下一杯了。喝毕,还向秋山照了一照杯,点点头道:“还扰梁先生两杯。”秋山明知她的用意,倒不得不斟上,于是又斟两杯她喝了。她喝完了,才随着大家吃菜。笑对她婶娘孙氏道:“这菜样样好吃,我们回家去,也照这样子做做看。”水村坐在她对面,笑道:“其实也不见得就比一切的城市菜好吃,不过李女士吃着换了一个口味,所以觉得好罢了。”莫新野笑道:“对了,他是应该知道李女士的。”这样一说,水村自是默然,梅芬就象不知道一般,依然向水村笑道:“是这样吗?那么,吃乡下菜的人,忽然上起馆子来,他说馆子里菜好吃,也不见得是真好吃,不过调了一调口味罢了。”大家都觉这话驳得有理,都笑起来。秋山道:“这一答一复,都有道理。水村应该喝三大杯,庆贺庆贺。”水村心想,这件事,怎么会用得上庆贺?但是既说出来了喝三大杯,不喝倒是不给面子,伸出杯子,让秋山斟满了,也是一仰脖子一口干,连干了三杯。他左边桌子角正放了一盏灯,照见他脸上通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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