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之中,只有邵革新、洪省民两个人心里最是明白,原来是打算玩弄桃枝的,不料,这位姑娘乃是聪明人里头挑出来的,倒让她将计就计,占了一个大便宜。万有光本猜着洪省民会玩一点儿手段的,所以桃枝把阄分了来,他有点不大愿违接受。现在看到桃枝那样大喜若狂的样子,算是这一屋子人,都在她手心里翻了筋斗,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也只傻笑着盖了脸。

桃枝前仰后合的笑了一阵,然后止住了笑,用手理着向前披乱的头发,对万有光点头道:“这事怪不得我,我好意和你们拼一拼,你们倒不老实,要在这里头玩手段。既然谈到玩手段,这就不能客气,大家都可以试一试,玩得赢就占上风。”洪省民笑道:“李老板,你可不要诬赖好人,这阄是我写的,我不承认玩了什么手段。而且你还请了一个代表,一路监督我,你不信任我罢了,难道还不信任你自己请的监督人吗?”桃枝道:“我怎不信任?”我十二分的信任!只要是大家都不玩手段,这个阄就拈得有价值。既是干干净净的赌博,这就很好,我们议好了的条件,应该履行,万行长应该用汽车送我回家了。万有光默然了一会子,突然站起来,笑道:“好!我送你回家。李老板,我十分佩服你,就在这一点聪明上,也值得我们五体投地,送你回去,这是应该的。”桃枝笑道:“我没有什么聪明,不过是运气好。那么,夜深了,我们就走罢。”万有光道:“忙什么呢?这样夜深,你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人情作到底,我送到你旅馆门口罢。稀饭好了,你吃一碗再走,行不行?”桃枝道:“行!这一点面子,总是要给万行长的。”于是大家说笑着拥到客厅里来。

这天,秋华因为秋山的病已是大大的有了转机,放下心了回家来,料理料理琐事,一早的就到了家。她正在园子里看看种的菜蔬,一抬头,只见一个女郎,骑了脚踏车飞驰而来,有些奇怪,及至到门口下车,原来是桃枝。便笑着迎上前道:“我不料是李老板,你的车子骑得太好,简直和生在自己脚上一样。这一早就光临,于先生要喜欢得跳起来了。”桃枝笑道:“对不住,我没有看梁先生的病。并不是我懒,因为怕碰到了人。至于你府上,这一个礼拜,我是天天来的了。梁先生的病,怎么样了呢?”秋华道:“病是不要紧了,不过以后不能再多用脑筋,吃笔墨饭的人,让他生这样一种病,真是虐政了。”桃枝放了车,牵了秋华的手走进来,一直到了水村屋子里。只见满壁上,铜钉子钉着新的图画,桌上也铺了一张画而未成的稿子。桃枝向着壁上道:“好了,昨天一天又赶起了三张。”秋华笑道:“我说呢,于先生何以如此的用功?原来是有人监督着。”桃枝道:“那就不敢,不过我就喜欢画的,所以天天来看新作品。”秋华道:“天下事就是如此,各有各的缘分,你们二人,一说就合。那个李先生对于秦老板也是很爱慕的,但是秦老板对他一点好颜色也没有,他就不敢希望天鹅肉了。”水村笑道:“我正有事去找他,你这一句话提醒了我,我不去了,就托李女士给我带一个信给他,叫他得闲下午来一趟。那末,他若是还想吃天鹅肉,一定会向李女士有什么表示的。”桃枝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作个红娘。”水村道:“这也不对,爱情若用得上红娘,也不是真爱情了。不过我们也只能存一种希望而已。”桃枝听他虽如此说,但是他的意思如何,自然是明白,当时也未加申辩。和秋华谈了一会,就骑车走了。

秋山夫妇不在家,莫新野由屋里笑了出来道:“小于,你气死我了。你的艳福真好,常有这样好的朋友,前来看你。”水村笑道:“我不能比你呀!你有不知名的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中,花大把的洋钱相送,我那有那样大的风头呀。桃枝,你不知道,莫先生也得了一个知已了。”于是把昨天拍卖琵琶的事说了一遍,因问道:“这个女子不愿说是捐款,有碍老莫的名誉,又不愿把老莫的琵琶拿去,免得分了人家心爱之物,她设想是如何周到呀!只可惜她不露姓名,而且又戴一副蓝色眼镜,故意遮盖了她的脸子,这一下子,把莫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想得心痒难抓。”桃枝笑道:“这话有点不对,那个女子对于莫先生的事,帮了一点忙,总是莫先生的一个好朋友。既是很佩服人家,就不该再有那不好的思想。若是都象于先生刚才所说的话,女子还敢帮人的忙吗?”水村道:“这并不是我当面造谣。莫先生说了,他不找爱人则已,若是找,非要这种女子不可!”桃枝笑道:“莫先生这话是真吗?你未免太对不住朋友了。”新野笑道:“你不要信他的话。不过这位女士,我倒实在想和她见一面呢。你们不必拿我作题目了,有话只管去谈,我要出去一趟呢。”说毕,他就走了。

由听差将桌子收拾好了,大家落了座。桃枝也不客气,一同和他们坐下。他们也不想再近香泽,让她一人坐了上座。听差挨着人面前送上稀饭,桃枝先不动箸,只是望着。万有光笑道:“李老板,你又在想什么心事吧?在座这些人的稀饭,都不曾吃,你爱和那个掉换,就和那个掉换。”桃枝道:“万行长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万有光笑道:“李老板觉得我们这些人,不够朋友,处处弄手段,也许我们在这稀饭里,放下了什么东西哩。”桃枝笑道:“掉一下,我又何必客气呢?就掉一下罢。”说着,眼光如闪电一般,在桌上各人脸上,以至于各人碗里,都看了一看。结果,是把自己这碗掉给了万有光。又把万有光面前的一碗,掉给对面的洪省民,然后把洪省民面前那一碗稀饭拿了回来吃。洪省民摇了一摇头道:“象李老板这样防备,我们都成了开黑店的了!”桃枝笑道:“怎么不是?不过,目的物不同罢了。”她说着话时,叽哩呼噜,吃完了一大碗。将空碗翻过来,对听差照了一照,听差自然接过碗去,给她又盛上了一碗。万有光笑道:“李老板,这碗稀饭,并没有检验过,你能放心吃下去吗?”桃枝把筷将稀饭一阵乱搅,笑道:“你们这稀饭,熬得米糊一样,又有这些个好菜。”说着,将筷子头敲了一敲碟子,便道:“只是这碟肉松,和这碟火腿,我也就该多吃两碗了。就是你们在稀饭里放了**,也让我先吃了个痛快。”说毕,很快的把一碗稀饭吃完了。于是站起身来笑道:“钱也赢够了,饭也吃饱了,现时我该回去了。万行长,怎么样呢?”万有光道,“我是决不食言的。天大的事,也失败了,何况用汽车送你一趟。”桃枝道:“万行长不愧是个漂亮人。”万有光对听差道:“叫我的车夫开车,送李老板回家。”

桃枝等她去了,重新亮了灯,数了一数身上的钞票,还有六十多元,一齐塞在床褥子下面,这才安然的睡了。到了次日早上,八点多钟就起床,匆匆的漱洗完毕,就带了钱出门来。离这垂杨旅馆不多远,有家自行车行,桃枝将五十块钱,买了一辆脚踏车,立刻两脚登轮,就开向清凉山夕照寺来。这条路已是很熟了的,放开了胆子,踏着车子飞跑。这荒山小道上,不用闪避马车,将车子一溜烟的开了去,非常的痛快。低头一看,只见脚底下小路上两面茸茸细草,向后倒了去一般。心想自会骑脚踏车以来,没有走到如此之快的,这也总算是快事之一了。车子到了梁秋山家,在门外一按车铃响,水村却迎将出来,笑道:“原来是你!我以为是医院里送信的来了。”桃枝道:“梁先生的病,怎么样了?”水村道:“你怎么知道他病了?”桃枝一想,果然自己这话有些语病。便笑道:“我知道就是了,你不必问。”水村听了她这闪烁不明的话,倒有些疑惑。只是人家不肯说出来,自然也就不能苦苦追问。因道:“我猜你昨天就会来的了,不料还是挨到了今天。”桃枝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呢?”水村道:“我那封信去了,我想你不能不答复,我这里又很荒僻,由邮局回信,你又投不到,你只有当面来问我了。”桃枝笑道:“如此说,你倒是写一封信,勾引我来见你的了?”水村道:“不!我写信给你的时候,我是一时为情感所冲动,急于要和你说说。事后我才想到,你或者会来,然已经是不能挽回的了。”桃枝笑道:“不要紧,只要你肯想法子勾引我来,我就很满意了。”说着话,水村代扶了车子,推进屋子里。

桃枝笑着不作声,抬起手来,看了一看手表,失惊道:“怎么就十点多钟了,我要回去了。”水村道:“这样远的路,你来一次不容易,怎么来了就要走?”桃枝道:“我原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但是不谈三四个钟头,也谈不完的。好在我已经有了脚踏车,今天说不了,明天再来说罢。你不是说不便去看我吗?以后我来看你就是了。总而言之,你那封信上所说的理由,是不能成立的,这一点障碍,我们都没有法子去抵抗,在社会上还作些什么事呢?我是瞒着我婶娘来的,快点回去罢,不要让她知道了。”说毕,将车子扶出大门,两脚跨上去登轮就走。回转头来道:“明天早上等着我,我们明天见了。”道毕,车子很快的走回家了。

桃枝于是伸着手和在座的人,一个一个的握着笑道:“今天很对不住诸位,过两天我闲一点,要请一请大家。”一面点着头一面向后退,走出客厅去了。万有光到了这时,看看桃枝,一挺胸脯子,送着她出来,一句话也不说了。坐上了汽车,大家默然了一会,桃枝先笑道:“万行长,今天我玩了一些手段,对你不住。但是我为了一笔钱要花,不得不这样,百十块钱在你这样的大银行家,花了总不算什么,而况你又是最喜欢我的呢!”说着,向车子外一看到了什么地方,将手掏了万有光的一把脸,又给他一个微笑。他坐在车里,心里正叫不出来的连珠苦,板着脸,始终也不说什么,被桃枝这样掏了一把,不觉噗哧一声笑了,于是一伸手握着桃枝的一只手道:“你虽然淘气,实在也可爱……”这句话刚说完,汽车停住了。汽车夫由前座反过手来,已替他们开了汽车门。桃枝将万有光的手握了一握,笑道:“我到家了,再会罢。”起身便走下车,头也不回,就去敲旅馆的门了。

她得了单子,骑车就走,把身上所剩余的钱,照单子把东西都买齐了,齐寄放在小香家里。又一个次日早上,把东西送给水村去,水村也就埋头作起画来。约有一个星期,桃枝无日不来,水村画的也就不少。

她因有了水村那句话,并不回家,先到美化照像馆来,找李太湖。他在这里,算是特别受优待,给了他一间小屋子住。这个时候,他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听到学徒说有女客来找,连忙迎了出来。一见是桃枝,便笑着点头道:“欢迎极了,上次你要照的像,钱放下了,相还没照呢。”桃枝笑道:“我不是为这个来的,我和于先生带来一个口信,要你有闲到夕照寺去一趟。”太湖道:“这样早,你就在夕照寺来吗?”桃枝道:“你不见我有这个?”说着,将嘴向靠住柜台的脚踏车一努。太湖道:“我这几天早上,总看见你骑车飞跑,莫非都是去夕照寺?”桃枝笑着点点头,太湖却长叹了一口气。桃枝本想问一句,为什么叹气?然而店里还有许多人,也只好不问了。太湖笑道:“李老板既是为了带信来的,我得招待招待,请到我小屋子里去坐一坐,好吗?”桃枝笑道:“可以的,我应当参观一下。”于是跟了太湖走了进去,觉得里面虽多一张床,倒也很有些书房的意味。

到了里面,屋子里还亮着灯,孙氏并不曾睡,坐在旁边打盹儿。桃枝一阵脚步响,把她惊醒过来,笑道:“我听说那个姓万的,把汽车接你去了,我没有和你熬稀饭了。”桃枝道:“这就不怕我逃走了,料定人家就不拐带了?”孙氏笑道:“我说错了几句话,你就总记得。你天天把话来顶我,我就不敢说了。”桃枝也不再说什么,在衣袋取出那五十元的一叠钞票,向桌上一抛,冷笑道:“拿去罢,大概不用得去找叔叔来了。”孙氏看到钞票,先笑了。在电灯下面,翻来覆去点了两遍,整是五十元,一文不短少。将钞票举了一举道:“旅馆帐房来了,我会和他算帐的,你不爱理他,就不必理他了。”桃枝再也不说什么,在床边先扭灭了电灯,房里一阵漆黑,然后和衣躺着。孙氏笑道:“姑娘还没有消气哩,我让你罢。”说着,她回她的小屋子里去了。

到了家里,她骗婶娘只说是人家送的一辆车子。孙氏以为是人家送进来的东西,并不是送出去的东西,并不怎样追究。到了次日,桃枝以练习骑车为名,又骑了脚踏车到夕照寺来。还没有到夕照寺,在小苍山的路径上,老远看见一个人迎将上来,不是别人,正是水村。他高抬着两手,直举到半空里去,不住的摇摆。桃枝跳下车来,手扶着车子,向前一跑,因笑道:“好歹我总要到家里去的,你何必还要接出来?”水村道:“我也不懂什么原故,仿佛坐在家里等你是很闷的,一定要接出来才痛快。我昨天想了一晚,觉得是你的话对了,我们都自命不凡的,要想作一番事业,岂能因为一点小障碍,自己就灰心不上前,我从今天起,决计奋斗了。不管行不行,我每天要画几张画。好在秋山在南京城里,还有两家熟书铺子,我画几张,放到他书铺子去卖,来维持生活。然后我赶起一二百张画,在南京开一个大展览会,若是遇到了识货的,提倡起来,以后我就不发愁了。只是有一层,纸张颜料却不大够,这一笔开办费,我也就有些为难。”桃枝道:“你若是为这个,那很容易办,我有一家熟纸店,只要你开一张单子来,我照单子和你赊上一份。就是颜料,我也可托他代办,不过事后多给他几个钱就是了。”水村道:“不能有这样凑巧的事情吧?”桃枝道:“自然是有,你作正事,我岂能骗你玩?而况我也很望你成功呢。”水村听了这话,自是欢喜,当时引桃枝到家,快谈了一阵,开了一张赊画具的单子给她。

太湖让她在书桌边一张转椅上坐了,忙着盛了一碟瓜子,又倒了一杯茶送到桌上。桃枝笑道:“李先生现在是有钱买胶片的了,何以没有看到你的新作品呢?”太湖道:“天天和人照相,那不是我的新作品吗?”桃枝向屋子四周观看,果然不见他有什么新相片陈设出来。偶然一低头,却看见桌子上有一叠相片,不曾糊托子的,反过背来堆着。桃枝顺手取了过来,翻过来一看,却有秦小香的一个全身相,背景是马路。太湖坐在对面椅子上,原想拦阻的,已是来不及了,便笑道:“我这事原也不秘密,李老板要看就看罢。”桃枝听他这话,倒疑这相片真有什么秘密,不敢公然的一张一张揭开来看,只拿起半叠,侧着露出一条缝来,一看时,也是秦小香的一张相,却是站在一家香烟店门口,又抽出最下面一张,放到上面,更是小香一个大半身相,后面还有几个人影子,都是女子,却不大十分清楚。心想,这奇了,怎么找出三张,三张都是小香的相呢?于是索性从头至尾,将这一叠片子清理下去。她不清理也罢了,一清理着,更透着奇怪,原来无一张不是小香的相片,而且也没有一张是相同的。桃枝呀了一声道:“李先生,你在那里和小香照下这些个相呢?”太湖笑了一笑道:“李老板,我告诉你吧,我现在已经担任汉口报馆的摄影记者,新闻记者不是有一句话,有闻必录吗?”桃枝道:“有闻必录,这和小香的相,有什么关系呢?她也不是一段新闻啦。”太湖笑道:“虽然没有关系,到了我手上,就有关系了。这报馆里送了我一架照相机,能照极快的动作,本来是预备找新闻材料的。有了这个照相机子,我就得其所哉了。每天当你们快要上茶楼的时候,我就预先拿了照相机,或在门口,或在街上,或在楼上散步,看着了秦老板,我就偷着照起来。机会好,就自然多照几张,机会不好,我至少也照上一张。”说着,向桃枝拱了一拱手,笑道:“我说是说了,请你千万不要告诉秦老板。”桃枝笑道:“你真是爱她,但是你照上许多相,是什么用意呢?真个是有闻必录,拿到报上作材料吗?”太湖笑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虽然也送了几张去登报,那是副作用,不算的。”因之到底将他照相的用意详细一说,桃枝也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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