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儿没好,他爹又跟着害起热病了。炕上躺着两个病人,忽冷忽热,整天昏迷不醒,全靠庆儿娘招呼。一发高烧,老头子仰着脖子,胡子挂着粘痰,含含混混地乱说胡话。庆儿闹得慌,翻来覆去,顺着嘴乱说:“回家去,回家去,我要回家去!”……”发起冷来,这孩子便直着嗓子嚷:“嗳哟嚎!嗳哟嚎!”一下子就厥过去。

庆儿娘日夜不脱衣裳,伴着病人悄悄地哭,心里又焦急,憔悴得黄皮骨瘦的,好像拿栀子水洗过脸,本来没病,也带上五分病了。爷俩都不挣工钱,一天一天,家里绝粮了。长兴清醒点,喝口白水,像是个馋嘴的孩子,哼哼着说:“嗳,要有口米汤喝多好!我就想口米汤喝!”

可是从哪弄呢?庆儿娘还是昨天晌午吞了几个半生不熟的烂山药蛋,顶到脚下饿着肚子。人穷志短,爽性抹下脸,出去讨口饭吧!碰巧能要点米汤,也说不定。就端着个破碗,走到外面来。

区里的光景竟大变了,死亡统治着全山。四下静悄悄的,难得遇见个活人。就是遇见个把人,也只剩下副骨头架子,走路摇摇晃晃的,快进棺材了。前沟后沟,扔的满是死尸,有的卷着破席头,有的光着身子,死尸的臭味熏得人恶心。要哭么?哭吧!哭几回也就没劲了,不哭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呀!

庆儿娘拿手扶着墙,走几步,歇一会,挨到一家门口,朝里伸着个破碗,有气无力地小声说:“行行好吧,乡亲们,有剩饭赏我一口!”可是,这家门口摆着死人,那家炕上病倒好几口,第三家的病人快要断气,娘们小孩正围着凄凄惨惨地哭。自己都顾不了自己,谁还能分心可怜旁人。庆儿娘直着眼,时常不小心,一脚踹着人家墙根放的死尸,绊个斤头,哄起大群的金头苍蝇。她也不在意,竟像叫木头绊倒一样,爬起身又走。

走过几栋房子,耳闻到有人呜噜呜噜地叫,不知噪闹什么。她顺着叫声走去,转了个弯,来到一所大工房前,只见那个日本医生平野嘴上蒙着白口罩,手上带着白手套,正在发脾气。他专管工人区的卫生,打从流行病发生,显得格外关心,天天来查房子,一来便大呼小叫,有时嫌工房龌龊,不管刮风下雨,高低也要这家把病人挪到门外去,打扫屋子。病人死了,他却整一整口罩,掉开脸骂:“谁叫你们不讲卫生,病了又不吃药,统统死了活该!” 

这当儿,平野离大工房站得远远的,嫌口罩不紧,又拿手捂着鼻子嘴,指手划脚地叫道:“传染病!传染病!快快抬出去埋了,好封门!”

就有个跟来的中国职员跑到各家门前嚷道:“埋人去,埋人去啦!”

庆儿娘倚着墙,茫然地望着大工房,只见里边对面两铺大炕,排满了人,全都伸着腿,光着脚,直挺挺地不动。屋角带有四五个死尸,堆在一起,像是柴火。原来一屋子人都害热病死绝了。

那个职员白嚷一阵,嗓子都哑了,跑回来喘道:“真没法子,全区都跑遍了,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活人!能动的早上班啦!”

平野指一指扔在各家门前和山沟里的死尸,又呜噜呜噜叫道:“这些怎么也不埋?昨天不是告诉了要埋么!”

那个职员说:“昨天死的都埋了,这都是今天新死的。”

平野就像和谁赌气,恨恨地道:“死吧,死吧,中国人死光了没关系!”   庆儿娘寻思平野是“老虎科”的人,也许肯借点粮食,救救他们一家三口,便走过去跪下磕头道:“掌柜的,发发慈悲吧!我家里有两口病人,一天没生火了!……”

平野一扭头,掩着鼻子倒退几步道:“臭死了,给我滚开!”连忙跑了。

庆儿娘跪在地上,披散着头发,两眼直瞪瞪的,再没有力气爬起来。她心里空落落的,各种念头都断了,只觉得周身软绵绵的,一点一点瘫化下去。这都是命,听凭命摆弄她吧!背后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压着嗓门唤她。她听见了,可像在梦里,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来的人俯到在她的头上,连声问道:“大婶,你怎么啦?呃!你怎么啦?”

她拨拉开头发,抬起眼,看见殷冬水站在跟前。殷冬水敞着胸膛,满脸是汗,右手叉着腰,肩膀上扛着个挺沉的口袋。他也不等回答,性急地问道:“大叔他们好点么?我刚从乡村买回点米,就怕碰上混帐的自卫队,说是犯私,给我没收去。走吧,赶紧回家去吧!”

就扶了他大婶一把,搀她起来,两个人东张西望地溜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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