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黑间,月亮滴溜圆。正当半夜,一小股人摸出工人区,顺着一道陡坡溜到沟底,悄悄地偷下山去。一起是十个人,被窝卷成长条,斜捆在身上,有的后腰上还绑着个破包袱,手里一律提着根镐把子。领头的是殷冬水,闪着个大身量,脚步总不能放轻,往往踩得石头响。后尾都是本组的光身伙友,脆萝卜嗓子也在里边。死逼到头上,谁不想跳出死地?三言两语,彼此透露心事,又一商量,就在今黑间觑个空,搭着伴奔下山去。

月亮光白哗哗的,满山的灯火好像褪了色,也好像比往日稀落了。这股人掩掩藏藏的,一路小跑,快到山脚时,影影绰绰地瞭见前面有一座炮楼,枪眼里透出灯光。

殷冬水收住脚,悄悄喊道:“这边来,这边来!”领着大伙爬上个斜坡,翻出了沟。

满地都是大秋,正待收割。伏里雨水缺,庄稼人又不断地得给日本人修路,摊差事,难得细锄草,庄稼便瘦得可怜,四处全露地皮。殷冬水领着大家插在庄稼地走,奔着宣化那个方向。从谷地钻进高梁地,高梁地又钻进豆子地,才认为摸到正路,不曾想走到个断崖上。

脆萝卜嗓子叫棘子挂破腿,嘟囔道:“这是往哪走啊?瞎闯一阵,走的就不是路!”

殷冬水拿镐把子拨着庄稼,一边走,一边说:“管他是路不是路,碰碰再说。”

转来转去,殷冬水也烦了,把镐把子一摔,爽神坐下去,赌气道:“歇歇再走吧。看起来方向不错啊,怎么老摸不着正道?”

脆萝卜嗓子朝后望望,还瞭得见红石山上的几点灯火,就发急道:“也不知道天什么时了?顶多才跑出十里地。万一日本人撵来怎么闹?”

殷冬水大声大气道:“撵来就干!下山以前,大伙不是讲的明白,一个人一根镐把子,要是来追,豁出去拚了,也不走回头路!不是我吹牛夸口,别看我缺胳膊手腿的,来个三对五对,还不放在眼里。只要天亮赶到宣化,一上火车,天大的事也不怕了。”

脆萝卜嗓子忽然指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原来是辆汽车,亮着灯光开过来。大家慌得急忙躲到庄稼里,灯光却慢慢转了方向。开过去了。 

有人喘了口气道:“这准是从龙关往宣化开的,不知又有什么急事?可也巧,咱们正摸不着道,原来在那。”

大家连忙整整行李,迈上大道,顺着一铲平地放开脚步。原先那个焦急心慌啊,这会子恨不能一步迈到宣化。风露更大,庄稼散出股青味,各人都想起家,恍惚闻到家乡的土味。

鸡叫了三遍,月亮偏到大西边,满地乱摇着庄稼影子越来越淡。白天和黑夜仿佛只隔一条门坎,跨过这一步,天就亮了。他们赶得口干舌燥,浑身发粘,来到一个小村,可巧有家干饼子铺,刚开门。大家正要找水喝,从东又开来辆汽车,碾得尘土飞扬。殷冬水瞪了大伙一眼,迈步想跑,汽车早闯到跟前,车上有人大声喝道:“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

两挺机枪架在头一辆车上,正瞄着大家。杜老五伺候着广岛小队长立在车上,自卫队和日本“大部队”纷纷跳下来,一阵撕打,把十个人全都绑起。

一回矿山,杜老五马上保出脆萝卜嗓子等九个人,好言好语对他们说:“我这个人就是心软,你们可以对不起我,我可不能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无非错听了姓殷的一套胡话,一时糊涂上当,往后可得规规矩矩做事,再闹出漏子,就怨不得我了。”

殷冬水真像犯了滔天大罪,五花大绑,立时捆到沙子地地牢去。半个月后,工人们早晨上班,路过满寿山,发现“老虎科”前搁个小木笼,里面摆着个人头。那头的肉皮叫药水泡得白里透青,脑门子很低,玻璃似的眼睛半睁半闭的,大嘴却闭得紧紧的,带着种激愤不平的神气。

认识的人失声叫道:“哎呀,这不是殷冬水么?”

可不是。杀鸡给狗看,他被认做八路军,竟叫日本兵拿机枪打烂下身,又绑到柱子上,练习刺枪,直到全身都烂了,才割下头,挂在这里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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