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打死大毛驴后,胡金海其实一直躲在大坝口他姐姐家里,隐姓埋名,不敢露面,变成个黑人,像埋在土里一样。

他姐姐先时很担心事,再三叮咛道:“往后可别由着你的心意胡来啦。虽说这是八路军的地面,那些死鬼子汉奸可不断地来,再惹出祸,连你姐夫也要受牵连。”

他姐夫王世武是个细高挑,长得细眉细眼的,为人精细老到,见事透亮。家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垅,自少耍的是木匠手艺,好不容易攒下几个钱,将近三十才成家,日子过的还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一九四○年春天,八路军开辟了平北根据地,一个罗区长来到龙延怀八区(龙关、延庆、怀来的混合县),帮助穷人减租减息,增加工资,又挑了十个年轻、腿快、胆子大的人,编成游击小队,专管替八路军送信带路。王世武亲身参加了增资斗争,日子过的强了,干得起劲,又当了小队长,从此跟革命血肉相连了。他从早觉得胡金海刚硬要强,是条汉子。过了一阵子,看看没人追问,就替胡金海揽了群小羊羔放。

这当中,胡金海时常碰见八路军,都是些挺和气的人,穿着灰军装,有时是过路,到村问问地名,坐在街上歇歇乏就走了。有时也在村里住宿,悄悄地来了,悄悄地又走了,一点都不惊动人。深更半夜,还往往有人来敲王世武家的门。这些人穿着便衣,包着头,跟庄稼人一模一样,只差身上背着个挎包。每逢有人来,胡金海一定要帮着姐姐替客人烧水,或是做点吃的。

有一个黑间,罗区长来了。三十左右年纪,一身蓝粗布裤褂,磨飞边了,鞋也绽了底,露出脚指头来,身上背着杆单打一的牛枪。脸盘又扁又平,鼻子眼长的朴朴实实,厚厚道道的,走到哪都不惹眼。见了人也不大言语,只是一味地咧着嘴笑。

胡金海端着一大碗开水送给他喝。罗区长含着笑点点头,从上到下打量胡金海几眼,又笑了笑,才问王世武道:“这是你的什么人哪?怎么早日没见过。”听见说起胡金海的来历,就变严肃了,点着头赞道:“噢,倒真有骨气!”接着一低头,看见胡金海脚上趿着只破鞋,底和帮快分家了,便叹道:“嗐,怎么连双鞋都混不上穿的!我这有一双,你先拿去穿吧。”一边从挎包里拿出双崭新的布鞋。

胡金海哪里肯接,怪腼腆地低着眼道:“区长留着自己穿吧,你的鞋也破了。”

罗区长硬把鞋塞到胡金海怀里,含笑说道:“拿着吧,拿着吧,我就是再苦,也比你强。”

胡金海收下鞋,说不出的欢喜。他先前只当是世上的人都是只顾自己,不顾旁人,骑在旁人身上扇扇子,哪管你死活。像罗区长这样好人,他做梦也没梦见过。从此心坎里便留下罗区长的影子,时时刻刻也忘不了。

隔不几天,胡金海正在野地放羊,望见三个军人扑着村走来,扛着枪,大模大样的,也不避人。近前一觑,原来是矿山上的自卫队。

他的心闪电似的想道:“这是来抓我的!”急忙闪到一块大石头后。

庄稼人多半到地里送粪去了,村里空落落的。三个自卫队进了村,也不见什么动静。青草正发芽,小羊羔吃得欢,四处乱跑,专找嫩芽吃。胡金海由着它们跑去,也没心照管。足足有一顿饭工夫,村里忽然响了声手榴弹,紧跟着又是一声。

胡金海正在纳闷,只见有个自卫队逃出村来,光着头、赤着一只脚,没命地跑,后边追着王世武和一个武大郎形的矬子。他心里明白一半,跳起来迎上前去。

自卫队看见觌面来了人,扭头又跑。胡金海捞起块石头,飕地扔出去,大声叫道:“你往哪跑?看我的手榴弹!”

自卫队吃这一吓,一下子颠到沟里去。胡金海抢到沟沿上,张着膀子跳下去,一屁股骑到自卫队的身上,按住他的头,回过脸叫道:“拿绳子给我,捆起他来!”

就由王世武帮着捆了个结实。

自卫队的脸擦着地,满嘴告饶道:“大哥,大哥,你饶过我吧!”

王世武眯缝着细眼笑道:“我饶了你,你可不饶我。话糙理不糙,这也不能怨我不讲交情,谁叫你自讨苦吃。”又转脸对胡金海说:“你看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真是馋猫鼻子尖,吃腥嘴了,跑到咱这来要草鸡。我把他们稳在村公所,说是出来找鸡,可把吴黑找回去了。”便指一指刚刚跑上来的那个矬子。那人长得不过三尺来高,头有斗大,戴着顶大草帽子,活像蘑菇。

只听吴黑接嘴笑道:“找到我能有什么好处?还不是送他们两颗手榴弹,炸得死的死,伤的伤,这个家伙草鸡没吃成,倒先草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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