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强为欢笑的空气中,大家谈些解闷的事情,也就很快混过了几小时。远远地听到“喔——喔——喔——”一阵鸡叫声,由夜空里传了来,仿佛还在听到与听不到之间。随了这以后,那鸡鸣声就慢慢移近,一直到了前面邻家有了一声鸡鸣,立刻这屋子角上,吴先生家里的雄鸡,也就突然“喔”的一声叫着。甄先生笑道:“今天晚上,我们算是熬过来了。可是白天再要下雨,那可是个麻烦。”李南泉道:“皇天不负苦心人,也许我们受难到了这程度,不再给我们什么难堪了。”吴春圃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话可难说。我们苦心,怎么个苦法?为谁苦心?要说受苦,那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财产。”李南泉笑道:“这倒是不错的。不过我们若不为自己生命财产吃苦,我们也就没得可以吃苦的了。人家是鸡鸣而起,孳孳为利。我们鸡鸣不睡,究意为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提出来了。大家倒是很默然一阵。甄先生很从容地在旁边插了一句话笑道:“我你是为什么鸡鸣不睡呢?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们,我们是为了屋漏。不过怎么屋漏到这种惨状,这原因就是太复杂了。”李南泉坐在方凳上,背靠了窗户台,微闭着眼睛养神。甄先生的话,他也是闭着眼睛听的,因为有很久的时间,不听到甄、吴二公说话,睁开眼睛来看时,见甄先生屋门口,一星火点,微微闪动着,可想到甄先生正在极力吸着烟,而默想着心事。屋角下的鸡,已经不啼了,“喔喔”的声音,又回到了远处,随着这声音,仍是清凉的晚风,吹拂在人身上。

李南泉道:“甄先生在想什么?烟吸得很用劲呀。”他答道:“我想到我那机关,和我那些同事。一次大轰炸之下,大家做鸟兽散,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我想天亮了,进城去看看,可是同时又顾虑到,若是在半路上遇到了警报,我应当到哪里去躲避。第一是重庆的路,我还是不大熟,哪里有洞子,哪个洞子坚厚,我还是茫然。第二是那洞子没有入洞证的人,可以进去吗?”李南泉道:“甄先生真是肯负责任又重道义的人。我也很有几个好朋友在城里,非常之惦念,也想去看看。我们估计一下时间和路程,一路去罢。”李太太隔了窗户,立刻接言道:“你去看看遭难的朋友,我们这个家连躲风雨的地方都没有了,谁来看我呀!”这句话,倒问得大家默然,这时,天色已是慢慢亮了,屋檐外一片暗空,已变成鱼肚色,只有几个大星点,零落着散布了。那鸡声又由远而近,唱到了村子里。同时,隔溪那条石板人行路上,有了脚步“扑扑”和箩担摇曳的“咿呀”声。随着,也有那低微的人语声,断续着传了过来。李南泉走向廊沿下,对着隔溪的地方看去,沿山岸一带,已在昏昏沉沉的曙色中。高大的山影,半截让云横锁着,那山上的树木和长草,被雨洗得湿淋淋的。山洪不曾流得干净,在山脉低洼的地方,坠下一条流水,那水像一条白龙,在绿色的草皮上弯曲着伸了身子,只管向下爬动着。那白龙的头,直到这山溪的高岸上,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了,水分了几十条白索,由人行路上的小桥下,又会合拢,像块白布悬了下来。

那吴先生还是不失北方人那种直率的脾气。看到李先生一味将就,彭盖匠还是一味推诿,沉着了脸色,又待发作几句。可是,李先生生怕说好了的局面,又给吴先生推翻了。这就抱着拳头,向彭盖匠拱拱手道:“好了好了,我们一言为定,等你的好消息罢,下午请你来。”彭盖匠要理不理的样子,淡淡答道:“就是嘛!不要害怕,今天不会落雨咯。我们家不也是住草房子,怕啥子?”说着,他缓缓移了两条光腿子,慢慢向上街的山路走了去。吴春圃摇摇头道:“这年头儿,求人这样难,花钱都得不着人家一个好字。我要不是大小七八上十口子,谁受这肮脏气。咱回山东老家打游击去。”李南泉笑道:“这没有什么,为了盖房子找他,一年也不过两三回,凭着我们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工夫,这倒不足介意。”吴先生叹了口气,各自回家。这时,李家外面屋子里那些杂乱东西,有的送到屋外面太阳里去晒,有的堆到一只屋子角上,屋子中间,总算空出了地方。李先生也正有几篇文稿,须在这两天赶写成功,把临窗三屉小桌上那些零碎物件,归并到一处,将两三张旧报纸糊里糊涂包着,塞到竹子书架的下层去,桌面上腾出了放笔砚纸张的所在,坐到桌子边去,提起笔来就写稿。李太太将木梳子梳着蓬乱的头发,由外面走了进来,叽咕着道:“越来越不像话。连一个盖头的地方都没有。叫化子白天讨饭,到了晚上,还有个牛栏样的草棚子落脚呢,我们这过的是像露天公园的生活了。”

这种眼前的事实,比催租吏打断诗兴,还要难受。李南泉也只有呆望了屋子那些乱堆着的东西出神。王嫂向小孩子们笑道:“我的天爷,不闹了,要不要得?大人还不晓得今天在哪里落脚,小娃儿还要扯皮。”李南泉摇着头叹口气。就在这时,对面隔山溪的人行路上,一阵咬着舌尖的国语,由远而近地道:“那不是吹,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老早,我就买好了麦草,买好了石灰,就是泥瓦匠的定钱,我也付过了。这就叫未雨绸缪了。”看时,便是那石教授的太太。她穿了件旧拷绸的长衫,光着两只手臂,手里提了一只旧竹篮子,里面盛着泥瓦匠用的工具,脸上笑嘻嘻的,带了三分得意之色。奚太太对于这位好友,真是如响斯应,立刻跑到她的走廊檐下,伸起一个大拇指,笑道:“好的好的,老石是好的!你把他们吃饭的家伙拿来了,他就不敢不跟着你来了。”石太太笑道:“对于这些人,你就客气不得。”说着,将身子晃荡晃荡地过去了,约莫是相隔了五六十步路,一个赤着黄色上身的人,肩上搭了件灰色的白布褂子,慢慢拖着步子走上来,他穿了个蓝布短脚裤,腰带上挂了一支尺把长的旱烟袋杆。自然,照这里的习惯,是光了两只泥巴脚,但他的头上,裹着一条白布,作了个圈圈,将头顶心绕着。他走着路,两手互相拍着手臂道:“这位下江太太,硬是要不得,也不管人家得空不得空,提起篮子就走。别个包了十天的工,朗个好丢了不去?真是罗连,真是罗连!”

这是住在这村子南头的李瓦匠。村子里的零碎工作,差不多都是他承做,因此相熟的很多。李南泉立刻跑了两步,迎到路头上,将他拦住,笑道:“李老板,你也帮我一个忙罢,我的屋顶,整个儿开了天窗。”他不等李南泉说完,将头一摆道:“我不招闲,那是盖匠的事嘛!”李南泉笑道:“我知道是盖匠的事,难道这夹壁通了,房门倒了……”李瓦匠又一摆头道:“整门是木匠的事。”李南泉笑道:“李老板,我们总也是邻居,说话你怎么这样说。我知道那是盖匠和木匠的事,但是我包给你修理,请你和我代邀木匠、盖匠那总也可以。而且,我不惜费,你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我只有一个条件,请你快点和我办理。”李瓦匠听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倒是一句听得入耳的话,两只胳膊互相抱着,他将手掌拍着光膀子,站住脚,隔了山溪,对李先生这屋子遥遥地看望着,因道:“你打算给好多钱?”李南泉道:“我根本不懂什么工料价钱,我也不知道修理这屋子要用多少工料,我怎么去估价呢?”李瓦匠又对着这破烂国难草屋子凝看了一看,因昂着他的头,有十来分钟说不出话来。李南泉在一旁偷眼看他,知道他是估计那个需索的数目,且不打断他的思索,只管望了他。他沉吟了一阵了,因道:“要二千个草,二百斤灰,十来个工,大概要一百五六十元钱。”李南泉笑道:“哈!一百五六十元钱?我半个月的薪水。”李瓦匠道:“我还没有到你屋子里去看,一百五六十元恐怕还不够咯。”说着,他提起赤脚就走,表示无商量之余地。

这山谷里的晚风,一阵比一阵来得尖锐。山头上的长草,被风卷着,将背面翻了过来,在深绿色丛中,更掀起层层浅绿色的浪纹。这草浪也就发生出“瑟瑟索索”之声。李南泉抬头看看,那鱼鳞般的云片,像北方平原上被赶的羊群一样,拥挤着向前奔走,这个样子,又是雨有将来的趋势。李先生站着,回头向家里那三椽草屋看了一看,叹上两口气。又摇了几下头,自言自语地道:“管他呢,日子长着呢,反正也不曾过不去。”这个解答,是非常的适用,他自己笑了,扶着手杖继续散步,直到看不见眼前的石板路,方才慢慢走回来。这时,天上的星点,被云彩遮着,天上不予人间一丝光亮,深谷里漆黑一片。黑夜的景致,没有比重庆更久更黑的,尤其是乡下。因为那里到了雾天,星月的亮也全无。在城市里,电光射入低压的云层,云被染着变成为红色,它有些光反射到没有电灯的地方来。乡下没有电灯,那就是四大皆空的黑暗。李南泉幸是带有手杖,学着瞎子走路。将手杖向前点着探索两下,然后跟着向前移动一步。遥望前面,高高低低,闪出十来点星星的火光,那是家之所在了。因为这个村子的房屋,全是夹沟建筑的,到了这黑夜,看不见山谷房屋,只看到黑空中光点上下。这种夜景,倒是生平奔走四方未曾看见过的。除非是雨夜在扬子江边,看邻近的渔村有点仿佛。这样,他不由地想到下江的老家了,站着只管出神。

这个动作,很可以传染到别人,李先生自己,立刻就感觉到非打呵欠不可,昏昏沉沉地也就睡着了。睡在蒙咙中,听到太太叫喊着,他只在地铺上打了一个翻身,却不曾起来,仿佛是身上被盖着一样东西,但也继续睡,却不管了。直到脸上头上被东西爬得痒斯斯的,屡次用手挥赶不掉,睁眼看来,天色已经大亮,这是蚊子收兵以后,苍蝇在人身上活动。就无法再睡了。他坐起来,睁眼向屋檐外看看,那对过的一排近山,已完全被灰白色的云雾所封锁。在云脚下露出山的下半截,草木全被雨洗得湿黏黏的,树头枝叶下垂,草叶子全歪到一边去。那天上午虽没有下雨,而乌云凝结成一片,似乎已压到屋顶头上来了。自然天气是很凉的,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便觉得身上已有点不好忍受。于是赶快跳起来,见屋子里面,全家人像沙丁鱼似的,分别挤着睡在地铺上。叹了口气道:“这又是一幅流民图。”屋子里让地铺占满,再容不下人去,也就不进屋子了,找了脸盆漱口盂出来,用冷水洗过脸,就呆坐在地铺上,静等家里人起来。在屋子里睡觉的人,一样让苍蝇的腿子给爬醒了。大家收拾地铺,整理屋子,这就足耗费了一小时。李南泉赶快将竹椅子在小桌前摆端正,展开了文具就来写稿。李太太道:“你为什么忙,水也没喝一口吧?”李南泉摇着手上的毛笔道:“难得天气凉快,还不抢一抢吗?”

约莫前后费了十分钟的工夫,他终于是爬到了天窗口上。看看那些野藤叶子,爬上去,又倒垂下来,始终达不到天窗那边去。伸手将野藤牵着,想把它摔到天窗那边,却无奈那东西是软的,掷了几下,只把两根粗一点的野藤掷到天窗旁边,伏在屋顶上,出了一会神,就在手边,抽起一根压草的长竹片,挑着长细的藤,向那边送了去,这个办法,倒还可用,他陆续地将散漫在草屋上的藤,都归并在一条直线上,全送到那露天窗口去牵盖着。盖完了最大的那个天窗,看到还有许多藤铺在屋草上,就决定了作完这个工作,再去牵补第二个窗口。因为在草屋上蔓延着的野藤不太多,牵盖着第三个窗口,那枝叶就不十分完密,而现出稀稀落落的样子,他怕这样野蔓没有粗梗,在窗口上遮盖不住,而垂了下去。这就把手上挑藤的那根竹片,塞入野藤下面,把它当做一根横梁,在窗口上将野藤架住。可是,竹片插了下去,因为它是软的,却反绷不起来。他自己想得了的这个好法子,没有成功,却不肯罢休。跟着再向前几尺,打算接近了窗口,将竹片伸出去的距离缩短一些。他在草屋顶上,已经有了半小时以上的工夫了,也未曾想到这里有什么意外。身子只管向前移,两只手还是将竹片一节一节地送着。不想移到了天窗口,那屋顶的盖草,已没有什么东西抗住,这时,加了一位一百多磅的人体,草和下面断了线的竹片,全部向下陷去。李南泉觉得身子压虚了,心里大叫一声“不好”。

甄先生道:“李兄不是去看戏的吗?”李南泉道:“甄先生怎么知道?”他笑道:“你太太下午买票的时候,小孩子也在那里买票。”李南泉道:“事诚有之,不过我想到白天上屋顶牵萝补屋,晚上去看戏,这是什么算盘?想过之后,兴味索然,我就不想去了,而况恐怕有雨。”吴春圃于黑暗中插言道:“怎么着?你的徒弟,你都不去捧了。”李南泉道:“惟其是这样,太太就很安心地去打她的牌了。这样,也可不让太太二次打牌,省掉一笔开支,我们是各有各的战略。”甄先生哈哈笑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李南泉经邻居这样代解释着,倒也不好说什么。大家寂寞地坐着,却听到茅屋檐下,“滴扑滴扑”,继续的有点响声。吴先生在暗中道:“糟了糕了,雨真来了。彭盖匠这家伙实在没有一点邻居的义气,俺真想揍他娘的。我们肯花钱,都不给咱们盖盖房顶?”李南泉走到屋檐下,伸着手到屋檐外去试探着,果然有很浓密的雨丝向手掌心盖着。因道:“靠人不如靠自己,我们未雨而绸缪罢。”因之找了王嫂帮助,将家里大小两张竹床,和一张旧藤绷子都放到外面屋子的地上,展开了地铺。自己睡的两方铺板,屋子里已放不下,干脆搬到走廊上。那屋檐下的点滴声,似乎又加紧了些。甄吴两家,也是搬得家具“扑咚”作响。大家忙乱了半小时,静止下来,那檐滴却又不响了,那边走廊的地铺上,发出竹板“咯咯”声,吴春圃在暗中打个呵欠,笑道:“哦呀!管他有雨没雨,俺睡她娘的。”

李太太随着先生这屈服的机会,也就走来吃饭了。李先生想着自己的工作要紧,也就不再和太太计较,只是低头吃饭。他忘不了那壶好茶,饭后,赶快就沏上开水,坐在椅子上,手把一盏,闲看窗外的山景。今天不是那么闷热,满天都是鱼鳞斑的白云。山谷里穿着过路风,静坐在椅子上,居然可以不动扇子。风并不进屋子来,而流动的空气,让人的肌肤上有阵阵的凉气浸润。重庆的夏季,常是热到一百多度。虽然乡下风凉些,终日九十多度,乃是常事。人坐在屋子里不动,桌椅板凳,全会自己发热,摸着什么用具,都觉得烫手。坐在椅子上写字,那汗由手臂上向下滴着,可以把桌子打湿一大片。今天写稿子,没有那现象,仅仅是手臂靠住桌面的所在,有两块小湿印,脊梁上也并不流汗。李先生把茶杯端在手上,看到山头上鱼鳞片的云朵,层层推进,缓缓移动,对面那丛小凤尾竹子,每片竹叶子,飘动不止,将全个竹枝,牵连着一颠一颠。竹丛根下有几棵不知名的野花,大概是菊科植物,开着铜钱大的紫色小花,让绿油油的叶子衬托,非常的娇媚。一只大白色的公鸡,昂起头来,歪着脖子,甩了大红冠子,用一只眼睛,注视那颠动的竹枝。竹枝上,正有一只蝉,在那里拉着“吱吱”的长声。李先生放下茶杯,将三个指头,一拍桌沿道:“妙!不用多求,这就是一篇很好的小品材料了。”李太太正走到他身边,身子向后一缩,因笑道:“你这是什么神经病发了,吓我一跳。”李先生笑道:“对不起,我的烟士坡里纯来了。”

李太太道:“你不用笑,反正我说得不错,为人不应当做坏事,可也不必作那不必要的事。野藤都能盖屋顶,我们也不去受瓦木匠那分穷气了。你虽在屋顶上摔下来了,也不容易得人家的同情。说破了,也许人家会说你穷疯了呢。”李南泉原不曾想到得太太的同情,太太这样地老说着,他也有点生气,站着呆了一呆,因道:“我诚然是多做了那不必要的事,不过像石太太那样,能够天不亮就到瓦匠家里去,亲自把他押解了来,这倒有此必要。你可能也学她的样,把那彭盖匠押解了来呢?你不要看那事情容易,你去找回彭盖匠试试看,包你办不到。”李太太沉着脸道:“真的?”李先生心里立刻转了个念头,要她去学石太太,那是强人所难。真是学成了石太太,那也非作丈夫者之福。对了这个反问,并没有加以答复,自行走开了。李太太在两分钟后,就走出大门去了。李先生在外面屋子里看到,本可以拦她,把这事转圜下来,可是她走得非常之快,只好由她去了。李先生拿着脸盆,自舀了一盆冷水,来洗擦身上的灰尘,伸出手臂到盆里去,首先发现,已是青肿了两块。再低头看看腿上,也是两大片。这就推想到身上必定也是这样,不由得自言自语地笑道:“这叫何苦?”可是窗外有人答话了:“我明天就搬家,不住在这人情冷酷的地方,不见得重庆四郊都是这样冷酷的人类住着的。”看时,太太回来了,一脸扫兴的样子,眼光都直了,她脚下有个破洋铁罐子,“当”的一声,被她踢到沟里去。

李太太微笑道:“我看你简直是这三百二十元烧的,什么烟士坡里纯,茶士坡里纯?”李先生满脑子都装着这窗前的小景,关于李太太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他低着头提起笔来就写,约莫是五六分钟,李先生觉得手臂让人碰了一下,回头看时,李太太却笑嘻嘻地将身子颤动着。李先生笑道:“到了钟点了,你就请罢。我决不提什么抗议。”李太太笑道:“这是什么话?这侵犯了你什么?用得着你提抗议?”李先生微笑着,抱了拳头连拱了几下,说是“抱歉抱歉”,也就不再说什么,还是低头写字。李先生再抬起头来,已没有了太太的踪影,倒是桌子角上,又放下了一盒“小大英”。李先生对于太太这种暗下的爱护,也就感到满足,自去埋头写作,也许是太太格外的体恤,把三个孩子都带走了。在耳根清净之下,李先生在半个下午,就写完了四篇小品文,将笔放下从头至尾,审查了一遍,改正了几个笔误字,又修正了几处文法,对于自己的作品,相当满意,把稿纸折叠好了,放到抽屉去,人坐在竹椅子上,作了个五分钟的休息。可是休息之后,反而觉得手膀子有些疼痛。同时,也感到头脑昏沉沉的。心里想着,太太说得也对,为了这三百二十元,大有卖命的趋势,利令智昏,何至于此。于是将笔砚都收拾了,找着了一支手杖,便随地扶着,就在门外山麓小路上散步。这时已到黄昏时候,天晴也是太阳落到山后去,现在天阴,更是凉风习习,走得很是爽快。

李太太在一旁坐着,笑问道:“这茶味如何?”李先生端着杯子又喝了一口,笑道:“好得很!在这乡场上,怎么买得到这样的好茶叶?”李太太道:“这是我在同乡那里匀来的,你进了一笔稿费,也得让你享受一下。还有一层,今天晚上,杨艳华演(伏英节烈》,这戏……”李南泉笑道:“你又和我买了一张票?”李太太道:“买了两张票,你带孩子去罢。”李先生道:“那么,你有个十二圈的约会?”李太太笑着,取个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姿态,昂着头向外面叫道:“王嫂,那肉洗干净了没有?切好了,我来做。”李先生心领神会,也就不必再问了。他将面前的文稿,审查了一遍。下文颇想一转之后发生一点新意。就抬起头来,向窗子外看对面山顶上的白云,虽那一转的文意,并未见得就在白云里面,可是他抬头之后,这白云会替他找到那文思。不过他眼光射出窗子去,看到的不是白云,而是一位摩登少妇,太太的唯一良好牌友下江太太。她站在对面的山脚路上,向这茅草屋连连招了几下手。遥远地看到她脸上笑嘻嘻的,似乎她正在牌桌上,已摸到了清一条龙的好牌,且已经定张要和一四七条。李先生心里暗自赞叹了一声,她们的消息好灵通呀,就知道我进了一笔稿费,这不是向茅屋招手,这是向太太的手提包招手呀。太太果然是中了电,马上出去了。太太并未答话,隔了壁子,也看不到太太的姿势。不过下江太太将一个食指竖了起来,比齐了鼻子尖,好像是约定一点钟了。

李南泉笑道:“李老板,不要走得这样快,有话我们慢慢商量。”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回转头来,答应了一声道:“啥子商量嘛?我还不得空咯。”李南泉站在行人路头上,不免呆了一阵。吴春圃先生打着呵欠,也慢慢儿走了过来。他先抬着头,对四周天空,看了一看,见蔚蓝的空间,只拖着几片蒙头纱似的白云。东方的太阳,已经出山,金黄色的日光,照在山头的湿草上,觉得山色格外的绿,山上长的松树和柏树,却格外的苍翠。那浅绿色的草丛上,簇拥着墨绿色的老树叶子,陪衬得非常的好看,因唱了句韵白道:“出得门来,好天气也。”李南泉笑道:“吴先生还是这样的高兴。”吴春圃道:“今天假如是不下雨的话,这样好的天气,屋子里漏的水,就一切都吹干了。凭了这一天的工夫,总可以把盖匠找到,今天晚上,可以不必在走廊熬上一宿了。”李南泉道:“我们说办就办,现在那位彭盖匠,还没有出去作工,我们就同路去,找他一趟,你看如何?”吴春圃道:“好的,熬了一宿,睡意昏昏,在山径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好。”说着,他又打了个呵欠。李南泉道:“难道一晚上,你都没有闭上眼睛吗?”吴春圃道:“坐着睡了一宿。我睡眠绝对不能将就,非得躺着舒舒服服地睡下不可!把早饭吃过,我就睡他十小时。”正说着,他忽然一转话锋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说着,他将手一指道:“彭盖匠来了。”这位彭老板身上穿了件齐平膝盖的蓝布褂子。左破一片,右破一片,像是挂穗子似的,随风飘飘,他光着两只黄脚杆,好像缚了两块石头似的那样开步。

李南泉笑道:“别骂,随他去。反正我们也不能在这里作长治久安之计。”说着,两手挽在身后,在走廊上踱来踱去。甄先生搬了一把竹椅子,靠了廊柱放着,头靠在竹椅子背上,他身穿背心,下穿短裤衩,将两只光脚,架在竹椅子沿上,却微微闭了眼睛,手里拿了一柄撕成鹅毛扇似的小芭蕉叶,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听了李先生的来往脚步声,睁开眼看了一看,微笑道:“李先生,你不用急,天下也没有多少事会难住了人。若是再下了雨的话,我们共同作和尚去,就搬到庙里去住。”李南泉摇了几摇头,笑道:“你这办法行不通,附近没有庙。唯一的那座仙女洞,前殿拆了,后殿是公共防空洞。我们就索性去住防空洞。”正说着,上午过去的那位刘瓦匠,刚是由对面山路上走了过来。他也是左手提一壶酒,右手提一刀肉,只是不像彭盖匠,肩头上扛着米袋,他大开着步子向家里走,听到这话,却含了笑容,老远搭腔道:“硬是要得!防空洞不怕漏,也不怕垮,作瓦匠作盖匠的就整不到你们了。”吴春圃先生站在走廊下,兀自气鼓鼓的,他用了他那拍蚊子的习惯,虽没有蚊子,也拿了蒲扇不住地扇着裤脚,他瞪了眼望着,小声喝着道:“这小子说话好气人,我们这里摆龙门阵,又碍着他什么事吗?”甄先生笑道:“吴先生,为了抗战,我们忍了罢。”吴春圃右手举起扇子在左手掌上一拍,因道:“咱不受这王八气,咱回到山东老家打游击去!咱就为不受气才抗战,抗战又受气,咱不干。”

李南泉笑道:“从前是千金一笑,现在女人的笑也减价了。法币这样的贬值,三百二十元,也可以看到夫人一笑了。”李太太道:“你这叫什么话?简直是公然侮辱。”说着,眼睛瞪起来,将那汇票向地上一丢。李南泉倒是不在意,弯腰将汇票捡了起来,向纸面上吹吹灰,笑道:“我不像你那样傻,决不向钱生气。”说着,将汇票放在桌上,向她一抱拳头。李太太笑骂道:“瞧你这块骨头!”李南泉道:“这是纯粹的北平话呀,你离开北平多年,土话几乎是完全忘记。只有感情奔放的时候,这土话才会冲口而出。这样的骂人,出之太太之口……”李太太笑道:“你还是个老书生啦,简直穷疯了,见了三百二十元,乐得这样子,把屋顶摔下来的痛苦都忘记了。”李南泉道:“可是我们真差着这三百元用款。”李太太道:“废话什么,拿过来罢。”说着,伸手把那张汇票收了过去。李先生将那张信笺塞到信封里去,两手捧着信封向太太作个揖,笑道:“全权付托。你去领罢。还有图章,我交给你。”李太太接过信封去,笑道:“图章在我这里,卖什么空头人情。”她说着,抽出信笺来看看,点点头道:“稿费倒是不薄,够你几天忙的了。我不打搅你,你开始写稿子罢。”李先生对那三百二十元,算是在汇票上看了一眼,虽没有收入私囊,但也够兴奋一下的。他见太太拿着汇票走了,用着桌上摆开的现成的纸笔,就写起文章来,好在刚过去的生活,不少小品材料,不假思索,就可动笔。

李南泉站起来,笑着拱拱手道:“实在对不起。我实在情形是这样,不过我在这里面缺乏一点外交辞令而已,随你的便罢,你买什么东西我也要。”李太太笑道:“你真是个骆驼,好好地和你说,你不接受。人家一和你瞪眼睛,你又屈服了。”李南泉笑道:“好啦,你就请罢。我刚刚有点烟士坡里纯,你又从中打搅,这烟土坡里纯若是跑掉了,再要找它回来,那是很不容易的。”李太太站着对他看了一看,想着他这话倒是真的,只笑了一笑,也就走了。李先生坐下来,吸了大半支烟,又重新提笔写起来。半上午的工夫,倒是写了三四张稿纸,写到最高兴的时候,仿佛是太太回来了,也没有去理会。伸手去拿纸烟,纸烟盒子换了,乃是通红的“小大英”。这时大后方的纸烟,“小大英”是最高贵的消耗品。李先生初到后方的时候,也吸的是“小大英”,由三角钱一包,涨了五角钱,就变成搭着坏烟吃。自涨到了一元一包,他就干脆改换了牌子了。这时“小大英”的烟价,已是两元钱一包,李先生除了在应酬场中,偶然吸到两三支而外,那总是和它久违的。现在看到桌子角上,放着一个粉红的纸烟盒,上面又印着金字,这是毫无疑问的事,乃是“小大英”。但他还疑心是谁恶作剧,放了这么一盒好烟在桌上有意捉弄人。于是,拿起来看看,这盒子封得完整无缺,是好好儿的一盒烟,这就随了这意外的收获,重重地“咦”了一声。这时,“啪”的一响,一盒保险火柴,由身后扔到桌子上来。

李南泉看这情形,料是太太碰了彭盖匠的钉子,虽不难说两句俏皮话,幽默她一下,可是想到她正是盛气虎虎的时候,再用话去撩她,可能她会恼羞成怒,只好是装着不知道。唯一可以避免太太锋芒的办法,只有端坐着读书或写字。由窗子里向外张望着。见她沉下了脸色,高抬一手撑住了廊柱,正对屋子里望着。心下又暗叫了一声不好,立刻坐到书桌边去,摊开纸笔,预备写点文稿。事情是刚刚凑趣,就在这时,邮差送来一封挂号信。拆开信来,先看到一张邮局的汇票。在这困难的生活中,每月除了固定的薪水,是毫无其他希望的,忽然有汇票寄到,这是意料以外的事。他先抽出那汇票来看,填写的是个不少的数目,共是三百二十元。这时的三百多元,可以买到川斗五斗米,川斗约是市斗的两倍。就是一市担了。一市担米的收入,可以使生活的负担轻松一下,脸上先放出三分笑意,然后抽出信来看,乃是昆明的报馆汇来的,说明希望在一星期之内,为该报写几篇小品文,要一万字上下的。昆明的物价指数高于重庆三倍,所以寄了这多稿费。在重庆,还不过是二十元一千字的价目。这笔文字交易,是不能拒绝的,他正在看信,太太进门来了,她首先看到那张汇条,夹在先生的手指缝里,因道:“谁寄来的钱,让我看看。”说着,就伸手把这汇条抽了过去,她立刻身子耸了一耸,笑道:“天无绝人之路,正愁着修理房子没钱呢,肥猪拱门,把这困难就解决了。”

李南泉点点头,不觉赞叹道:“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李太太扣着胸襟上的纽扣,也由屋子里走出来,沉着脸道:“大清早的,我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家里弄成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情念诗呢。”李南泉道:“我们现在,差不多是丧家之犬了,只有清风明月不用一分钱买。我们也就是享受这一点清风明月,调剂调剂精神。若是这一点权利,我们都放弃了,我们还能享受什么呢?”李太太说了声“废话”,自向厨房里去了。李先生口里虽然这样很旷达地说了,回头一看,屋子门是昨天被震倒了,还不曾修复,屋子里满地堆着衣箱和行李卷。再看里面的屋子,屋顶上开着几片大天窗,透出了整片的青天,下面满地是泥浆,他摇了两摇头,叹着无声的气,向走廊屋檐下走了两步。这时看到那山溪里面,山洪已经完全退去,又露出了石头和黄泥的河床。满溪长的长短草,都被山洪冲刷过了,歪着向一面倒。河床中间,还流着一线清水,在长草和乱石中间,屈曲地向前流去,它发着潺潺的响声。李南泉对了那一线流泉行走,心里想着,可惜这一条山涧,非暴雨后不能有泉,不然的话,凭着这一弯流水,两丛翠竹,把这草屋修理得干干净净,也未尝不可以隐居在这里吃点粗茶淡饭,了此一生。想到这里,正有点悠然神往。后面王嫂叫起来道:“屋子里整得稀巴乱,朗个做,朗个做?”回头看时,见她手里拿了一把短扫帚,靠门框呆呆站住,没有了办法。同时,小孩子还在行李卷上打滚呢。

李南泉放下笔来,望了太太道:“你觉得这茅屋漏雨,也是我应当负的责任吗?”说到这里他又连点了两下头道:“诚然,我也应当负些责任,为什么我不能找一所高楼大厦,让你住公馆,而要住这茅草屋子呢?”李太太走到小桌子边,把先生作文章的纸烟,取了一支衔在嘴里,捡起火柴盒子,擦了一支火柴将烟点着,“啪”的一声,将火柴盒扔在桌上,因道:“我老早就说了,许多朋友,都到香港去了,你为什么不去呢?若是在香港,纵然日子过得苦一点,总不用躲警报,也不用住这没有屋顶的草房。”李南泉道:“全中国人都去香港,且不问谁来抗战,香港这弹丸之地,怎么住得下?”李太太将手指夹出嘴唇里的烟卷,一摆手道:“废话,我嘴说的是住家过日子,谁谈抗战这个大问题!你不到香港去,你又作了多少抗战工作?哟!说得那样好听!”她说毕,一扭头走出去了。李先生这篇文稿,将夹江白纸,写了大半页,全文约莫是写出了三分之一。他有几个很好的意思,要用几个“然而”的句法。把文章写得跌宕生姿,被太太最后两句话一点破,心想,果然,不到香港去,在重庆住了多少年了,有什么表现,可以自夸是个抗战文人呢?三年没有作一件衣服,吃着平价米,其中有百分之十几的稗子和谷子,住了这没有屋顶的茅草屋,这就算是尽了抗战的文人责任吗?唉!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想到最后这个念头,口里那句话,也就随着喊叫了出来,对了未写完的半张白纸,也就是呆望着,笔放在纸上提不起来了。

李南泉将手抹着鼻子尖,点了头笑道:“你笑得好,不然,这始终是演着悲剧,那就无味了。马戏班里的小丑,跤摔得越厉害,别人也就看得越是好笑,你说是不是?”李太太对于他这个说法,倒是啼笑皆非,站着呆了一呆,走到里面屋子里去,拿出一盒“小大英”笑道:“我还给你保留了一盒,吸支烟罢。”李南泉这回算是战胜了太太,颇也反悔。接过纸烟,依然坐到竹椅上去写稿,可是这桌子上面,前前后后已经打湿了七八点水了。这个样子,颇不好坐下来写。正好小山儿打了一把纸伞,由街上买烧饼回来。李南泉向他招招手道:“不必收起来,交给我罢。”小山儿也没有理会到什么意思,撑了伞在走廊上站着。他笑道:“我们屋子里也可以打伞,你难道不知道吗?打着伞进来罢。”小山儿侧着伞沿送了进来。李先生接过,在桌子角上竖了伞柄。正好这天花板上的漏点全在左手,伞一竖起,“扑”的一声,一个大漏点,落在伞面上,李先生笑道:“妙极,这声音清脆入耳,现在我来学学作诗钟的办法,伞面上一下响,我得写完两行字。”他说着,果然左手挟着伞柄,右手拿着毛笔在纸上很快地写。等到那屋顶的漏点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写了三行字,他哈哈大笑道:“这成绩不错,第一个漏点我就写了三行字了。”他这么一声大笑,疏了神,伞就向桌子侧面倒了去。幸是自己感觉得快,立刻拖住了伞柄,将伞紧紧握住了。李太太坐在旁边看到,只是摇头。

李先生随了这一声惊呼,已经由天窗口里摔将下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扯着那野藤,以为它可以扯住自己的身体,不想丝毫不能发生作用,人已是直坠了下来。那承住假天花板所在,本有跨过屋子的四根横梁,但因为这横梁的距离过宽,他正是由这距离的间隔中坠了下来的。这个时候是很快,他第二次惊觉,可以伸手把住横梁时,人已坠过了横梁,横梁没有把住,拦着横梁上两根挂帐子的粗绳子,这算帮助了他一点,绳子拖住了他上半截身体,晃荡着两下,“啪”的一声,绳子断了,他落在王嫂睡的床上。全家正因为东西没有地方堆积,把几床棉絮都堆在床上,这成了那句俗话,半天云里掉下来,掉在天鹅绒上了。他落下来的时候,心里十分的惊慌,也不知身上哪里有什么痛苦。伏在棉絮上面,静静想着,哪里有什么伤痕没有,约莫是想了三四分钟,还不知道伤痕在什么地方。正是伸了手,在身上抚摸着,可是这行李卷儿,是互相堆叠的,人向上一扑,根本那些行李卷儿就有些动摇,基础不稳,上面的卷子,挤开了下面的卷子,只管向缝隙中陷了下去。下层外面的几个卷子,由床沿上滚到床下,于是整个的行李卷儿全部活动,人在上面,随了行李滚动,由床上再滚到床下,床下所有的瓶子、罐子,一齐冲倒,叮叮咚咚,打得一片乱响。李太太听了这声音,由外面奔了进来,连连问着:“怎么了,怎么了?”

李先生那一个跌势,正如高山滚坡,自从行李卷上跌滚下来以后,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是滑滚了过去。李太太由外面奔进屋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乱滚着的行李卷,直奔到她脚下,她本来就吃了一惊,这行李卷向她面前滚来时,她向后一退。屋子里,地面还是泥滑着的,滑得她向后倒坐在湿地上。李先生已是由地上挣扎起来了,便扑了身上的草屑与灰尘,笑道:“你也进屋来赶上这份热闹。”李太太这已看清楚了,望了屋顶上的天窗道:“你这不是妙想天开,盖屋的事你若也是在行,我们还吃什么平价米?这是天不安有变,不安有祸。”李南泉听了夫人这教训,也只苦笑了一笑,并没有说其他的话,他抬头看看屋顶,两个天窗情形各别,那个大的天窗,已是由野藤遮着,绿油油的一片,虽是看到藤叶子在闪动,却是不见天日。小的天窗,野藤叶子,遮盖了半边。还有半边乱草垂了下来,正是自己刚才由那里滚下来的缺口。大概是自己曾拉扯野藤的缘故。已有四五枝长短藤,带了大小的绿叶子,由天窗口里垂进来,挂穗子似的挂着。天窗里也刮进来一些风,风吹着野藤飘飘荡荡。他不由得拍了手笑道:“妙极妙极!这倒很有点诗意。”李太太也由地面上站了起来了,板着脸道:“瞧你这股子穷酸味!摔得七死八活,还要谈什么诗意,你这股穷酸气不除,天下没有太平的日子。”李先生“哈哈”笑道:“我这股穷酸气,几乎是和李自成、张献忠那样厉害了?那倒也可以自傲得很!”

李先生对这个手势是作什么的,心里自然是十分了然,他也没有说话,自去低头写他的文字。还不到十分钟,女佣工就送着菜饭碗进屋子了。李太太随着进屋来了。站在椅子背后,用了很柔和的声音道:“不要太忙了,吃过了饭再写罢。”李南泉道:“我倒是不忙,有一个星期的限期哩,忙的恐怕是你。”李太太道:“我忙什么?吃完饭,不过是找个阴凉地方,和邻居谈谈天。若不是这样,这个乡下的环境,实在也寂寞得厉害,我们没有那雅人深致,天天去游山玩水。再说,游山玩水,也不是一个妇女单独所能做的事。”李先生走过来靠近了方桌子要坐下来吃饭,太太也就过来了,她站在桌子边,首先扶起筷子来,夹了菜碗里的青椒炒豆腐干,尝了两下。李南泉笑道:“不忙,去你那一点钟的约会,还有半小时。这样的长天日子,十二圈牌没有问题,散场以后,太阳准还没有落山,若有余勇,尽可能再续八圈。”李太太将手上的筷子,“啪”地向桌上一击,沉着脸道:“你不嫌贫得很?人生在世,总有一样嗜好,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嗜好吗?我怕你哕唆,没有对你说,你装麻糊就算了。老是说,什么意思?”说毕,她也不吃饭,扭转身到后面屋子里去了。李南泉微笑着道:“好,猪八戒倒打一耙。我算哕唆了。”那女佣王嫂站在旁边微笑,终于是她打圆场,两次请太太吃饭。太太在屋子里答应四个字:“你们先吃。”人并没有出来。李先生只好系铃解铃,隔了屋子道:“吃饭罢,菜凉了。”

李先生回头看去,正是夫人笑嘻嘻地站在身后。因向她点个头道:“多谢多谢!”李太太笑道:“你何必这样假惺惺。你就安心去写稿子罢。”李先生虽然是被太太嘱咐了,但他依然向夫人道了一声“谢谢”,方才回转身去写稿。他这桌子角上,还有一把和他共过三年患难的瓷茶壶,这是他避难入川,过汉口的时候,在汉口买的,这茅草屋是国难房子,而屋子里一切的用具,也就是国难用具,这把盆桶式瓷茶壶,是江西细瓷,上面画着精致的山水。这样的东西,是应当送进精美的屋子,放到彩漆的桌子上的。现在放在这桌面裂着一条大口的三屉桌上,虽然是很不相称,但是李先生到了后方,喝不到顶上的茶叶,而这把茶壶却还有些情致,所以他放下笔来的时候,手里抚摸着茶壶,颇也能够帮助情思。他这时很随便地提起茶壶,向一只粗的陶器杯子里斟上一杯茶,端起来就喝了。因为脑筋里的意志,全部都放在白纸的文字上,所以斟出茶来,也没有看看那茶是什么颜色。及至喝到嘴里,他的舌头的味觉告诉他,这茶味先是有点儿苦,随后就转着甜津津的。他恍然大悟,这是两三个月来没有喝过的好茶呀!再看这陶器杯子里的茶的颜色,绿阴阴的,还可以看到杯子里的白釉上的花纹,同时,有一种轻微的清香,送到鼻子里去。这不由得自己赞叹了一声道:“好茶!色香味俱佳。太太,多谢!这一定是你办的。我这就该文思大发了。”

屋子里却有人低声答道:“废话!你去打游击,小孩子在四川吃土过日子?”这是吴太太在屋子里起了反响,把握着事实,对吴先生加以驳斥。吴先生站在走廊上,发了一会呆,跟着他也就笑了起来,将蒲扇在胸前摇撼了两下,微微笑道:“俺实在也是走不了。”李南泉看到,心里也就想着,我们实在也是议论多而成功少,随着叹了一口气,自回家了。他这个感想,倒是对的,他们找瓦匠找盖匠,而且还付了钱,所得结果,不是人家来给补上屋顶,而是买了酒、肉、米回家打牙祭去了。这天直熬到黄昏,盖匠没来,次日也没有来,好在这两天全是晴天,没有大风,更没有下雨,有两天大晴,屋子里干了,杂乱的东西,也堆叠着比较就绪。正午的时候,李先生躺在床上,仰面睡午觉,这让他有个新发现,就是那天窗口上绿叶飘摇,有野藤的叶子,在那里随风招展。这座草屋,本来是铲了一道山脚,削平地基的。山的悬崖与屋后檐相齐,因之,那悬崖上长的野藤,很多搭上了屋檐。藤梢搭上了屋檐之后,逐渐向上升,而有了一根粗藤伸长之后,其余的小藤小蔓,也就都跟着向上爬。在这屋子里住家的人,轻易不到屋后面来。所以也不去理会,这野蔓长得有多少长大。这时李先生躺在床上,看到这绿叶子,他立刻想到了那句诗,“牵萝补茅屋”。记得有一次在野外躲警报,半路上遇到了暴风雨,当时两块裂石的长缝里,上面有一丛野藤盖着,确是躲过了一阵雨去。

就在这时,听到星点之间,小孩子们叫着“爸爸吃饭”。他又想着,这还是一点文料。可说“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但他也应着孩子:“我回来了。”到了家里,王嫂迎着他笑道:“先生这时候才回来,落雨好半天了。”李南泉道:“下雨了?我怎么不知道?”王嫂道:“落细雨烟子,先生的衣服都打湿了。你自己看看。”李南泉放下手杖,走近灯下,将手牵衣襟,果然,衣服潮湿、冰凉。他笑道:“怪不得我在黑暗中走着’只觉得脸上越久越凉了。”他看到桌上还有“小大英”烟,这就拿起一支来,就着烟火吸了,因吟着诗道:“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王嫂抿了嘴微笑道:“先生还唱歌,半夜里落起大雨来,又要逃难。”这句话却是把李先生提醒,不免把眉头子皱起。但是他看到饭菜摆在桌上,只有三个小孩子围了菜油灯吃饭,就摇了两摇头道:“我也犯不上独自着急,这家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说着,也就安心吃饭。饭后,便独自呆坐走廊上。这是有原因的,入夏以来,菜油灯下,是难于写文章的。第一是桌子下面,蚊虫和一种小得看不见的黑蚊,非常咬人。第二是屋外的各种小飞虫都对着窗子里的灯光扑了来,尤其是苍蝇大小、白蜻蜓似的虫,雨点般地扑人,十分讨厌。关着窗子,人又受不了,所以开窗子的时候,只有灯放得远远的,人坐在避光的所在,人和飞虫两下隔离起来。这时,甄、吴二公也在走廊上坐着,于是又开始夜谈了。

吴春圃道:“彭老板,可以答应我们的要求吗?”他伸手一摸山羊胡子,冷冷笑道:“啥子要求嘛?我作活路,还不是应当。”李南泉觉得他接了钱,已是另一个说法,便问道:“那末,彭老板哪天上工呢?”彭老板又一摸胡子道:“这几天不得空咯!”吴春圃将脸色正了道:“你这就不对了,我们若不是急了,怎么会在大路上把你拦着,又先付你钱?你还说这几天不得空,若是雨下来了……”彭盖匠不等他说完,就把手上捏的二十元钞票塞到李南泉面前,也沉着脸道:“钱还在这里,你拿回去。”李南泉将手推着,笑道:“何必何必!彭老板,我们前前后后,也作了三四年邻居,就算我不付定钱,约你帮一个忙,你也不好意思拒绝我。就是彭老板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只要我姓李的可以帮到忙,我无不尽力,我们住在这一条山沟里,总有互助的时候。彭老板,你说是不是?”他将那钞票又收回去了,手一摸山羊胡子,笑道:“这句话,我倒是听得进咯。我晓得你们屋顶垮了怕漏,你没有打听有几百幢草屋子都垮了吗?别个不是一样心焦?”李南泉又在身上摸出了一张五元钞票,交到他手上,笑道:“这个不算工,也不算料,我送你吃酒,无论如何,务必请你在今天找点草来,给我把那两个大天窗盖上。其他的小漏,你没有丁夫,就是再等一两天,也没有关系。”他又接了五元钱,在那山羊胡子的乱毛丛中,倒是张着嘴笑了一笑,因道:“我并不是说钱的话,工夫硬是不好抽咯。”说着,他就做了个沉吟的样子。

他这个表示,太太倒是谅解的。因为一万字上下的稿子,不用说是作,就是抄写,也需要相当的时间。这就听他的便,不去打搅了。李先生写得正有劲,忽然桌子角儿上,“扑滴”一声,看时,有个很大的水点。他以为是哪里溅来的水点,只抬头看了一看,并没有理会,可是只写了三四行字,第二个“扑滴”声又来了,离着那水点五寸路的地方,又落了一点水,抬头看看天花板,已是在白石灰上,潮湿了很大一片印子。那湿印子中间,有ru头似的水点。三四处之多,看看就要滴了下来。他“哎呀”了一声道:“这完了,这屋漏侵占到我的生命线上来了。”太太过来看看,因道:“这事怎么办呢?你还是非赶着写起这一批稿子来不可的。那末,把你这书桌,挪开一个地方罢。”李先生站起来向屋子四周看看,若是移到吃饭的桌子上去写,太靠里,简直像黑夜似的。左边是个竹子破旧书架子,上下四层,堆满了断简残编。右边是两把木椅和一张旧藤儿,倒是可以移开,可是那里正当着房门,也怪不方便。若是将桌子移到屋子中间,四方不粘,倒是个好办法,可是把全家所有的一块好地盘,又完全独占了。他看着出了一会神,摇了两下头,微笑道:“我得固守岗位,哪里也移动不得。”李太太道:“难道你就在漏点下写字吗?”李先生还没有答复这个疑问,一点雨漏,不偏不斜,正好打在他鼻子尖上。这个地方的触觉相当敏锐,吓得身子向上一耸,李太太说声“真巧”,也笑起来了。

他的烟士坡里纯一,虽不完全出在那张三百二十元的汇票上,可是这三百二十元,至少解决了他半个月内,脑筋所需要去思想的事。自这时起,有半个月他不需要想文艺以外的事了。那末,烟士坡里纯来了,他立刻可予以抓住,而不必为了柴米油盐放进了脑子去,而把它挤掉。因之,他一提了笔后,不到半小时,文不加点地就写了大半张白纸,他正写得起劲,肩上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压着。回头看时,正是太太站在身后,将手按在肩上。李先生放下笔来,问道:“图章在你那里,还有什么事呢?”他问这话,是有理由的,太太已换了一件花布长衫而手提小雨伞,将皮包夹在腋下,是个上街的样子。上街,自然是到邮局去取那三百二十元。太太笑道:“你从来没有把我的举动当为善意的。”李南泉道:“可是我说你和我要图章等类,也未尝以恶意视之。”李太太放下雨伞,将手上的小手绢抖开,在鼻子尖上拂了两拂,笑道:“好酸。我也不和你说。你要我和你带些什么?”李南泉道:“不需要什么,我只需要清静,得了人家三百二十元稿费,得把稿子赶快寄给人家呀。信用是要紧的,一次交稿很快,二次不是肥猪拱门,是肥牛拱门了。”李太太道:“文从烟里出,得给你买两盒好纸烟。”李南泉道:“坏烟吸惯了,偶然吸两盒好的,把口味提高了,再回过头去,又难受了。”李太太道:“要不要给你买点饼干?”李南泉道:“我倒是不饿。”李太太沉着脸道:“怎么回事,接连地给我几个钉子碰?”

他有了这个感想,由床上跳了起来,立刻跑向屋子后面去。看那悬崖上的野藤,成片地向屋顶上爬了去。这屋檐和悬崖夹成的那条巷子,被野藤叶子盖着,正是成了小绿巷,里面绿得阴惨惨的,他钻到野藤下面去,昂起头来向上看着,一点阳光都看不见。自言自语地笑道:“假如多多益善的话,也许可以补起屋顶来的。”他钻出藤丛来,由悬崖边爬上草屋顶,四周一看,正是恰到好处。两个大天窗的口子边,全是野藤叶蔓簇拥着。他生平就没有上过房,更没有上过茅草房。这时,第一次上草房,但觉得人踩在钢丝床上,走得一起一落,周身随着颠动。尤其是那草屋,经过了一年多的风吹雨打日晒,已没有初盖上屋去的那种韧性,人踩在草上,略微使一点劲,脚尖就伸进草缝子里去。草下面虽是有些竹片给垫住,脚尖所踏的地方,不恰好就是竹片上,因之初次移动,那脚尖都已伸进屋子里面去。有三五步的移动,他就不敢再进行,俯伏在屋顶上,只是昂了头四处望着。他心里想着,无论如何,我们文人,总比粗工心细些,盖匠可以在草屋顶上爬着,还要作工呢。我就不能在屋顶上爬着吗?既然自告奋勇爬上了屋顶,就当把事情办完了,他沉默着想了一会,又继续向屋脊上爬了去。这次是鼓着勇气爬上去的,脚下也有了经验,脚踏着屋顶的时候,用的是虚劲,那脚却是斜滑着向下的,总算没有插进屋子里面去。向上移了三五步,胆子就大得多了。

他呆坐了约莫一小时之久,那半张白纸,可没有法子填上黑字去。叹了一口气,将笔套起来,就走到走廊上去来回地踱着步子。吴春圃在屋子里叫起来道:“李兄,那个彭盖匠,已经来了,你拦着他,和他约定个日子罢,他若能来和你补屋顶,我就有希望了。”李南泉向山路上看时,果然是彭盖匠走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只麻布袋,袋下面气鼓鼓、沉甸甸的,分明是里面盛着米回来了。他左手在胸前,揪着米袋的梢子,右手垂下来提着一串半肥半瘦的肉,约莫是二斤多,同在这只手上,还有一把瓦酒壶,也是绳子拴了壶头子,他合并提着的。他不像上街那样脚步提不起劲来,肩上虽然扛着那只米袋,还是挺起胸脯子来走路的。这不用说,他得下二十五元,已先在街上喝了一阵早酒,然后酒和肉全办下了,回来吃顿很好的午饭。远远地,李南泉先叫了声“彭老板”。他倒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站住了脚,向这里答道:“不要吼,我晓得,我一个人,总动不到手嘛!我在街上,给你找过人,别个都不得空,吃过上午,我侄儿子来了,我两个人先来和你搞。”李南泉道:“那末,下午可以来了?”彭盖匠道:“回头再说嘛!今天不会落雨咯。不要心焦,迟早总要给你弄好。”他说着话,手里提着那串肉和那瓶酒,晃荡着走了过去。吴春圃跑出屋子来,向彭盖匠后身瞪着眼道:“这老小子说的不是人话。他把人家的钱拿去了,大吃大喝。人家住露天屋顶。他说迟早和你弄好。那大可以明年这时再办。”

他不像其他本地朋友是头上包着一块白布的,而换了一条格子布的头圈。在黄蜡型的面孔上,蓄了一丛山羊胡子,让他穿起印度装束来,一定像是一位友邦驻中国代表。李先生为了拉拢交情,老远地向他点着头叫了一声“彭老板”,他点着头道:“李先生早!昨天这山旮旯里遭了。”李南泉道:“可不是。这屋子没有了顶,我正想找你帮忙哩!”彭老板走到面前站住,像那位李瓦匠一样站定了,遥遥向那幢破茅屋张望了一下,点点头道:“恼火得很!”吴春圃道:“昨晚上让大雨冲洗着屋子,我们一宿全没有睡。你来和我们补补罢。”彭盖匠摇摇头道:“拿啥子盖嘛?没得草。”吴春圃指着山上道:“这满山都是草,没有盖屋顶的?”彭盖匠道:“我怕不晓得?昨日落了那场大雨,草梢上都是湿的,朗个去割?就是去割,割下来的草,总要晒个十天半个月,割了草立刻就可以盖房子,没得朗个撇脱!”李南泉听说,心里一想,这家伙一棍子打个不粘,不能和他作什么理论的,便笑道:“这些困难,我们都知道,不过彭老板作此项手艺多年,没有办法之中,你也会想到办法的,我这里先送你二十元作为买山草的定钱,以后,该给多少工料,我们就给多少工料,请你算一会儿,我回家拿钱去。”彭老板道:“大家都是邻居嘛,钱倒是不忙。”他说是这样说了,可是并不走开,依然站在路头上等着。李先生一口气跑了回来,就塞了二十元钞票到他手上去。他懒洋洋地伸手将钞票接了过去,并不作声,只是略看了一眼。

吴先生正由窗子外经过,看到了这情形,便笑道:“李先生,你这办法不妥,就算你一手打伞,一手拿笔,可以对付过去,可是文从烟里出,你这拿纸烟的手没有了。俺替你出个主意,在桌子腿上,绑截长竹筒儿,把伞柄插在竹筒里,岂不甚妙?下江摆地摊的就是这个主意。”李南泉拍手笑道:“此计甚妙。不仅是摆地摊的,在野外摆测字摊的算命先生就是这样办的。”他两人这样说着,这边甄先生凑趣,立刻送了一截长可四尺的粗竹筒来。笑道:“这是我坏了的竹床上,剩下来的旧竹档子,光滑油润,烧之可惜,一直想不到如何利用它。现在送给李先生插伞摆拆字摊,可说宝剑送与烈士了。”李南泉接过来一看,其筒粗如碗大,正好有一头其中通掉了两个节。竖立起来,将伞柄插进里面,毫无凿枘不入之嫌。口里连声道谢,立刻找了两根粗索子,将竹筒直立着捆在桌腿上。将通了节的那头朝上,然后撑开伞来,将伞柄插了进去,这伞面正好遮盖着半截小桌面,将屋漏挡住。李先生坐下来,取了一支烟吸着,笑道:“好,这新鲜玩意儿,本地风光,是一篇绝妙的战时文人小品。”这么一来,屋子里外,全哈哈大笑。三个小孩感到这很新鲜,每人都挤到桌子角上,在伞下站一站。这笑声却把隔壁的家庭大学校长惊动了。拖拉着拖鞋,踢踏有声,走了过来,在窗子外就看到了,笑道:“好极!好极!我求得着李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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