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甚么老是生活在过去的事物中呢?把头抬起来,向将来看看岂不更好?”这句话在梦华的心灵中回荡得太熟悉了,当他们在一起生活时,孟坚就时常对她这么说,现在由于战争把他们隔开了,隔入了两个世界,他每次来信尤其爱这么说。然而这句话在两方面的理解中也许不尽相同,在孟坚方面是由于在信里说话不方便,便用了这句话代表了很多意义,暗示了很多嘱咐,而在梦华呢,却也许只是当作了一句很简单的话,就仿佛当年他们面对面以半真半假或似开玩笑似劝告的态度谈话一样,而梦华之所以这样不忘过去者,实在也还有它的更远的原因。

她的幼年时代是在一种非常安乐的环境中过来的。她的父亲是前清光绪末年的进士,由于多年居官,为自己妻子儿女预备下了很好的生活。她有一个大哥,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她的母亲是一个温柔和善的女子,她们姊妹都承受了这种好性格,尤其她,幼小时候就显得非常善良,非常安静,因此也就更为父母亲友以及内外仆婢们所爱惜。只有她的大哥是不同的,他二十几岁时正当家道的鼎盛时代,他象一般富贵人家的少年子弟一样,浮华浪荡,无所不为,在使用金钱追逐快乐上显得十分精明,而在处理正经事物尤其是较重大事情上则显得十分愚蠢。一旦家庭中那个掌舵的撒手去世了,全家的事业落在这位大哥身上,于是也就毁灭在他手中,到终于无可如何时,他一个人卷了小小包裹,逃到了天边海边,一直就没有音信,余下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便突然一下子落在贫苦无告之中了。这时候她中学还差一年未毕业,她自食其力,半工半读,好容易奔到了大学,她不但照顾了她自己,而且用课外工作所得以供给家用,供给弟弟妹妹们求学。由于实际的困难,两个妹妹都早早地结了婚,这在她,一方面固然是减轻了生活负担,但一方面也给她添了不可磨灭的疚心,母亲虽然不说,但老年人的愁苦是显然的,假如父亲犹在,两个女儿都是金枝玉叶,如今却只好各自到一个中等人家作了承当辛苦的媳妇,她每每想到这一点,便会暗自流泪。好在她的弟弟已经在她的扶持下长大成人,并且可以渐渐独立生活以奉养自己的母亲了,这在她也是莫大的安慰。她常常自己说,她的两只脚是踏着深深的泥泞过来的,一步一步都踩下了难平的脚印,痛定思痛,她又如何能不回头看看那些旧迹?至于孟坚他却完全是农家出身,他从贫苦到贫苦,从艰难到艰难,而贫苦与艰难却只磨炼他教养他,使他更结实,更勇敢,他离开乡村走入一个省会,也就渐渐地抛开了农村子弟的保守性,又从省会进入一个最富有文化滋养的大都会,他在这里接受了他的大学教育,而他所遭遇的时代更是一条非常严酷的鞭子,他就一直在这时代的鞭策下前进,他从自然科学到文学,又从文学到社会科学,他在各方面都有浓烈的兴趣,在性格上他是那么木讷,而在感受与激发上他又是那么锐敏,他的永远昂首向前,也就是极其自然的。梦华常常用了玩笑的口吻对他说:若是把时间推前若干年,她是绝不会和他这么一个人碰头的,而孟坚的玩笑却更其彻底,他说:如把时间提前若干年,他们即便相遇了,他也一定掉头而不顾。这就是说,在从前他们的距离很远,如今却非常接近,而且可能地,在一种共同生活中将变得毫无距离。他也象一般近于狂妄的男子一样,容易把自己所遇到的女人当作自己的小学生,还希望她是一个好学生,愿意她能够完全象她的先生一样。然而他这个学生却有点不同,她过去的忧患,她肩上的重量,以及她对于弟弟妹妹们所尽的责任,使她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在她的眼中,她又何尝不是把他也当作了一个弟弟或妹妹,而以一种母亲的爱来照顾他,这些虽然在各人的意识中并不十分清楚,而其存在于两方面的情感中却是显然的。后来等到一件大的变动,一次亘古未有的战争到来的时候,也就更作了具体的表现。

受屈辱的国家与受屈辱的人民,对于战争的看法是极其不容易说明的。自从“九·一八”以后,他们就一直住在那座最接近战争的大城里。那是一座非常古老,非常宽大,非常美丽的城市,人们既已在这里住下来了,便不想再走开,万一必须走开了,便没有方法不想念它,这里的山光水色,人情物态,在在都使人悠然自得,单是蓝得透明的,高得不可捉摸的天空就吸引了多少人的梦想。住在这里的人们,尤其是青年人们,若说是忘记了民族的仇恨,或说他们不曾感到暴风雨之随时可以袭来,那是有几分错误的,但是,若说他们已为这都市的雍容所涵化,并为一种奇怪政治情势所逼迫,因而大都怀抱一种无可如何之感,那却是并不冤枉的。他们有时候心里也感到“不能奋飞”的苦闷,然而一个国家的战争却绝不象一个人的短足旅行那么容易,没有可以飞的翅膀而徒有欲飞的志愿,终也不会有飞扬的可能。他们,尤其是他,就正是充满了这种感情的人。当他们要离开大学,为了生活要到去故乡不远的泰山下从事教育工作的时候,他们才更感到了这座古城的可爱,而当他们担心这地方将来也许不幸而变成东北失地之续的时候,就借了一次情感的爆发而不禁失声的痛哭起来。他们在泰山下边一个中等学校里工作,三年多的时间在平静中过去。在这三年内,他们很热心地贡献了自己的力量,看着一些从农村中出来的学生在接受他们的影响,象花草之接受了水分而日见其生长,他们也感到了莫大的快慰。但教书生活到底是一种相当寂寞的生活,时间久了,也难免生厌。为了调剂这种生活,到了第三年的暑假,他就提议去作一次长途旅行,他们想由济南,而青岛,而天津,而最后的目的还是那座古老的北平城。在动身以前,他又提议先回到乡下去看望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妹妹。最初,她也还并不十分赞成,因为一个女子既有了一个所谓“家”的存在,便只想经营这个家,并理想日积月累,渐渐有所建设,她的心正如一颗风中的种子,随便落到甚么地方,只要稍稍有一点沙土可以遮覆住自己,便想生根在这片土地上,即便为了少花几文钱,她觉得甚么旅行之类也是完全不必要的,她只是需要休息,需要安定,而绝不愿意无故的变动,但提到北平,而且至今那座古城还仿佛完好的等她回去看望时,她也就答应了。他们先到了孟坚的乡下,这在梦华简直新鲜得不得了,因为她是一直生长在都市中的,乡下的一切都使她爱,都使她惊奇,而慈善的翁姑与朴实的弟弟妹妹更使她惊讶于世间竟有这么可亲的灵魂,她甚至想到,而且竟老实地告诉了孟坚,她宁愿在乡下住下去,宁愿在这么一个家的温暖和爱中过此一世。至于孟坚听了这番话也只是笑笑,虽然老年人一再希望他们多住些时日,但他们终于还是走了。他们想赶快回到省城,然后坐了有定期的半价车直达青岛,再顺利地坐船北上,到北平后就好好地温一下旧梦。一提到去北平,他们就会眉飞色舞起来,他总爱问她:“到北平后你第一希望的是什么?”她的回答却往往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说她只希望在金鳌玉桥上遇一次夜深的暴雨,好再听一次南海北海中荷叶上的急雨声。他听了就报她以会心的微笑。当他们在那座古城中相识不久,两方面都正在一种难以捉摸的感情中相处时,一个深夜,他们携手走到金鳌玉桥,天本来是晴的,却忽然听到了飒飒的剧响,等到大雨淋到头上,这才知道方才的飒飒声乃是两海荷叶上的雨声,雨从桥南渡到桥北,恰好可以沾衣濡足,一阵风过,又还给他们满天星斗,现在想起那时的情景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他们甚至想打赌,看是否能再有那么一场暴雨,如果是的,她就宁愿淋得象落汤鸡一样而毫不怨尤。然而,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这场浪漫的暴风雨他们将永难再遇,一场最现实最剧烈的暴风雨却起来了,最初还只是阴霾,只是响空雷,人们还象过去一样,以为一切又将以妥协方式完结,但等到芦沟桥的炮声一响,真正的战争便开始了。在不得旅行一方面说,他们也许有一点儿失望,但这样的战争岂不正是他们所久已渴望的!中国要站起来,也只有在反抗中才有可能,不然,便只有沦于灭亡。这是任何人所抱定的一种信念。他们从乡下的家里回到了省城,在梦华母亲家里住了几日,因为怕敌机轰炸,连梦华的母亲也一同搬回了泰安,只留下她的弟弟在家看守,而且他因为职业关系也不便离开。但等他们回到了泰安之后,不但敌人已近德州,而泰安居然遭了一次最惨的轰炸,于是临到了他们作最后决定的关头。时候正是严冬,北风刺骨,冰雪载道,学校决定向后方迁移。后方,哪里是后方?谁也不知道。迁移,迁移到甚么地方,到什么时候为止?谁也不知道。然而有一件事却是人人都知道的,就是必须吃苦,而留在家里当然是最下下策。这问题在孟坚是非常简单的,一个字:“走!”而在梦华就麻烦了,甚么家里的东西呀,年老的母亲啊,天气的寒冷啊,路上的饥饿与其它危险啊,她不愿走,而且也不让孟坚走,她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去受罪,她劝他,说他,恼怒他,感动他,而她还有更重大的理由,她不愿意怀着一个未出世的小生命去逃亡,更不愿到荒乱的流亡途中去冒险生产,她无论如何要留下来,孟坚虽然也觉得她的处境之可怜,但他终于先把她同她的母亲又送回了济南——因为当时政治上一种奇怪谣言,说济南将毫无危险,至今其它大小城市均已被炸,而济南则安然无事,便是明证——然后自己便随着学校向后方迁徙。在当时,谁也不知道战争于何时结束,但日子很快的过去,而且由于战争的性质所决定,这才知道这战争是长期的,那些当时以为只是暂时离别的人们,这时候才知道团聚将大不容易。在后方的希望留在沦陷区的人赶快逃出来,那自然很困难,而留在沦陷区的人希望流亡的人赶快回家,也一样不可能,而且也不应当。这以后他们两方面的来往信件也就大都为了这件事而争吵。最初,当那个小生命离开了她的身体,而且由于他的诞生几乎把她带到了死亡,她卧病很久而渐渐恢复健康时,她给他写道:

“在孩子身上,我不但得不到安慰,而且只是增加痛苦,他是折磨我的冤家,他吸我的血,累我,使我病上加病。我生趣毫无,已感生不如死,得以解脱。我现在挨着病等你,你忍心不回来,我等不了你,也就是无可如何的事了!”

然而他的回信却说:“要好好保重身体,等健康恢复了,你就可以出来,而且,为了孩子,为了这个新的生命,你更应该出来。”他居然一点也不曾体谅到她的痛苦。在以后的另一封信里,她写道:

“我天天想给你写信,但又觉无话可说,我真是无话可说吗?一肚子话,我不知从何说起!我相信现在叫我见了你,我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只有痛哭而已。

“半年来的委屈痛苦,有谁知道!我常夜里睡不着,拧开灯起来坐着,看孩子沉睡的样子,小脸圆圆的,呼吸那么匀停,一回笑一回笑的,也不知是梦见了甚么,他又哪里知道我的忧愁。我拿起你的信读了又读,如同对语,竟忘记身在何处。望见窗前一片明月,悟及我们相隔万里,黯然若失!

“我想泰安被毁的东西,衣服饰物我不痛心,因为有钱时可以再买,但书籍讲义之类全被毁坏,真急得我发昏,尤其是你的旧信,当年一天一封的信,也全给我毁掉,我哭过多少次,我想起来就哭,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想过去的,过去都是好时光,好的时光已经都过去了。”

这样的信,她不知写过多少,很显然地,那个在远天边接信的人却并未给她那应有的回答,出乎意料的,他的来信反多是充满了责备的口吻,总是说:“你这个人,为甚么老是不忘过去呢?向大处看看,向将来看看不更好吗?”其实,她也并不是不向将来仰望的,在她的理想中,将来也闪着一种光,不过那是很微暗的光,而且又不是他所希望的那一种。她是在生活的道路上奔波得太苦了,而此刻她又落在一个孤立无援的环境中,这环境中充满了危险,充满了威胁,无可如何,她就只好在一种痴想中过日子,而在战争以前,她也本来就时常这样梦想的,她甚至把她这种梦想也告诉了孟坚,她写道:

“将来我积一宗钱,就可以盖一处如意的小房子了,……大门朝东,一进门五间北屋,两间东房,用花墙子隔成两个院落,用青石凿一个横匾,写着‘西园’二字——你当然知道为了甚么用这两个字,西院三间西屋,是我们读书会客之所,开一后门,临河,以便浇花灌菜。那时我不反对你买书了,我们不读书干甚么呢?窗前种点芭蕉,以听夜雨,种几株梧桐,以赏秋月,约二三知己,酒酣耳热,引吭高歌固好,焚香扫地,煮茗清谈,亦未尝不好,‘西园日日赏新晴’,将为我们所咏了。”

这样的信写去了,却往往很久不见回音。在一种无可如何的情形中,她就又写道:

“孩子脾气很大,无论甚么事都得依他,不然就要大哭,又太小性,总不肯听话。你吵吵他,他也是哭。走不好,偏要学着走,但须大人弯下腰扶他,真是累死人!地摔了他,他打地。墙碰了他,他打墙。隔日他还不忘,毒气不出的那样子,又笑人,又气人。坚,你说他这性子象谁呢?天性所关,真是令人难解,然而这样的性子之足以折磨煞人,也就是非常明显的事了。……

“姥姥和孩子,天天在外边玩,家中只剩我一人,真寂寞得要死啊!我听鸟叫,听树叶响,对着自己影子说话。……我还是向往一处清幽的房子,把你我安置在里边,能够过一些和平的日子就好了,免得象只顺水的船,只是东奔西驰,以后飞倦了,也可以有一个归宿。我劳碌半生,没得过一天安乐日子,心里更没有安静过一日,人间苦,莫甚于此!终日熙熙攘攘,身心俱瘁,老来万事皆空!

“一日昼寝,醒闻鸡啼,庭阴转午,安静和平,尘虑顿消,以为不易得之境界。想起陶渊明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诚然,臣门如市,臣心如水,就是这个意思。你还记得我的旧诗吗:‘闭门自有闲中趣,一任春城处处花’,我近来心情更老了,梦中仿佛已是一个白发的老妪。近日读佛经,似有心得,而不能道出,似幽兰香,萦绕心头,在有无间。我问你,权当一个笑话,如将来我真出了家,离开你入了山,你怎么安排自己呢?怎么能够叫我放心去了呢?可笑处这问法就不行,我是去不成的居多了。”

这样的信,在她自己何尝不知道是些痴话,然而,她却由于说了这些话而得到了安慰,仿佛真有这么一个“将来”摆在眼前似的,至于孟坚之不能因为她的催促而回来,她心里也很明白,但只要一提起笔来,就不能自已地只写着要他马上回来的话。而这也就是为甚么孟坚以后的来信很容易说了些不明不白的话,而被检信人认为“思想不正”,且将予以警告的原因了。

她在给他的信里把日常生活写得很详细,孩子的一举一动,譬如孩子甚么时候会笑,甚么时候生牙,甚么时候会说话,孩子喜欢看小鸟,看羊群,看白云,看树叶,一切细节,也都写了,甚至连她的梦也写给他,她说她梦见住在乡下的爸爸,虽然在战争以前她第一次见到他,但在梦里却非常亲热,而爸爸的一头白发,满脸皱纹,使她醒来犹自难过;她又说她梦在北平,觉得城无限大,她在那城里走来走去,竟迷了路,简直是彷徨歧途,十分悲哀,并想,不料在这城中竟连一个朋友也找不到,真是凄凉之至。她把甚么都告诉了,就是不曾告诉他一件顶要紧的事情,那就是她在女子师范学校教书的工作,他所知道的,只是她们在家里为人家工厂中缝缝袜头罢了,她知道他是绝不赞成她在敌伪统治之下从事这种教育工作的,假如告诉了,就怕又惹他来信发一些不明不白的议论。但是,假如可能,她是多么愿意让他知道啊,她愿意他知道,她在这里教书并不是一个奴才,而她所教导的一般青年人更不是一帮奴才,在这些青年人身上她看见了希望,也正如年青学生们把她当做黑暗中的灯火,当做一个希望一样。她每每自己暗想:你说一定让我走开,不让我留在这里,更不让我在这种情势之下出来工作,你是错了,因为你还不知道这种工作的意义,你还不知道我在这些青年人的生命中发生了甚么力量,我留在这里,我努力工作,若说我是为了这些青年人,那也是可以的。她还清清楚楚记得一个学生的周记中曾说:

“我们黄老师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啊,她在说话之前叫一声同学们,我们的心就感到了温暖,感到了鼓舞,仿佛这召唤是来自一种很强的力量。她讲书的时候能使我们每个人的心都震动,她能使我们猜透她话里的话,她能使我们体会到弦外之音,她甚至在不言中已经暗示了我们一种生活的道路,我们历来不曾遇到过这样好的老师,尤其是……以来。我们也知道黄老师是有抱负的,我们很担心,将来她若是……因为在那边……”

而每次她到校上课的时候,就连那些不直接听她讲课的学生,尤其是低年级的孩子之默默地向她注视,并切切私语,说“黄老师来啦”,在在都使她意识到了一种可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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