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从一种世界语报纸上阿丽思小姐看到欢迎八哥博士的启事,启事作得很动人。启事上说八哥在目下中国鸟类中是怎样的难得的一个人物,于社会政治经济——尤其是语言学文学如何精湛渊博伟大,所以欢迎他是一种不可少的事。参加这欢迎会的也全是一些名望很好的人物。阿丽思小姐想乘此见识见识,所以先看开会的日子。日子便是在当天晚上,十点钟开始,地点是一个大戏院,她知道这地方的方向,就是问巡警时巡警不理也不会错的。

“傩喜先生,我以为我们今天可以去一个顶有趣味的地方。”

“什么地方?”

她把这报纸递给傩喜先生看。她想今晚上显然是要早吃一点晚饭再不要又象前一次失败了。

“我不能够去,昨天不是蒲路博士约我们到家中吃八点的便饭吗?”

“这个我已经拒绝了。”

“那我好象不去不大好意思。”

阿丽思小姐心想一个人去也成,她就同傩喜先生约下来,说她决去看看那个盛大欢迎会,让他到蒲路博士家去吃饭,若是落了雨或者他先回,则用汽车来接她。

傩喜先生认为这样办也很好,就不在这件事上多所讨论了。

虽然是不答应陪阿丽思小姐去参观那欢迎会的傩喜先生,到时候可仍然送阿丽思小姐到那个戏院才独自沿到马路步行返家。为什么定要步行?这里有一点秘密,一个凡是存心预备了到一处有好酒好肉的人家去吃饭的公有秘密,纯中国式的,傩喜先生是这样走着到家了。

这里说这个盛大的欢迎会。

一切的热闹铺排,恰如其他的大典的铺排。会场中有好看的灯,有极堂皇的欢迎文字。这文字,阿丽思小姐已在报纸上面读过了。又有在欢迎文字上绘有八哥博士的像的,是一个穿青洋服留有一点儿短髭须的青年,样子并不坏。

没有开会,会场已挤不下了。有许多是来看这热闹,如象阿丽思小姐一样心情。有些则为想听听这个善于摹仿各地各族方言的博士而来的。又有些是来玩,闹,如象麻雀之类。

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鸟。凡是中国产的鸟全有。他们各以其族类接近疏远,互相作着亲密或敷衍的招呼。因为是开会,穿着全是比平常整齐多了的服饰。它们按着一种很方便的礼节,大家互相来点头,且互相用目作一种恶意的瞪视。大家是一种简直分不出是什么声音的喧吵中度着这开会以前的时光。台上站得有今晚主席猫头鹰先生,像貌庄严,可怕的成分比可爱的成分多,与平常时节猫头鹰一样。

“先生。我不认识这个主席!”她摇着那隔座的一个灰色鸟的膀子。

这是灰鹳。象正在悼亡,一个瘦瘦的身材上,加着一些不可担负的苦恼。然而这忧愁的鸟,望到与他交谈的是一个外国小姐,他就告她这主席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

作主席的恐怕台下有听不懂他说话的,又请出一个燕子来当翻译。这翻译是一个女的。到过北方又到南方,作翻译的才干当然是并不缺少了。并且作翻译的是女人,则听者纵不全懂,从一种咿咿宛宛的曼声中也可了解了一半了。

阿丽思小姐,各处的纵目看,就看到在记录席上一个穿灰色短褂的大汉子。

“鹳先生,这个我很想知道。”

“那是土鹦哥。用七种语言说明这欢迎会的意义,便是这位所作的。你瞧着,那是一个很老实的鸟,缺少美观衣裳的,常常有一颗又聪明又正直的心,这就是。”这大嘴忧愁的灰鹳,随即又感叹似的为这个长是帮人作书记的汉子抱屈。阿丽思小姐觉得这个鸟的身心必定是为忧愁啮坏了的,所以凡事悲观。然而要找一句话去劝劝他,又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就不再同他说,再过廿分钟,时间已到了。

主席站在主席台前,未发言以前先是整理他的花格子呢外衣。

在台下一个座位上,有竹鸡轻轻的说:——我们主席品貌真好,单看那头简直就是个猫!

阿丽思小姐,听这话听在心里,又去看那个竹鸡,竹鸡见有外国女人觑他,就不开口了。

只听到一个禾鸡笑竹鸡,说,——

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还亏他在竹子林里不怕出丑!

阿丽思小姐就替这竹鸡难为情,然而竹鸡倒不在乎。

时候到了,由铃铛鸟摇铃。阿丽思小姐心想,这倒比爸爸的礼拜堂打钟好听多了。

把铃摇毕后,就见到会场忽然纷乱一阵又忽然沉静起来。

主席猫头鹰,先在讲台上用粉刷子擦着黑板,用背对会场的来宾,似乎是在展览它的衣样。过一阵,才掉身来致今晚开会的词:我们今天非常荣幸,就因为所欢迎的是八哥君;这八哥君是一个语言博士,用语言发表主张我们是同志!

下面就拍手。关于拍手我们很明白,有些地方是专雇得有人来捧场的,又有些人是一赴会场就以拍手为表现义务的,这个地方当然两种鸟都有。

主席就让那些拍手的最后一个声音静止时,再从从容容的继续下去。

从议员到瞎子算命,

一张口可以说是万能!

啄木鸟是个哑子,

命里是作更夫到死。

我们为什么要叫?

问问喜鹊可知道。

他因为善于观察人颜色,

人人便都很乐意送他饭吃。

任何人有祸患来到,

我同乌鸦君便能相告:

虽因为多嘴人骂我们缺德,

我们嘲笑人的本领可了不得!

又是拍手。且众鸟中有把帽子掷起多高表示高兴的,主席在捧场中是懂到让别人尽兴的,就又待着。待到那会场中急于要听下文的鸟打哨子制止那掷帽子吆唤的以后才再开口。

喜鹊君有口受人欢迎,

我有口却也还能够弄人——

八哥君才识渊博,

使我们更应当相自愧末学!

八哥君,那是不用再多介绍了,

他可用一千种语言唠叨!

这唠叨不比田中蛤蟆,

一开言包你要打哈哈。

诸位且安安静静,

坐下来听个分明。

我在此还应感谢作我翻译的燕子,

她的话是纯粹的动人的吴语。

又拍手,为后面的一句话拍手。

猫头鹰先生,用一种韵语把欢迎词说完后,见拍掌的也拍够了,却不见八哥博士出头。事情很奇怪。然而阿丽思小姐,因此就有机会去听台下对这欢迎词的批评了。

一匹云南公鸡象个官样子,见到燕子就不高兴,在那里同一个同乡说:那奶奶翻译声音真好笑,所翻得全是些苏州腔调!

我们又不是来看戏,

要这奶奶来台上扭来扭去!

南京鸭子,是一位中年太太,如格格佛依丝太太那样年纪,却心广体胖的,对这批评就加以批评,说:苗子,你们哪里懂这中间的窍?

只晓得高声大气的叫!

可惜这奶奶是瘦了点,

怕是三天不吃过两顿饭!

关于瘦,有拥护的。水鸥,湖北长江岸旁生长的,她说:嗤,因为你是别人把饭喂,你也就永远不知道米价贵。

若是燕子身体与你一样胖,

人人不是应当每天吃“板燕”?

南京鸭子:

我听不惯这轻薄子的轻薄话,

有谁讽刺到我我可要骂!

若说肥不是有福,别说我,

怎么许多一品夫人又象肉它它?

水鸥不敢作声了。不做声,是怕那老太太发气。凡是老太婆,说话都非常固执,且话极多。阿丽思小姐从家中女仆就知道了,故悄悄踹了水鸥一脚,水鸥因此就不作声了。

在另一边有麻雀的叫。麻雀声音好象到处一样的,就只波波喳喳似乎连自己听不懂自己的话。

麻雀:

瞧,杜鹃,那主席一双怪眼!

他这人坏到就坏到这上面:

说话时骨碌骨碌,

瞧人时眫眫溜溜。

说一口假仁假义的话,

好使你见了一点不怕。

有一时他信也不告,

一嘴来会把你头啄掉。

我见过朋友太多了,

全没有这东西会笑;

笑时只叫你发寒热,

还笑你无事忙哭得精疲力竭!

杜鹃:

我自觉心里非常可悲。

我纵想回家也无处可归。

别个嘲笑就尽他嘲笑,

我脾气总不能因怕笑除掉。

小鸽,穿新白法兰绒领褂的,衣的式样正象阿丽思小姐的五妹,坐在阿丽思前两排,看到猫头鹰,有点怕,想回家去了,说:哥,去得了,去得了,我担心半夜天气要不好。

天上雨纵不会下,

耽搁久了家中也要骂!

鹧鸪是小鸽的堂兄,它说:

行不得,行不得,

听完讲演回家也赶得及。

明天早上若无风,

叔叔婶婶必在天空中。

小鸽:

不。去了吧,去了吧,

这里是真叫我坐不下。

大家是吵得这样凶,

又不是打仗打赢了争功!

坐在平排的喜鹊就挽留他们。因为喜鹊记到主席的话,很快活。喜鹊说:坐一坐,坐一坐,也不妨。

左右这时无事何必忙?

莫使我们好主席扫兴,

这时节也不是我们应该困!

乌鸦,被误解,很不满意主席的话,就同喜鹊说:他夸奖了你却笑了我,我心里可是真不好过。

尤其是他把我误解,

我的心可并不比他为坏。

小鱼鹞,笑。

我们的大哥多会说,

骂了人家人家还是乐!

瞧那傻子捧场捧得真妙,

怎么不跑到池边去把尊样照照?

喜鹊:

小伙子你别倚势仗人,

他也并不是你远亲近邻。

你样子就再标致再好,

也不过到水边多洗几个澡!

白鹭发气了。因为吵得很凶,一面也因为吵到关于洗澡的事。爱干净是讲卫生,是不应当给人挖苦的事!

白鹭说:

我奇怪这里这样吵闹的凶,

我耳朵会为这潮杂声震聋?

小姐,什么地方可以玩玩?

我想我在此久了心里真烦。

阿丽思小姐,见这个白鹭很有礼貌称她为小姐,就脸红。

她可学到他们的说法,试说了两句。她说:先生,这里我原是一个陌生人,问我的地方景致全不在行!

灰鸥轻轻的在阿丽思小姐耳边告她:

小姐的官话可真说得好,

不过把一个尾音用错了。

她想起了“行”字应读“杭”字才对,就腼腼腆腆的又说:我很惭愧我说话不经心,感谢的是为我纠正的先生!

灰鸥:

外国人从没有如你给我们礼貌,

这件事在小姐却不要笑!

白鹭又问别一个请他们告他可以玩玩的地方。

我这心真为这吵闹厌烦,

什么地方我可以去玩玩?

我一天不玩便要生病,

空气坏不病人我真不信!

百灵听到这话就讽刺的说:

我不问足下贵干便可以猜,

从帽子从衣服我看你是个老爷:

你虽然不一定是个洋学生相,

你服装可是巴黎的时新模样。

白鹭:

你这小子口小倒很会说话,

可惜我素来便不爱同人口打架。

我算怕阁下退后一脚,

你有本事你随我步行过河!

百灵就不作声了。但一会儿又对那书记加以攻击。这大概是太会开玩笑了的缘故吧。他把那老实的鸟刻薄了又自得的很。他同他那同座一个黄雀说:瞧,那穿灰色大褂的土鹦哥,道貌岸然的在那儿坐,我明白他是想拜谁个的门,哈,再过三天咱们也当得师傅成!

虽听到了,却不做声。土鹦哥是实在太老实了。凡是一件事到无抵抗时,也无味得很,百灵鸟于是打了在打盹的白鹤一翅子。

呔,阁下怎么来这儿打盹,

昨夜陪太太陪到五更?

我瞧你先生是有点儿虚,

快快去配一副参茸丸补脾!

丹顶鹤为百灵闹醒了,睁开眼看是百灵,就又把眼闭上,自言自语的说:同这小杂种在一块,真没有一小时可以自在!

这便是主席说长于语言的实可羡企,

这语言用处便在此事!

百灵:

嗓子可真好,唱戏怎么不会?

我若有这身本事不富也贵:

不唱戏我就去做官,

做官的相貌全与阁下一般!

黄雀同百灵,是坐在一排的。他们是朋友。至于为什么在阿丽思小姐眼中也看得出,那就难于解释了。然而当真他们是一对同性恋的,大致是有同样聪明伶俐而又同样小身个儿,所以就很互相爱慕要好起来了。黄雀比百灵知道丹顶鹤情形许多。他帮忙百灵嘲弄那白鹤。

黄雀说:

老头儿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是个光棍并没有后。

他因了样子好看受人尊敬,

却专一为人供养在花园里混。

口口声声说不日要归山,

其实行动总离不了花园。

徒生有那一副岸然道貌,

还诓人说将来会成仙得道!

阿丽思小姐,不明白黄雀说那瘦个儿的话的意思,软声软气问坐在她上手那个苍鹤。她说,什么叫作成仙得道我不懂!

那苍鹤:

这便是我前辈唱高调之一种。

阿丽思小姐,

他是不是个和尚终日念佛?

苍鹤:

嘴巴长,不一定便会啄木。

啄木鸟可生起气来了。

我啄木是我自己选来的工作,

主席说我你可不配说!

阿丽思小姐见到因了自己的话引起了啄木鸟的质问,恐怕他同苍鹤吵下去,很抱歉,就引疚的说,这误会全是我外国人的错处,我不该把话问这位中年老头子。

灰鹳又轻轻的在她耳边说:

别处地方的小姐你话又走了韵,

“子”同“处”我们湖南人读来不顺。

她说:

那么我换韵,把“处苦”押在一处,

我不该因这话使老丈受苦。

阿丽思小姐瞧瞧灰鹳,见到灰鹳点了一下头,很感激。看到灰鹳那样惨惨的,就想起她家中的那位舅父。她不知道这个人的不忧郁是不是也因死了妻子去喝酒的结果。她问灰鹳:先生,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怎么苦?

我又要知道你可爱的先生住处。

我有一个舅父他的苦是死了妻,

他发愁喝着酒喝到成癖。

灰鹳见了有人同情他,注意到他的“苦”“处”,就伤心伤心的叹气。他说:我只是一个正直的庸人,既不如锦鸡好看也没有配天鹅野心。

得一个最贤惠的女人作妻,

我这愁为她死也发到成癖。

她死去留下了三匹雏鸟,

大冷天我一夜温暖他们到晓。

天落雪也得为这些孩子找饭,

单身汉虽勉强真作不惯!

阿丽思:

那你怎么不再娶一房太太?

难道是你这样找太太也找不来?

灰鹳:

一者是我们族类有这规矩,

二者是她们都嫌我太阴郁。

阿丽思:

我想去看看令郎行不行?

我不知这事你让我能不能?

灰鹳:

这在我是应当说很可感谢,

只怕是到那里没有怎么款待。

阿丽思:

我这人顶是随随便便,

去玩玩也不必弄茶煮饭。

到明日我邀一个朋友一起,

这朋友名字是叫作傩喜。

到灰鹳家去参观,且去看看那三个小孩子,阿丽思小姐是高兴极了。她就谨谨慎慎把灰鹳为她写就的那张地名门牌号数纸放在衣袋子里去。他相信傩喜先生一到了这忧愁灰色的家中,就能立时把那一家原有失去了的欢乐空气恢复转来。

她且思量这一去应当送一点什么礼才是事,然而想不出一种合宜的礼物来,就只好保留这计划到回家再与傩喜先生商量去了。

忽然,擗拍擗拍只听到那匹站在屋顶上打望的公鸡拍翅子,唱着说:我们所欢迎的鸟来了,一个小伙子收拾得真俏!

他穿得是黑衣服白色衬衫,

眼睛似乎是近视眼一般!

主席猫头鹰先生听到是八哥博士来了,忙又用有毛的手掌去整理大氅的呢,这是平平的抹着,是一种优雅的手法的,从这种从容不迫中也可以看出主席是个受有很好教育的人物。

主席见台下听到八哥博士已来纷乱的不堪,就弹压,请各位莫吵莫闹,免得为别一个尊贵来宾见笑!

台下立时便有一种质问声:

那主席话有矛盾,

我们得把主席问问:

究竟是说话好——不说话好?

不作声岂不叫来宾疑我们哑了?

灰鹳轻轻的同阿丽思小姐说:

说来宾所指的便是指小姐,

你先时真不应该站起。

这主席我可不大高兴他,

他本领就专是掉枪花。

阿丽思:

那可怎么办,

会又不即散!

我又不会说官话,

要我上台可真不好下!

主席:

安静点,安静点,安静点,

博士来时我们且把万岁喊!

八哥博士的头已在那众鸟中露出来了。

群鸟:

万岁噢!万岁噢!万岁噢!!

在万岁之中,八哥博士跳上讲台了。只听到各样翅膀声振动。八哥博士先不作声,只咖咖的同各方面打着招呼。且不住的点头。身是小个儿身材,但精神很佳。他在讲台上跳到这边又跳到那边,似乎不知在那一个地方顶好,阿丽思小姐只觉得这博士太活泼了点,样子倒以为比在场许多鸟还好。

她以为他即刻就要说话了,谁知他先不开口。

博士不说话,台下便有批评的声音,不知是谁说:这小子大模大样,但生就便是个穷小子相:跳来跳去心只是不安,又不是请你来在台上打加官!

然而在这种责难下,博士却忽然开口了。是用一种顶柔顶软谄媚的声音。这声音不是燕子,也不是鹰,也不是天鹅,也不是莺。燕子是纯粹的苏白,鹰又是秦腔,天鹅则近乎江西布客的调子,莺是唱小旦腔。这里的声音全不是。明白流畅,是比鹦鹉少爷还更普遍一点的,且所说的是全平民的话,不打官腔。伟人的恶习惯,在这个鸟身上全不能找出,因此先是预备在会场中捣乱的百灵之类,也不得不平心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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