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上了。我开始奇怪,明夜有这样重要的工作放在她的面前,怎么今天会有闲情别致来要约我玩一夜呢? 而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当然我也想到她也许有关于明天工作的话要吩咐我,但这在平常总是简单地叫我去看她,或者叫我到什么地方,而且也不会用这样十足女性柔美的口吻来打电话的。……

就在这疑虑之中,门开了,梅瀛子有出乎完全意外的打扮进来。她披一件男式的粗厚人字呢大衣,围一条白羊毛围巾,脱去大衣,是手织的常青粗毛线短衣,灰色的呢旗袍似乎就是去杭州时候穿的,没有一点脂粉的痕迹。淡淡地发射着她特有的幽香,用一种活泼而幼稚的语气对我说:

“今夜我要你请客。”

“是我第一次的光荣。”我说:“那么你选一个地方。”

“要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天下还有阳光未照到的地方?”

“冷僻的小巷,幽暗的酒店,那里会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会不认识一个人。”

“好的。”我说。

六点钟的时候,我伴她出来,门前停着她黑色的汽车,她叫我驾车,自己宁静地坐在旁边。我们在四马路停车,我带她到一条小弄堂里叫源裕泰的酒店,进门时,我说:

“第一次来这里吧?”

“是的。”

“那么是这里的光荣还是你的光荣呢?”

“一切的光荣都赠给你。 ”她说着只是稚嫩地笑,有点乡下气,有点傻,不但在梅瀛子脸上我从未见到过,在我的周围似乎也很少见到的。而梅瀛子竟笑得这样真切与相象,但与她的谈吐是多么不相调和呢?

在四马路上,我自然知道有比较辉煌的酒店可去,所以带到这个潮湿肮脏的地方,是想让这个华贵的女子有更深的刺激,同时我想到也许她有什么吩咐我,这里也比较合宜。

四座的人不多,都是衣冠不整齐,举止不检点的人群。有一桌坐着三四个人,其中两个后脑挂着帽子,大声地谈粗俗的性爱,后面是一个带病的老者独坐在角落里微喟,他的后面有一桌空座,我就带梅瀛子进去。我想这样的空气梅瀛子一定不习惯,我笑着说:

“今天你可被我摆弄了。”

“这是什么意思?”

“凭良心说,你习惯于这样空气么?”

“我觉得新鲜与有趣。”

这句话的确不是勉强。我叫了几碗酒,她也很随便的喝起来,于是有非常风趣的谈话与热闹的甜笑,她谈了许多以前不谈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谈她许多游踪所至的世界,那面的风俗人情,音乐歌曲服装与生活,……绝不提我们明天的计划。

六碗酒以后,我叫了两碗面与一碟包子充我们的夜饭,于是她说:

“夜里请我到一个偏僻的舞场去么?”

“只要你愿意。”

“今夜我需要新鲜的刺激。”她说

于是我又驾车到大世界后面的一个舞场里,那面是噪杂的音乐与烦嚣的人群,但是梅瀛子竟兴奋地同我狂舞,我倒想同她谈明天的工作,但始终寻不到一个机会。夜慢慢深了,人还是很多,好几次我提议到咖啡馆去谈一会,但都被梅瀛子否决,她似乎很有兴趣似的在噪杂的音乐里狂舞。她说:

“今夜你不从我的兴趣,也许会使你恒久的后悔。 ”

这句话的暗影是什么呢?是明天的工作么?我心尖颤动了一下,感到她在我的怀中是多么娇嫩的生命了。我不敢发问,也无从发问。我振作已倦的精神伴她在闷重的空气里旋转。

两点钟的时候,她要我驾车送她回槟纳饭店,又叫我上楼到她的房里去坐,我自然想到现在总该谈谈明夜的工作了。但是并不,她安祥而愉快地坐在沙发上,同我谈酒店与舞场所见的种种,这样平常的际遇,我奇怪,在她竟有这许多观察与疑问。最后我实在耐不住了,我问:

“那么明天怎么样呢?”

“应当是很热闹的叙会了。”她已经一点没有刚才娇憨的态度,而露出疲乏而感伤的神情。

“我是不是……?”

“白苹不是伴着有田去参加?”

“是的。”

“那么你的工作只是把海伦带到那面。”

“以后呢?”

“不必常守在海伦身边。”她笑了 ,也很不自然,接下去又说:

“其实我这话是多余的,你想守着也不见得可能。”

“那么……”

“最好还是守白苹。”她说:“但这当然是更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假如这是我工作上应做的事。”我说:“我自然要尽力去做。”

“但不可能的事情是徒劳无益的。”

“那么我……”

“你好好找快乐吧,孩子,狂舞豪赌,总不需要我教你了。”这句话是完全把我当作不懂事的人了,虽然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但里面讽刺的成份是很使我不高兴的。不过她脸上的表情与她的话很不调和,眼梢上聚起难解的忧虑,这使我立刻想到她今天态度的特殊,似乎这句傲慢自大的话与刚才“恒久后悔”那句颓伤的话有一脉的贯通,我顿悟到这是明天工作可怕的暗影,形成她心理上的忧虑蕴积。梅瀛子平常从未有懦弱的阴影,那么这种心理是说明明天工作的危险了,我迷信地感到,“恒久后悔”的话不要是她的谶语才好。我禁不住心悸,一切过去我所反对的梅瀛子的残忍与锋利,一瞬间我都忘尽,我对她有说不出的同情,这同情使我注意到她无比的美丽与漂亮,这是我久已忽略了的。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生命假如在明天遇到了意外。假如遇到了可怕的毒手与磨难,……不知怎么,我从梅瀛子美丽的脸上看到史蒂芬的遗影,铁青的脸,深紫的嘴唇,嶙瘦的骨骼与无光的眼睛……

梅瀛子微闭着眼睛,似乎矜持着安详的态度,我记起我是怎么样把手在史蒂芬的眼上抚摸,我手指有微微的震颤,一瞬间有眼泪从我喉头涌起。这不知是为史蒂芬悲伤还是为梅瀛子担忧,我站起,为避免梅瀛子的发觉,我走到桌子边背着她。

“梅瀛子。”我用滞缓坚决的口吻清楚地说:“在明天的工作上,我希望能够与你换一个岗位。”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安详地问,我相信她嘴上有轻笑的涟漪。

“我想,我应当为你负最危险与沉重的使命。”

“因为我刚才的话使你想做个英雄了么?”

“并非。”

“你知道我明天要完成的是什么使命吗?”

“不,”我现在已经坚强,所以我回过身去,我走近梅瀛子说:“但是我知道这是危险的工作。”

“那么你愿意冒险吗?”

“在我们两人中间,”我说:“我应当先践危险的门槛。”

“为工作么?”她问。

“为工作也是这样,”我说:“将来的工作需要你远过于我。”

“在工作上,暂时的我也许比你重要。而悠久的你比我重要。”

“但是我为的是……”

“是我?”

“也可以说是为你。 ”

“我感谢你。”她说:“但这是不可能的。”

“就不能让我试试么?”

“在你是十分之十,在我是十分之三,——这是工作失败之比例。”她阴涩地笑:“要是说到危险,在你是十分之十,在我只有十分之六。”

“这就是说,我去是纯粹的送死,而你才是工作的牺牲了。”

“聪敏人。”她阴涩地笑:“不要为我担忧,你的担忧不是爱朋友的举动。”

“但是……”我没有说下去,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控制我,使我在她面前屈膝,我拉着她水仙般的手,这手指竟是这样的阴冷,我说:“梅瀛子,那么可否由你去追求那十分之七的胜利,而让我担负十分之六的危险。”

这句话似乎打动了梅瀛子感情的柔和部分,她用无光而润湿的眼睛望着我说:

“你太好了!”但她立刻闭起眼睛,头部枕在沙发背上。

“允许我,”我还是拉着她的手:“同你一起工作的人而不能顶替你的危难,在我是一种耻辱。”

“朋友,”她说:“具有这样崇高的心灵,你还将在世上存在,而我的生命本是侥幸,或者说早就应当有可怕的遭遇了,而且,”她忽然露出甜美的笑容说:“你愿意仔细望望我么?”

我望着她的脸,她问:

“我是不是美丽?”

“自然。”我说:“是我们的梅瀛子。”

“那么唯有现在死去,”她说:“我才有最美丽的印象留在世上。你知道么?”

但是我又想到史蒂芬与他的铁青的脸孔,深紫的嘴唇,嶙瘦的骨骼,无光的眼睛,于是我说:

“唯有我现在死去,你才有最美丽的印象在我的灵魂深处。”

这句话说出了,我可有点后悔,但是她似乎没有知道我在否定她的意思。她说:

“你的最美丽的生命是寄托在你研究上,这是悠久的工作,越是长寿你越有美丽的印象留在世上,而我,我知道,只有我现在的印象值得人家永久的回念。”

我泫然说不出话。但是我骤然感到我们的对话竟都是在承认明天的失败似的,我感到在这样的时候,她需要的应当是勇敢的鼓励,而不是颓伤的同情,于是我说:

“梅瀛子,把危难交给我,我相信,这会使你胜利增加到十分之九的。”

“原来你以为我在害怕与懦怯,才挺身出来保护我么?”她挺直身子,张大眼睛,兴奋地生气了。

“不。”我说:“我并无这种骑士式的勇气,我所负责的是我生命的完整与我理想的水准。”

“个人主义的表现。”

“也许。”我说:“当我与你一同工作时,一切的危难,我应当在你的前面担负,否则这就是我生命的残缺。”

“但是我不需要,”她站起来说:“当我在工作面前的时候,我有勇气担负我责任上工作的艰难与危险,否则就是我工作的残缺。”

“但是……”我正要再说的时候,梅瀛子抢断了我,她说:

“假如我工作的危难要别人负担,这就是我自己不相信我自己的工作,自己对自己的工作没有把握。”

“我的意思是……”

我的话刚开始又被她抢断,她说: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

“你不许我再说一句话么?”

“这问题不许提了。假如你不遵守我的命令,也该遵守你自己的诺言,这是纪律。”

她一面说一面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汽车钥匙晃摇,这是进门时我抛在那里的,现在她过来交我,她说:

“这车子交给你。”于是她伸手给我,庄严地说:“我要睡了,祝你晚安!”

我缄默地同她握手,胸中感到异常的沉闷。

带着这样的沉闷下楼,猛然我记起,在这握别的当儿,梅瀛子的手指是温暖的。

这温暖,我带到门口,带到车上,带过悠长的路途,带进我凄清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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