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对你再想不出甚么可以解释,一方面你表现的是崇高,纯洁与忠诚,另一方面,你自己就在希望我跳出生活中在生活,所不同的是我是女子而你是男子。

“对于你的生活我自然有点知道,但从未注意,也从未加以思索,但是今天白苹提醒了我,使我反省思索起来,我觉得我没有法子理解。

“白苹站在第三者立场,比较看得很清楚,她觉得我们俩是完全同样的说可惜,同样的遭遇,同样的有应当努力的工作,同样应当放弃交际的生活——这样无聊的交际生活,而过我们原来的生活。我觉得这是对的。

“可是你只看到我。你叫我忠诚而勇敢地生活,那么你可曾问问你自己?

“说是经济生活不能使你研究哲学,我想这是一种推托的话,不是一个对哲学有兴趣的人的答案。那么是否说是你是真金,而我不是真金?

“既然这样说也好,但是我已忠诚而勇敢地自拔,回到良心的田园,而你为何还要我再去入火呢?

“现在我要把你提醒我的提醒你,希望你有反省的能力来回顾你自己的生活。

“我不是失信,我可以说,我倒是守信。这封信到时,我已到南京去旅行了,以一种无可挽救的办法来告诉你,我不参加明夜的集会。

“使你为难?也许。但这只是你生活上的为难。这生活正是虚伪而懦怯的生活。

“破坏你虚伪而懦怯的生活,大概无损于你忠诚与勇敢。

“我们要忠诚而勇敢地生活!

海伦.曼斐儿。”

我的住址是秘密的,我必须常常回家去看是否有我的信,十二月二十三日早晨,我回家的目的倒是为去取一袭礼服,预备夜里带海伦去参加梅武的夜会。但是海伦竟先送一封这样的信在家里等着我。我在沙发上读了又读,从焦急惊疑以至于麻木,幸亏家人都没有起来,楼下房中只有我一个人,我的情绪的变化没有让别人询问与奇怪。我麻木地坐着有半个钟头之久,在那个时间中,我的思想情感似乎都已停顿。等我开始恢复一点考虑的能力,我第一就奇怪白苹到底在海伦处说些什么,难道白苹已经知道今夜梅瀛子的工作,而来破坏呢,还是这不过是偶然而巧合的事情?一瞬间我真想马上去看白苹,作一个切实的试探,但后来一想觉得这样做于事情无补,现在最要紧是补救没有海伦的局面。梅瀛子何以必须海伦,我不知道;但这关联梅瀛子的工作,关联梅瀛子的命运,关联梅瀛子的生命是毫无疑问的。想到昨夜梅瀛子态度的严重,我不禁颤栗起来。我这次的工作,是带海伦去参加夜会,现在海伦走了,自然是我工作的失败。因我工作的失败而影响梅瀛子的生命,这是多么可怕可耻的事。为求补救的方法,应当越早让梅瀛子知道越好,这是不成问题的。这样想的时候,我立刻振作起来,把礼服带着,就跳上车子。

我一直驶到槟纳饭店,梅瀛子正在饭厅里早餐。我就坐在她的对面,喝了一杯咖啡,看看四周没有什么人,于是一言不发,把信递给了她。我抽着烟,准备一种坚强勇敢的态度,等待她的阅读,等待她的发怒,我决定以最忍耐的最忠诚的声色担负她将加与我的一切。

她按着信,皱着眉,面部慢慢的紧张,又慢慢的松弛,于是浮着锋利的冷笑,凝视着字面,我想她至少读了三遍,最后轻轻的把信递还我,一言不发,照旧吃她的早点,于是喝了一口咖啡,她和蔼地问:

“是昨天接到的么?”

“今天早晨。”

她又不响,我自然也只好沉默。半晌她说:

“有烟么?”

我递烟给她,为她点火,她喷了一口烟在桌上的康纳生上,她说:

“你可曾想过补救办法么?”

‘我想这是白苹……”

“这是自然的事情。”她说:“应想的是补救的方法。”

“对的。”我说:“所以我马上来同你商量,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你。连这点工作……”

“这不是你的错。”她截断我的话:“问题……”她忽然中止,站起来说:“到我房间里去坐一会吧。”

我跟她站起,跟她走出餐厅,走上楼梯。她拖长了深沉的低喟,怠倦地推开了门,她让我先进去,于是又怠倦地关上了门。她不安地走着,冷笑而自语地说:

“白苹 ,白苹……”

我坐在那里不动,但她的声音在我心中燃起了无限的憎恨与不安,这声音阴切,凄厉,有点歇斯底里的性质。我原以为到这房间以后,她一定为对我发泄她方才压抑下的愤怒不安与担心,但现在的声音则证明她的愤怒不安与担心都在绞磨自己的内心。在我,的确比对我发泄还使我痛苦。这等于我幼年时母亲因我的过失而流泪,我觉得比责罚我还使我痛苦一样。我说:

“这一切都是我的过失,那么,梅瀛子,能不能由我来负担今夜的困难?”

她不响,站在窗口,我又说:

“相信我,详细告诉我应做的工作,让我在今夜同你换个岗位。”

她还是不动不响,我走过去,在她的后面,我两手虔诚地轻按在她的双肩,哀求她:

“梅瀛子,相信我,我愿意做一切你所吩咐我的,我愿意担负一切的危险,我……”

“这不是你表示男子美德的时间。”她急速地转身,庄严地说:“这是工作,是秘密切实的有计划的工作,并不是投一个炸弹一样的,可以靠你一时的勇气!”她说着又走开去。

“但是无论如何,我不愿播下不祥的种子叫人来食我果。”我望着她的后影说。

“你始终是个人主义者。”她说着回过身子,靠在桌沿,一只手按着桌子说:“你应当意识到我们的工作是一个机构,是一个机体,是一个生命。在我们的生命中,多少次都因为视觉的失败而需要手去负担危难,难道你也要眼睛去负担手的工作么?”

“可是我们总是两个生命,”我说:“我有个人的情感,假如你,你如果因为我而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生存下去?”

“你的话只代表中世纪的伦理秩序,而现在是二十世纪的政治生命。”她说:“我没有功夫再同你谈这些。”她看看手表,又说:“我就要出去。”

“那么……?”

“没有什么,一切照旧。”她说着要走到寝室去,但又站住了说:“那么你今天一个人去了?”

“也许。”我说时她就进去了。

我坐在沙发上,等梅瀛子出来,直觉地感到梅瀛子似乎有超人的力量来控制今天的计划;我既不能对她作一点补救与帮助,那么我只有为她祈祷,祈祷她胜利,祈祷她安全,祈祷她永远光明。

梅瀛子打扮得非常鲜艳漂亮出来,我闯到一阵浓郁的香气,这似乎是不祥之兆,使我想到许多花都是在快凋零枯萎之前,特别放射香气的事情。这是一种迷信,我立刻压抑这种奇怪的直觉,我追寻一个光明的想法,我自语:

“当然,香气是代表永生的。”

她当然不知道我心理有许多奇怪的变化,闲适而愉快地站着,这闲适而愉快的态度,并不是对我,而是在预先练习今夜要用的态度,我相信她刚刚离开镜子,在镜子面前,她曾预演如何在今夜出演时不透露她心底的担心与害怕,于是就用这样骄矜高贵的表情来同我说话。

“假如可能的话,今夜你努力守住白苹吧。”她微笑着又说:“用你的感情,不要用你的意志,如果有点勉强而要被别人看出时,你还是放弃看守。”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她说:“看守白苹对我是一种帮助,但被人看出你在看守她,就更有害于我的工作。这是原则,一切听你自己的随机应变好了。”

说完了她似乎不想再提起这件事,好象伴我一同去游玩般的伴我下楼,走出了门。她说:

“你先上车好了,我们晚上见。”

我上车。在平坦的路上驶着,心里有许多事,我不知应当上哪儿去,也不知应当先解决什么;我需要回家去,需要平静地有一番思索,才能决定我可以做与应当做的事情,于是我驶向寓所去,但就在转弯的角上,一辆鲜红的汽车掠我而过,是梅瀛子,旁边一个女的,不知是谁,我想加速追上去,看看是否认识,但她的车子太快,而我的心里太重,我没有实行。

到威海卫路,我把车子驶进车间,这车间是我不久前才租得的,离我寓所的门有二十几步之遥,但就这二十几步路之中,我远望在一个弄堂口站着一个像白苹的女子。我正想定睛看时,她已经反身进去,这弄堂在我寓所的斜对面,我必须多走几步才可以在弄堂口望她,但是我那时心境很坏,又觉得这样早她似乎不会在这里,想是自己看错了人,而又因为手里捧着礼服,很不方便,所以就一直回进自己的寓所。

我到房间里安详地坐下,满以为我可以集中心力来考虑我可以做与应当做的事情,但是头脑沉重,心境紊乱,一切可以做与应当做的事都无法寻到。

没有办法之下,我放足了水洗了一个澡,于是我在床上放松了所有的筋肉来休息。我就这样沉睡下去。醒来是一点半,我猛然想起今夜我应当怎么样去参加夜会?似乎一个人总不是道理。于是我马上起来,但是我没有换礼服。因为我想到我要去看看本佐次郎,本佐是同我合股巨商之一,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我最近好久没有见他,他同日本军部交际甚密,今夜自然会有他。要是方便的话,我同他一同去是很好的。不过不换礼服,我需要再回来一趟,也不方便,想了想还是把礼服带到汽车上,想随时到哪里都可以换上。

我出来一个人在凯第饭店吃饭,饭后到四川路我们的公司里去;但是本佐已经回家,时间还多,我反正没有事,于是我驾车到他家去。在一切思绪与感情的变化之中,一个不变的轴心,隐在我心境后面的则是海伦的变幻。不知是否是一种下意识痛苦的逃避,从梅瀛子地方出来后,我始终未想到海伦,但是现在,因为我的车子在她的家前驶过,骤然我想到了她的话,一个骤然的光明刺激了我——她去南京,也许是假的,假如她现在在家,那末,那末……

想着想着我在她的公寓前停下来,我跳着心上去,敲她的家门,开门是曼斐儿太太,她欢迎我说:

“想不到你今天会来。”

“海伦在家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忽然一个人要去南京了。”

“已经动身了?”

“前天。”

这简直是一桶冷水浇灭了我的希望,我想马上走,但是曼斐儿太太留住我,她说:

“今天假期,我一个人在家正寂寞,你来了再好没有,我还有事情同你商量。”

于是我就走进去,第一个使我注目的是桌上梅武少将的请帖,写着曼斐儿太太曼斐儿小姐。这使我非常奇怪,海伦不是说有一张请帖被她退回去了么?如今又送来一张呢,还是仍是那一张?我拿着请帖出神地想,但是曼斐儿太太说了:

“海伦大概就为躲避这个夜会去南京的。”

“怎么?”

“上次送来一张单请她的请帖,她谎说去北平退了回去。”曼斐儿太太坐下来说:“但是别人知道她没有离开上海,以为她不愿意一个人去,所以又送来这一张请帖。”

“她看到这张请帖?”

“没有。”

“那么你今夜预备去么?”

“一个人我不想去了。”

像灵感似的提醒了我,使我一变颓伤的态度,我兴奋地说:

“去,去,我伴你去。”

“你也去么?”

“我去,我想今天一定很热闹。”

“你不带别人去吗?”

“我本来就想同你与海伦去的,现在海伦不在,那么就是我们两个人去好了。”

“你真好,永远想着我们。”曼斐儿太太和蔼地笑,眼睛闪着异光,圆胖的脸儿都是愉快。

我也似乎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慰藉,这慰藉是哪一方面的我想不出,但至少减去了我心灵沉重的负担,增加了我的勇气。 我深信,曼斐儿太太可有助于梅瀛子工作,如果是无助,但也决不会有害。

一切无可奈何的事情在无可奈何之中有无可奈何的变化,我从曼斐儿太太光彩的眼睛中,看到梅瀛子今夜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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