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不久就来了,驾车的是一个美国人,梅瀛子叫她开另一辆车子回去,我们就一同走下楼梯。

这是一辆一九三九黑色的摩理斯,式样很旧。我没有仔细看,白苹已经在抢先开车门,预备上去,梅瀛子抢出去为她开门 ,白苹上车后,梅瀛子就关上了门。我走到旁边问梅瀛子:

“你自己开车么?”但梅瀛子只是命令我说:

“你坐在我的旁边。”

于是我与梅瀛子坐在车前,她关灭了车内的灯,敏捷地撬开车顶,她递给我一支手枪,我只看到是一支转轮,正想细看时,她说 :

“收起来。”

我把枪纳入右袋,大家没有一句话,也从未互相观望。

汽车直驶而去,但所有的街景我都未见到,我心中有说不出的不安,我只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心跳。我时而觉得路长,时而觉得车慢,又时而觉得路短,时而觉得车快。住过上海的人都会知道,从姚主教路到有恒路有多少的路程,但这样长的路程,在我不安的心境下,我竟觉得是绕地球一样,可是快到的时候,我又惊奇上海的渺小了。

车子终于到有恒路,梅瀛子降低了速率,像一个人蹑足一样,轻轻地蠕向前去,我的心加急地跳跃,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后面发生,一瞬间压住了我的心跳,我全身血液像凝结一般的使我一楞,但等我听清楚这是白苹的声音,我才恢复了急促的心跳。白苹用命令的口气,几乎是厉声地说:

“停住。”

车子突然打住,梅瀛子回过头去,白苹已经打开了车门,她说:

“到前面一丈外等我吧。”说着就开始跨下车,梅瀛子抢着说:

“白苹,当心……”

我一直楞着,一瞬间我想开口,但白苹已经用沉重的关门声打断了我的话语。她向着斜对面走去。

梅瀛子一声不响,又慢慢地开动车子;我望着白苹的人影 ,这时候我才知道天是这样的黯淡,地是这样的昏黑,街灯是这样的无光,白苹的人影是这样的孤寂! 我慢慢看到她已经走上行人路,于是我看到房屋,房屋边的弄堂,弄堂上的标灯,灯下斑旧金色的”聚贤里”的字迹。我凝视着,回望着,而车子向前蠕动,我不能再见,但是我还望着白苹的人影,梅瀛子停下车子,她开始回望。她叫我到车子的后厢,我就跳下车子,我看见她移坐到我的位子来探视。但正当我打开后厢的车门预备进去的时候,我猛然看到一个白衣的女佣从弄内出来,我踏上车板,凭着打开的车窗望着她们,我无意识地用发汗的手握住了袋中的手枪,现在回想起来,我在接受手枪以后我的手始终在手枪上面,一直到我下车换座的当儿,我才放松了它,后来的接触当然不是偶然的。

我望见那面一黑一白的影子在交谈,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似乎是客气,又似乎是退让,终于黑影好像要折回来,突然,一声响,一闪光,似乎从上面压下来似的,我听见白苹一声叫,啊,她倒下了。我奇怪那时我会这样镇定,没有害怕也没有悲哀,没有思想也没有情感,我反射地取出了枪,向着似乎正要折回的白影子打去,不错,我清楚地听见这白衣女佣的叫声,我清楚地看见她倒下……

“关车门!”梅瀛子命令地叫。

我自动地服从,梅瀛子已经直驶着车子前进,我被震倒在后座上,不一会,我就听见后面警笛的声音,于是有远处的警笛应呼着。

车子疾驰着,我分辨不出经过的路径,但两个转弯以后,前面似乎有探照灯的光射来,梅瀛子突然握住车,车子骤然慢下来,她用简促的语调说:

“下去,在路旁等我。”

我没有一句话,打开车门,但这样的速度下,我还是不敢下跳,我说:

“再慢一点。”

梅瀛子果然又把车子放慢,我没有考虑,用童年时跳电车的经验,从车上滑下。

梅瀛子看我滑下了,她在加快率中也就跳了下来,这空车还在探照灯的光中前驶,大概不过是百步之遥,我听到轰然一声 ,这车子已经炸成了碎片,它并没有同外物相撞,似乎是梅瀛子在下车时拨动了炸药所以致此,但是当时我没有时机可问。梅瀛子赶到我旁边,拉我就走。那时候,我听到前面有警车的吼声,梅瀛子转入支路,我跟着她,在黑暗中她忽然放慢了脚步,拉着我的手臂,我一回顾,看到大路上我们的后面也有警车驶来,我们又转弯,但正想前走的时候,前面有小贩及工人模样的人奔过来,我用我身子阻碍着他们,似问非问地说:

“怎么啦?”

“又封锁了。”

封锁路区是当时日人在上海对付一切事变的手段,梅瀛子似乎早已猜到是这个,她又拉我从侧路过去。我神志恍惚地跟着她,最后我发现已经到了斐伦路河边,但前面又有几个人退下来。

梅瀛子一时竟也不知所措,她站住了,靠在墙上透一口气,我也靠在她的旁边;在这个区域里,在这个时间,很少的往来人中,不是赶早市的小贩,就是倒垃圾的工人,否则是露宿的苦力,要不就是辛苦的船户,而我们是唯一衣冠整齐的人,只要有日人过来,我们立刻就是被侦问的对象。梅瀛子望每一个过路的人,但并没有望我。我从她的目光中发现,她现在所问的是这些来往的人中是否有一间茅屋可以暂时让我们躲避。

退下来的人,有几个转到码头下去,我想这都是船户人家的孩子。就在这时候,不知是什么感觉提醒我,我忽然想到也许有船户可以让我们暂时躲一躲,我对梅瀛子说:

“你等我一会,我就来。”

梅瀛子似乎知道我的目的,她没有说什么,但拉着我的手臂与我一同穿过马路。那面就是苏州河,河的两面,都是大小的船只,只有河心中有一条小水路可以运行,这正如我写这篇东西时的重庆马路,为人群的拥挤,马路上两侧也变成行人道,真正作为车马往来的只有当中一条线了。

沿着河岸走,十步八步就是一个码头,我很想稍加选择,但无法选择,终于在似乎经过选择,似乎并不的随便从一个码头上走下去。

前面就是密集的船,船头船尾靠在这码头至少有几十只,组叠拼接的竹篷,缩在桅杆上的帆束,挂在船尾船头的补了又补的衣服,破烂的尿布,红色的女袄,徘色的肚兜,构成复杂的图案。远处是对岸货栈的轮廓,灰蓝的天空;那时东方似已稍稍发白,但下面还是靠着岸灯才可以看到一点东西,船只中有的点着灯 ,有的没有。我想寻找一只比较合适的船只去恳求一下,但附近的船只竟没有人。稍远的船户,似乎有人在咳嗽,蠕动,但我无法远叫;这时候我看到在五六只船以外,有人站出船头来,他四周一望,对我似并不注意,接着就站在船头上小便,我正想设法同他通话,但是他忽然咳嗽一声说:

“今天怕要下雨了。”说完了就又进去。

在零落的船火之中,我回顾,我看到我后面的梅瀛子,她站在最左角上的一只船旁。那只船不大,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但就在我看到的一瞬间,忽然有一点火亮了起来。这像是迷路的灯似的,好像对我有点暗示,我无意识的走到梅瀛子旁边。果然,有一个人从船里探头出来,是一个束着辫子的女子,似乎刚刚睡醒似的,手里提着一个水桶。梅瀛子真是一点不放松机会,她柔和地过去,低微地说:

“对不起,小姑娘。”

梅瀛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发现对方是一个二十岁以下的女子。她抬起头,茫然望着梅瀛子;梅瀛子这时打开皮包,她拿出几张钞票,一面说着一面递过去:

“岸上有坏人逼着我们,让我们在你那里躲一躲吧?”

对方似乎迷糊了,不知说什么好,她望望梅瀛子手中的钱 ,又望望梅瀛子的脸,露出疑问的笑容。

“Tche San!”就在这时候,船内忽然有人叫了,是一女人的声音:”你怎么啦!……”

那位女孩子伸头进去的一瞬间,梅瀛子已经登上了船,我也跟着上去。一进舱,就看见一位蓬头的中年妇人,她似乎也刚刚起来,蓬着头发,一看见我们非常惊奇地注视我们。我让梅瀛子同她说话,我可注意身后的女孩子,我怕她上岸去告诉别人,我不知道在杀过人以后的手是这样灵敏,一到紧张的时候,就把握着枪;但那个女孩子对我们毫无恶意,她提了一桶水就站在我的旁边。

“对不起 ,”我听见梅瀛子说:“岸上有坏人逼我们,所以想在这里躲躲,请老婆婆救救我们。”

说着梅瀛子把手上的钞票放在旁边一只木箱的上面,又接着从皮夹里拿出一叠钞票出来,又放在上面,她说。

“以后我们一定再好好谢谢你,这请你先收下,为我们弄点饭菜。”

我很奇怪梅瀛子叫她老婆婆,但她倒不以为奇,她开始堆下笑容,说:

“你们尽管在这里,不过这里实在太脏,啊,钱我可不能拿 ,我们虽然穷,但是……”

“这不用客气。”我说着走进去:“你救我们就是我们的恩人 ,这点钱并不能算我们报谢。”

里面有一张粗陋的板桌,桌边有二把竹椅,还有两只小竹凳在船边。我招呼梅瀛子在竹椅上坐下,她微喟了一声,靠在桌上,把脸就埋在手里,我先坐竹椅上。

那位女孩子在船头上拢火,她不时望望我们,那头的中年妇女就说:

“Teh-San, 快先烧水,给客人沏茶。”

梅瀛子这时忽然抬起头来,望望我,我没有理会她,她只对那位中年妇人讲:

“轻一点,不要让外面的人听见了,知道有生客在这里。”

“怕什么,那一家没有几个阔客人。”

“不要讲了。”我也叫她老婆婆了,我说:“老婆婆,坐下来,我们谈一谈。啊,还有 ,”我起来拿木箱上的钱递过去:“这钱无论如何请你先收下,还要请你相信我们决不是坏人。”

我把钱放在板桌上,那位老婆婆面露慈爱的笑容,拘束地用手理理头发,于是在舱铺下,摸出一个插在马口铁做的烛台上的烛头,凑在船尾的油灯上,点亮了,拿着过来。

梅瀛子凝望着我,这时候她忽然用英文说

“刚才你没有注意吗?”

“什么?”我以为船外有什么骚动,吃惊地问。

“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梅瀛子说。

“Tche-San! 你把我的小茶壶洗洗干净,替客人沏茶好了。”那位老婆婆说。

Teh-San,Tche-San, 我猛然悟到这是一个熟识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曾经在哪里听见过的,也想不起是哪一个熟友的名字,我望着梅瀛子,似问非问的说:

“很熟,但是…… ”

“不是你假装到乡下去,寄信来说起的那位姑娘?”

“……”我顿悟到我当时在信中创造的乡下姑娘慈珊,一时我惊异得似乎有许多话而又无法说出。

世上尽管有许多巧事,但在当我们复述之中,我们自己都不得不怀疑。那位姑娘也叫做慈珊,自然不见得是这样写法,但是在万千的字音之中,这二个声音又不是“翠”“宝”“珍”一类常用 作女孩子名字的字眼,天涯地角,会有这样巧合!到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禁不住有奇怪的感觉。我当时并没有问她们那个女孩子名字的写法,但在那时候起,一直到现在,甚至将来,我们一想到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一想到那两个声音,唤起我们的联想就是“慈珊”, 因此,在这个记录上,我以后就叫她慈珊。

我开始与那位老婆婆谈话,我们叫她老婆婆,其实她并不老,我借着她拿来放在板桌上的烛光,看到她红黑色皮肤,有光的眼睛,微皱的前额,除了她疏薄的头发可以使我估计到她是上了五十岁的人外,她还是四十五岁以下的人。

她告诉我她是苏州河上游一个乡村里的人,本来是业渔的,但也兼营为人运点东西,好几次被日人征用,为他们服务。丈夫在二月前被日人拉去到浦东去做苦工,现在她们母女靠着这只船生活,幸亏她丈夫有一个弟弟也有一只船,可以照应她们一点。

我听她言下对日人蛮横颇恨,于是我告诉她我们去探朋友的急病,路上碰见日本醉兵要对那位小姐无礼,我就同他争吵起来,但是那个日兵拿出手枪,我们扭在一起,谁知手枪被我一夺,不知怎么,竟打中他的胸部……

“报应,报应!”老婆婆感动地说,但随着有点惊慌,她四面看看,忽然她吹灭了蜡烛,叫我们坐到她的铺上去,她说:

“让我们把船停开一点。”

于是她到船尾慈珊地方去,说了几句话,两个人就开始将船拨动。这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因为所有的出路都已被其他的船只窒息。她们并不用桨,母亲用手攀推别人的船舷,女儿则用篱支撑着,我们的船就在别人的船缝里进去,挤着挤着,终于停止下来。我听见老婆婆说:

“就这样吧。”

这些船只远望起来似乎毫无秩序,挤得很紧,但实际上它们每只船头或船尾都还有点隙地,可以使人们接触到水,他们洗脸洗衣洗米洗菜,以及大小便等都在这小小的一点小隙中完成,虽然河底的水在流,但船与船之中浮在水面的许多污秽的东西都积住着,每次用时只将这些污秽打开,而结果这些污秽越来越厚。

我们坐在老婆婆的舱铺上,可以看到船头边小块的水窟,与隔着许多船的对岸,也可以看到一角青天。这时候慈珊拿茶给我们,她同梅瀛子有初次的交谈。天色已经透明,老婆婆吹灭了这盏在船壁的油灯,它就是指点我们迷途的灯,我望着这灯头的残火一直等它熄灭,我有许多感触。而天光使我看到慈珊的脸,是一个丰满结实少女的面庞,红黑的脸上少少有点冻块,前额的刘海下垂,显得额角稍蹙,头发黑而厚,一条辫子很粗,眉目都很清秀,鼻子也很挺直,唯有鼻孔稍露,似嫌美中不足,嘴唇很薄,与梅瀛子谈话有腼腆的羞涩。我不知这与我过去写在信中的慈珊有什么不同,但我发现梅瀛子对她过分的亲切,这的确是这个名字引起她以往的想象。一个人的名字,或者一种态度,一个行动以及一点细微的表情,往往可以给另外一个人特殊的感觉。这感觉联系着那个人的联想,过去想象的回忆,生活经验中的记忆,以及电影戏剧或书本上人物的关联,而造成一种特殊的因缘,使他们一见如故,使他们终身成友,使他们有各种奇怪的结合。梅瀛子与慈珊的情形一瞬间就是这样肯定。以梅瀛子的装饰美貌谈吐聪敏,与任何人交友都具有特殊的魔力,自然它是更容易使慈珊这样朴素而天真的孩子倾倒了。

但这些竟都是命运之神的手法,是这样严密,是这样巧妙,在我们追念之中,竟觉得在一定的组合里,多少细小的因素,都不能有笔缺少,否则其结果就将完全两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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