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种种惊险波折困难之中,我心神一直未定,我没有回忆,也没有企念;没有思想,也没有计算;但这时候,当梅瀛子与慈珊对谈的时候,我忆及几点钟以前我们怎么样在白苹地方争论,从白苹地方出发,怎么样在汽车里直驶……手枪——白苹——车 门——白影与黑影——枪声——叫声……一瞬间在我的脑中跳 跃飞逝,我手在口袋里摸着枪发抖。我开始想到白苹,她死了! 她死了? 这真是一个疑问,我无法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她是否可以还活在银色的房内? 她是否可以没有出来? 一件事情做定了竟是定了,没有法子挽回,没有法子将时间倒退,让我们从新做过……但白苹可能不死,也许受伤,也许现在在敌人的手中惨叫。于是我看到史蒂芬,他的深紫的嘴唇,无神的眼光,僵直嶙瘦的身躯……我不觉手足发抖,面颊灼热,我要痛哭痛号,但我又抑住自己。我心中有说不出的火焰叫我震颤,我终于叫出:

“白苹! 白苹!”一瞬间我热泪迸涌,用手掩着脸,禁不住哀恸。

许久,梅瀛子忽然握着我的手臂,她摇动着说:

“坚强一点!”

但是这声音竟也是在呜咽之中,我似乎已经稍稍哭出胸中的蕴积,抬起头来,我看见梅瀛子的眼泪还挂在颊上。慈珊与她母亲在我们的两边望着我们,似乎想劝慰又不敢劝慰。我开始振作自己,用手帕揩我的眼睛。但不知怎么,梅瀛子竟靠在船舷上,闭着眼睛,擎着眉,有眼泪潜然从她茸长睫毛中流下,她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一丝声音。我无法劝慰,只说:

“梅瀛子,天已经大亮,我们该设想我们的出路了。”

梅瀛子不响,不知怎么,我忽然看到慈珊也在天真地啜泣 ,她母亲也用手帕在揩泪,人的心灵有时候竟可以有这样自然的呼应,可是有时候也竟可以麻木不仁。梅瀛子用手帕拭泪,但还是不动,仍旧闭着眼,她说:

“让我静一会儿。”

我于是问慈珊的母亲,她们的船是否要装东西或者要开到别处去。她告诉我她们昨天已经将货物下卸,本定今天随便找点生意开回去,现在可以完全听凭我们,我就请她暂时租给我们,一天要多少钱,我们都可以比常例还多一点给她们。这时候我发现桌上的钱还没有收去,我说:

“这钱为什么还不收起?”

说着我递给她,交在她手里。那位老婆婆收着说:

“就算你租我们的船,也用不着这许多钱。 “

“你收着,你收着。”我说:“回头先为我们买点东西来吃吃。”

“慈珊 ,”老婆婆说:“你先去烧稀饭,我去买点东西来。”

但梅瀛子这时候忽然振作起来,她说:

“慢一慢。”于是又对慈珊说:“你先为我们烧点稀饭也好,可是暂时不要买什么。”

慈珊点点头,但又望望她母亲。

梅瀛子站了起来,拉着慈珊的母亲坐在一起,她说:

“老婆婆,你待我们这样好,我们不会忘你的恩;但是如果你是存心救我们的,你必须什么都听我的话。”

“自然,自然。”慈珊的母亲说。

“真的?”

“我又不是东洋人,你又是那么好,那么……”

“谢谢你。”梅瀛子说:“哪么你上岸去第一万要告诉人你有客人在这里;第二无论谁向你说话,无论同你说什么你只装不知 ;第三你去买菜蔬,还是同平常一样,不许多买什么特别的菜 ,这不是客气,你要知道,因为,你一多买,也许就有人要查问你;第四,你上去多走走,不要东问西问,最好自己去闯,是否有什么路没有封锁,最后,你去为我们买二套你们平常穿着的布棉袄,蓝布裤,一套男的他穿,一套女的我穿,你先看看我们的身材,还要两双布鞋。”说着她又打开皮包拿钱给她:“这是买衣裳的钱。”

慈珊的母亲接了钱,很豪爽的说:

“你放心,我什么都照你办,我已经懂得,你放心。”

于是慈珊的母亲提一只篮从船尾上去,我们目送她踏着邻船的船舷远去。梅瀛子开始又颓然了,她不响,一声不响,默默地 坐着。这时四周早已有零乱的声音,船也不时有一点晃摇。我鸩溺在杂乱的感觉、回忆、计划、设想之中,千万种的情感绞在一起,悲哀、忧虑、隐恨、愤怒 ,一直到慈珊拿稀饭放在极桌上,叫我们去吃去,梅瀛子方才又振作起来,慈珊似乎不肯同我们一起吃,但梅瀛子强拉着她。

大碗的稀饭,小碗的萝卜干。我很奇怪梅瀛子,她似乎很习惯的吃了满满的一碗。我并不饿,但好像稀饭的热度,给我温暖与勇气,我吃了一碗半,慈珊也吃了一碗半。

饭后,我与梅瀛子开始有点精神,梅瀛子问慈珊要热水与剪刀 , 叫我为她剪去头发。

慈珊捧出一只百支装的大英牌烟盒,因为已经很旧,所以周围束着一根红绒绳,我发现这绒绳同她发辫上所用的绒绳同一个颜色,里面是她的缝纫与洗梳用具。她打开后为我们拿出一面镜子与一把剪刀,镜子的架子是铁皮制成的,后面嵌着彩色的梅兰芳天女散花的剧照。梅瀛子接在手里看看,然后放在桌上,把剪刀交给我,于是在镜子里指挥我从哪里下刀。

我与梅瀛子交友以来,工作上友谊上我们都不算太疏远,但是像今天那样的情境则是第一次。我贴在她的身后,从镜里望见 她美丽的面庞,慈珊的镜子不够平,在动摇中,时时有古怪的表情出来,我们意会地都笑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我心里浮起,似乎我与梅瀛子间的距离,在一瞬间缩短了许多。后来回想起来,觉得这原因还是在过去我们,即使是两个人的场合中,无论是工作或是游乐,我们的心情从未有这样的一致,从未有这样清澈无埃的吻合。在过去,我们的思虑没有这样单纯,我们的目的也从未完全相同,我们对世界的反应,对人的关联,也并不完全在同一个立场;而当时,似乎我们在暂时之间已经与世界完全脱节,我们所经历的危难,所感受的苦痛惊惧与悲哀又完全相同,而现在所要求的怎么样得到安全的脱险又是一致,是这些使我们有一种我们的生命系在一起的感觉,这在我与梅瀛子之间就那么一次,唯一的一次,而以后也是不会有过的事。

我依照梅瀛子的指示,将她后面烫卷的头发剪去。她开始洗脸洗头,最后她梳理她的头发,望望慈珊的流海,她又用剪刀理自己的前额,于是我看到她垂下整齐的刘海,同她美丽的眉毛有同一韵律。——梅瀛子始终是美丽的,我想。

后来不知怎么,她在慈珊的梳妆盒子里发现了一对镀金已褪的银耳环,她向慈珊借用,慈珊送赠了她,她就谢了一声,把穿针弄弯了夹在耳叶上,于是她叫我看,是否已经不是梅瀛子了。 但尽管她抹去了脂粉,尽管她留上了流海,尽管她带上了耳环,她还是梅瀛子。我发现这银耳环头上是两个“寿”字,有一种预感或是迷信,或甚至是联想,使我很快的想到“幸福的耳环”这句话。

我马上记起白苹耳叶上碧绿的耳坠,与她黑衣上碧绿的镶边是多么调和,但在她一出现的时候,它就有点触目,使我想到说不出的不安。而现在梅瀛子的耳环与她衣服是多调和,但竟毫不触目,似乎她所做的正是我觉得应当的,而两个寿字,又满足我先天的要求,好像它是免灾免殃的象征;世上有许多并非迷信的人,但一切不愿有不吉祥的事因,我想都是有同我一样的先天要求,这要求没有理由,只是一种对初次印象直觉的舒适。当时我很想叫出:“幸运的耳环”!但我一想白苹的语声,我终于咽下。我说:

“在我,梅瀛子,那怕你化成液体,幻作气体,我凭我感觉就会认出你总是梅瀛子。”

“那末。”梅瀛子露出她杏仁色的稚齿笑了,她说:“幸亏你不是我的敌人。”

已经过十点钟了,慈珊的母亲还没有回来,我们坐在她铺位上,用她的棉被裹住我们的脚与腿。在船篷里,没有事情做,更觉得寒冷,而又深怕慈珊的母亲出事,衷心有万种的不安,使我们谈话的兴致也无法提起,偶尔说一句话,也只是为想打破这可怕的寂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梅瀛子说到第五遍:“她怎么还没有回来”, 闭起眼睛在休息了。一夜来,她已经够疲倦,她应当有点休息才对,但是我相信她不能入睡,正如我自己一样。我模糊地想到白苹,在我的信仰中她竟会未死,她似乎仍旧活在银色的房间里,活在豪华富丽的交际场中,活在许多丑陋敌人的中心。我想我能够立刻去看她,我假如可以有一对翅膀,我就可以飞去,我想马上到她的家里,那么她的家是否已遭敌人搜查?阿美呢?掳去?拷问?那么马上我就会被他们注意,我在她家里住过,我又常常同她出入相偕,他们会立刻要我的人,我急于先要知道阿美的下落,我要去,要去……但是慈珊的母亲竟还没有来。

船首的船只有许多驶动,我恐怕外面的人注意到我们,我请慈珊将那面船篷拉上一点。但并不挡住我外望的视线,天是那么阴沉,水是那么混浊,对岸是零乱参差的草棚,许多垢首污面衣衫褴褛的人群,在左右垃圾堆上来往。慈珊告诉我那些都是白面的吸食者。被毒化了的人群,他们已经完全等于废物,既不能劳力,也不能劳心,没有任何的欲望,多么污秽的地方他们不会觉得脏,多么可口的东西他们也觉得平常,但他们一天必须有八角钱,上午四角,下午四角,等待白面贩子的驾临。白面贩子每天来两次,时间总是一定的,偶尔晚到一小时,一大群人就无法自持,他们天天象等待神明一样等待着白面贩子。白面贩子来的时候,袋里装满了四角一包的白面,那不过是大拇指那么大的一包,食毒者一见他来就蜂拥而上,只有这一瞬间他们还表现人的勇气,还表现人的生存,因为在整个的生命中,这是他唯一的欲望;吸食了这一包毒药,他们再无他生存的意义,他们不会是强盗,也不会是窃贼,他们最好不过是只有四角钱欲望的小偷,与八角钱欲望的乞丐。他们的生命只有现在,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既没有记忆,也没有希望。他们偶尔在垃圾堆上拾到两粒榖子,他们也赌,但目的无非为凑足四角钱的数额,四角钱以上的款子他们不知道处理,四角钱以下的款子他们视作废物,他们就这样天天活着!

在我的视线之内,现在,他们就在那面蠕动,一堆一簇,缩着手,弯着腰,驼着背,屈着腿;拖着破鞋,戴着小帽;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在找香烟头,……但没有戏笑,没有言语,没有交接, ……

而这也算是人生! 也算是人生!

十一点多,慈珊的母亲在我企念中到来。梅瀛子也马上振作起来。慈珊的母亲见梅瀛子化妆后的样子,楞了一会,不觉笑了出来。梅瀛子问她封锁的情形,她告诉我们在通路上完全是铁丝网,一点办法没有,但在店面前则是绳栏,虽然有日兵看守,可是总有疏忽的时候,穿过绳栏,就可以借铺子的路,由他们的前门进去,从他们的后门走出。这是最妥的办法,但现在绝对不可能,因为出事不久,敌人戒严极严,据她的意思最好二三天以后,由她带道,恳求别人铺子通融、

“但是我们决不能等那么久。”梅瀛子说。

“可是马路上只有东洋兵,铁甲车来回的走,一去就会被他们看见查问的。”

“那么夜里呢?”

“夜里,铺子里的人都睡了,谁肯为我们开门?”

“那么 ,”梅瀛子想了一想说:“能不能相烦你老人家先找个铺子去接头,给他们一点钱,叫他们夜里虚掩着门呢?”

“我也没有熟的铺子。”慈珊的母亲迟疑了一下说:”而且这样去接头,反而被人怀疑,以为你们决不是普通的过客,而一定是犯人了,那么他们不用说怕惹事,说不定还要去告发,现在的人心真是不可靠呀!”

于是我们沉默了,我们默认慈珊的母亲的话是对的,我们只好慢慢来寻思。

但梅瀛子又开始颓然,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想还是在船上住几天。”慈珊的母亲说:“你放心,一切放心,我拼一条老命救你们就是。”

她的话很使我感动,但是没有恰当的话可以表示我的谢意。她又说:

“我可以天天去看,等他们放松一点时候我们就可以穿过去。”

这时候,慈珊早已接过了她母亲的竹篮与衣包。这衣包只用一张报纸裹着,并没有完全包住,外面捆着一条麻绳,慈珊正在将它解开,她将女人衣服取出,对梅瀛子说:

“还是把衣服穿穿看吧。”

我看梅瀛子有同意的表情,我就坐到那面竹凳上来,梅瀛子叫慈珊拿棉被挡着,我知道她在那面换衣服了。

我这时很想抽烟,自从昨夜离开白苹家里以后,我没有抽过烟,我不知道身边是否还带着烟,还好,袋中竟有四根。于是我吸起烟等着。

一直到我吸完了这支烟,慈珊才把被收起,那面出现了一个黑衣蓝裤的姑娘。裤脚稍稍嫌短,我发现她还穿着原来的丝袜。 但她自己似亦早已觉得,她说:

“忘买了袜子。”于是慈珊热心地从自己衣包里找袜子给她 ,我看她坐在床侧外面换袜穿鞋——一双稍稍嫌大的黑布鞋。

终于她已经完全打扮好了。她过来站在我的面前,似乎自己也觉得非常新鲜,一瞬间她精神很焕发。但是她给我的印象是什么呢? 梅瀛子还是梅瀛子,世上的衣装似乎都是她的点缀。我说:

“太美了,任何的云彩都是衬托太阳的光亮呢!”

她微笑着,没有说什么,坐到竹椅上,拿椅上镜子来看,但是我看到她手腕上还带着白金的手表,我说:

“似乎还多一点,是什么吧?”

她好像自己也发觉了,微笑一下,赶紧把手表收起,纳入内衣的袋里,接着她就问我要烟,我递给她一支,我自己又吸一支,我说:

“现在还有一支,我不到必要时不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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