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地球,除兩極中,窮年累月,凝氷積雪,不能生物。此外寒、温、熱三帶,動物 物,或繁或簡,總以適合物主的生活爲度。物主是何種物類呢?是高級動物中的人類。人類是外來的爲主,還是本地的爲主呢?造物主既於地球上洋海山嶺種種土地外,另外搏成這塊土,又爲這塊土揑成高等動物種中一種的人類,自然便是這塊土的地主。造物主既搏成這塊土揑成這種人,又怕這種人啼飢號寒,憔悴傷生,日久不免荒了這塊土,因此格外又生成許多動 物,做人類營養的原料。

本地的物主,自然要推本地的人類,外來的不過是個客,所以能在這塊土享用安居。譬如人家偶然來个遠客,朝設醴、夕掃榻,是主人敬客的意思。這所房屋,這桌筵席,須不是客人的。無奈世界有種人,自道是天生的驕子,睜圓眼 ,伸長手臂,凡全地球有一尺土、一寸泥,有了地主,好像害了他的肉,凡全地球,有一二顆草、三兩飛鳥,有了物主,好像奪了他的衣食。千方百計,强佔軟騙,不遂心如願,簡省不肯歇手。記得古書,有本“胠篋篇”,把來形容這班驕子貪得無饜的心腸,遠怕形容不盡。

偏有人推波助瀾,扇風吹火,說什麽優勝劣敗、物競天擇,眞像造物主生地生物生人的初時,預先便安排下這門借刀殺人的方法。可奇不奇?須知父母生下兒子,或好或歹,總是愛子,斷無 願好的兒子把歹的兒子或砍一刀,或絕三餐,生生取了性命。造物主視人,就是父母之視兒子。兩相爭競,已不是造物主所願,還講什麽擇不擇。眞正奇談了。無奈貪 一起,便把眞理抹掉,專把這些似通非通的說話,當作金科玉律。

到黑人從美洲回到非洲,好好一塊大地四分五裂,都已做了他人的外府。偶有幾个自主國,也不過名義上空存這个國名,事實上也早反客爲主。黑人若眞是个一無所知、任人玩弄的,多年在外,一旦歸來釣游的舊地,誰無兄弟,誰無姊妹,誰無親戚,誰無友朋?此時爾來我往,朝宴夕飲,正好陶寫閒 ,消磨歲月。就是回首往年,所歷的難辛,所受的苦楚,此時道傍相逢,街頭相遇,十九都是自己人。四肢五官,比在他鄕還自適自遂的幾倍。也好倦游歸養,息彰杜門,偏偏智力聰明不能勝人,也不至不及人愛護鄕土。愛護鄕土的物產,又是有生之始,造物主就傳了這个性質。先前誤當人人孺子的天眞,一槪不曾斵喪,無詐無虞,纔吃盡別人的虧,此時有生所受的性質。經著外界激刺,正在蓬蓬勃勃、不可抑制的時節,收淚發奮,决定自建獨立國。纔回非洲,目覩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物產,作不到主人,反處處受人憎嫌。如何能彀甘心?力不甘心,如何能彀干休?黑人成羣成隊,去助名義上自主、事實上屬地的幾國, 向外客宣戰,要想爭回主權。這還是二十世紀的事呢。從道理上說,主多客少,便應主勝客敗。從實際上說,一邊仗著器械,一邊仗著血肉,血肉怎敵得住器械?主無一勝,客無一敗,竟立了反峙的地位。黑人初時只靠兄弟多、姊妹多、親戚多、朋友多,此仆彼起,前死後繼。一 到二十三[世]紀,外客的傷亡雖也不少,同黑人比起來,却衹得十成中的三四成。黑人到底不能建什麽國,立什麽政府。

二十四世紀的末期,地球氣候驟然改變,熱帶的地方先變温和,漸漸變了嚴寒。黑人不能慣受,似乎要氣沮志喪,聽人宰割了。那知黑人以爲外客久居非洲,氣質彼此仿佛,主人不慣受,客人也未必慣受。又見海岸到處都已結了薄氷,兵艦出入不能如前自由,軍隊的接應必然艱難,食料的接濟仗黑兄弟姊妹親戚友朋。禦侮的决心、强半的權自在黑人掌握,便以爲機不可失。越發人人奮勵。

咳!氣候之變,不是獨變非洲的,熱帶尚且變寒,南北温帶中豈能一無變異。既有變異,遷地爲良,誰人不作此想。且從地球極西處,算最相接近的地方,獨有南面這座非洲。自古熱似東西兩洲,到此時又誰人不生羡慕。黑人不曾想到這一層,吞氷嚼雪,重舉義旗 [31] ,滿望此番必能得志。偏偏主客多少的比例,驟然相反。一邊有形式的國,就有形式的工厰。煤層雖罄,靠新發明的電力,依然運用機關,製造器械。一邊只有 神的國,就只有形式的體魄。體魄雖强,在槍林彈雨中死速生遲,苦戰三年,全地沒有一塊乾凈土,事實盡喪,名義亦已無存。剩下一羣瘡痍遍體萬劫餘生的黑人,相向慟哭,無計可施,只好暫時罷休。此心不死,猶時時暗地集會,互相計議恢復的大計。

驀地想起,以前初歸非洲時,還有二百餘同種留在美洲。子復生子,孫復孫生,五百年來,不止增了百倍。却喜身分兩地,心在一洲,從來不曾斷過音問。若到美洲,去求同種的援助,他們念著悲壯慘烈的父老兄弟,必不忍故國山河永永遠遠就讓他人佔據。打定主意,非洲後死的黑人,陸陸續續前前後後,又都望美洲來。先坐的汽船待近南美,滿海皆凍,只留中央五丈開闊的航路。艙面空處,積的雪隨掃隨聚,就張布篷,順著風,還從空隙中鑽進烟筒中間,逢雪即化,恰如瀑布一般從空掛下。熱度同冷度不能相融,烟筒周圍便東開一孔,西裂一缝,汽缸带著也受了傷。

船主本在畏寒,借此便道:“木船已不能,急須修理。”硬把搭客驅逐。黑人見此光景, 知爭也無濟。扶老携幼,紛紛都上了岸。初意想附火車,誰知軌道四周積的雪,小者如陵,大者如山,鋼條木枕都已陷在氷底,火車不能通行。黑人無可奈何,踹氷踏雪,逾山越嶺,一步步挨去。沿路最苦的,是夜深月黑,要尋人家,借三尺地投宿一宵,竟十有九次尋不到一座村莊。一次遇見,又十有九家不肯開門。一家肯開了,又無多餘地步能容許多人酣眠穩睡。討些柴草,一堆兒擠在地上,合眼養神。食物的欠缺,尤其不必説了。從前的名城巨鎭,都變作僻市荒村。要買幾塊麵包,陪盡小心,費盡唾涎,纔又花了五六倍的代價方能到手。及進美國,計點人數,先是男丁連老小一千三百五十七名,女口連老小八百六十二名,此時男丁凈剩九百七十三名,女口凈存五百四十六名。統算只存七成,其餘三成都埋在雪窖中,無從追尋人蹤。

寓美黑人得了信,急急迎視,眼見一千五百十九名的同種,个个非傷即病,無老無幼,無男無女,竟無一人不瘦骨支離,神 蕭索,不覺跌下淚來。各家分著邀到家中調養醫治,又細細問了來 ,都沉吟道:“論理我們不能不歸,帮助著你們舉事,但現在道路難行,也是一層難處。且同哲而治君商量了,再定行止。”哲而治恰已問知備細,聚集衆黑人商議道:“我輩回非,勝負成敗都還靠後。第一層,起程時從海道去,無處附舟,從陸道去,不說到了南美有船無船,只看諸君來時,不都筋疲力盡麽?去時依然如此,還能打什麽仗?只好束手就縛。第二層,諸君不說現在地土已變磽瘠,物產不能成長,各河氷結,魚類已無從捕獲麽?就算得手,將來如何存立,這兩層是不可不慮的了。還有一層,美國此時氣候風土,和我非洲相仿。想造物主無端與這番浩劫,物種十九已絕,人種也恐不能久存。諸君在此又無一宫一土,只我這班同種。節衣縮食,留備不虞的,轉瞬亦將罄盡。我爲此事已籌畫好幾天,不得計較。昨日無意中遇見猶太斐烈威君,互談苦况。後來斐君便題起一節事來。”衆黑人問道:“斐君所題何事呢?”

哲而治道:“斐君之言甚長,幸喜距此不及十家,待我邀來,與諸君等他自行陳述罷。”衆人道:“好,哲君快去邀來。”哲而治離座出門,不到一刻鐘,同一赤面黄鬚的人進門,脱帽執手,各各道好。哲而治道:“這位便是斐烈威君。”衆人讓他坐下,斐烈威纔開口道:“我輩猶太人所受的欺陵困辱,和諸君有相異處,有相同處。歸根結底却是一般吃了無國之民的苦呵!”黑人人人垂淚道:“無國之民,無國之民,斐君說的不差。”斐烈威又道:“諸君不必枉費唇舌了。目前至要且緊的,就是生計問題了。不瞞諸君說,我不是生長美洲的,以古籍講,是猶太人。以現在國籍講,却是俄羅斯人。前五年,爲俄國北部已爲氷雪所埋沒,南部一帶霜雪雜下,久凍常年,如在嚴冬。生恐也受奇殃,纔挈弱小往游震旦。不意氣象亦復不佳,因念種人居美的多於別國,東西兩球經緯雖同,所受的陽光本有一前一後的分別,或者近來天時還暖似東部。因此又到美國來。既到本國,訪尋同種。咳!可憐可憐,無國之民,呼冤無路,求援無人。受了一回不可思議的奇慘,同種竟已無多。此事諸君大半耳聞目覩,小半新到,諒未及知。我每思及此,筋掣腦裂【製 】,不忍更題。停回 哲君代我宣告罷。我既見同種所受的慘象,又見全美現在所遭的變象,纔佩服一種人的高職遠見。諸君試 是哪一種人?”

當時有 拉丁人種的,有 斯拉夫人種,有 日耳曼人的,有 撤遜人種的。斐烈威道:“一槪不是。諸君如何只從西方想,不從東方想?我所佩服的,是東方人種中一種震旦人。九年前,震旦南方有萬餘人,一層爲天時地氣,二層又別有感觸,竟駕舟出海探尋新地。我到震旦時,他們已去有五年了。全隊十五船,一萬餘人,竟無一人一船復回本國。難道全數都把氷雪做了窀穸?自然爲目的一達,留而不返了。諸君試想如此嚴寒大雪,竟能枕波席浪,去做冒險的事。震旦人的勇氣,震旦人的壯志,怎不呌人佩服呢!”

衆黑人聽到這裏,人人吐舌道:“我輩由非至美,已經覺得奇困至厄不比尋常。震旦人竟能去尋亘古未闢的新地,眞正令人要五體投地了。”斐烈威道:“我因此動了心,也想步震旦人的後塵,冒一回險,尋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同種中聞我此言,均已贊成。汽船雖無從設法,却已各撤屋材,自造三支帆船,不日可成。昨見哲君,又 以此議貢獻於諸君之前。如以爲然,此時木料雖無處采辦,屋内梁柱盡不妨拆卸了,凑合攏來改造船舶。”衆黑人道:“房屋一拆,人便何處安宿,難道露居不成?”斐烈威道:“是別有法,譬如甲家拆屋,便搬乙家去宿。乙家也要拆屋,便分搬丙丁家去。多寡以此類推。同種同病,想無人不肯應承的。船舶一成,我與諸君做一路走如何?”衆黑人一聽,都拍手稱贊道:“高見高見!我輩都願從斐君的話,只今日便動工。”斐烈威見衆黑人如此踴躍,煞是歡喜。

當下分別了,各去經營。一月後,兩面一共造成七船。一千五百十一名非洲人,一千三百二十九名猶太人,紛紛搬運物件,陸續上船。正待拔錨,斐烈威道:“且慢,北方一面,我是親歷過的。西方一面,據非洲諸弟所說,也不可去。各船均須撥定羅盤, 進南方,方始有个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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