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灿烂的一条马路上,人们很热闹的往来走着。他也是人们中的一人,可是感不到热闹。他觉得空气有些清冷,更因他酒后,衣单,所以身微微发抖。头还酸,口味很苦,两眉紧锁的,眼也有些模糊。他没有看清楚街上有的是什么,但还是无目的地往前走。一时他觉得肚子有些饿,要想吃点东西;但当他走到菜馆店的门口,又不想进去。好像憎恶它,有恶臭使他作呕;又似惧怕而不敢进去,堂倌挺着肚皮,扳着脸孔,立在门首似门神一般。他走开了,又闻到食物的香气。红烧肉,红烧鱼的香气,可以使他的胃感到怎样的舒服。这时,他就是一汤一碟,也似乎必须了,可以温慰他的全身。但当他重又走到饭店之门外,他又不想进去。他更想,“吃碗汤面罢!”这是最低的限度,无可非议的。于是又走向面馆,面馆门首的店伙问他,“先生,吃面罢?请进来。”而他又含含糊糊的,“不……”不想吃了,一边也就不自主地走过去了。他回头一看,似看它的招牌是什么。但无论招牌怎样大,他还是走过去了。

这样好几回,终于决定了,——肚不饿,且渐渐地饱。他决定,自己恨恨地,

“不吃了!不吃了吃什么啊?为什么吃?不吃了!”

一息,更重地说,

“不能解脱这兽性遗传的束缚么?饿死也甘愿的!”

一面,他看看从菜饭店里走出来的人们,脸色上了酒的红,口叨着烟,昂然地,挺着他的胃;几个女人,更摆着腰部,表示她的腹里装满了许多东西。因此,他想,——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过胃在做工作罢了!血般红,草般绿,墨汁般黑,石灰般白,各种颜色不同的食品,混杂地装着;还夹些酸的醋,辣的姜,甜的糖,和苦的臭的等等食料,好似垃圾桶里倒进垃圾似的。

“唉!以胃来代表全部的人生,我愿意饿死了!”他坚决地说这一句。

但四周的人们,大地上的优胜的动物,谁不是为着胃而活动的呵!他偷眼看看身旁往来的群众,想找一个高贵的解释,来替他们辩护一下,还他们一副真正的理性的面目。但心愈思愈酸楚,什么解释也找不出来,只觉得他们这样所谓人生,是亵渎“人生”两个字!他莫名其妙地不知走了多少路。街市是一步步清冷去,人们少了,电灯也一盏盏的飞升到天空,变做冷闪的星点,从枫,梧桐,常青树等所掩映着的人家楼阁的窗户,丝纱或红帘的窗户中,时时闪出幽光与笑声来,他迷惑了。这已不是啸嚷的街市,是富家的清闲的住宅,另一个世界了。路是幽暗的,近面吹来缥缥缈缈的凄冷的风。星光在天空闪照着,树影在地上缤纷纷地移动;他一步步地踏去,恰似踏在云中一样。他辨别不出向那一方向走,他要到那里去。他迷惑了,梦一般地迷惑了。

他的心已为环境的颜色所陶醉,酒的刺激也更涌上胸腔来。他就不知不觉的在一家花园的墙外坐下去。墙是红砖砌成的,和人一般高,墙上做着卷曲的铁栏栅,园内沉寂地没有一丝一缕的声光。

正是这个醉梦中的时候,在灰黯的前路,距他约三四丈远,出现了两盏玲珑巧小的手提灯,照着两位仙子来了。他恍惚,在神秘的幽光的眼中,世界已换了一张图案。提着灯的小姑娘,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散发披到两肩,身穿着锦绣的半长衫,低头走在仙子的身前,留心地将灯光放在仙子的脚步中。仙子呢,是轻轻地谈,又轻轻地笑了。她们的衣衫在灯火中闪炼,衫缘的珠子辉煌而隐没有如火点。颈上围着锦带,两端飘飘在身后,隐约如彩虹在落照时的美丽。她们幽闲庄重地走过他,语声清脆的,芬芳更拥着她们的四周,仿佛在湖上的船中浮去一般,于是渐渐地渐渐地远逝了。景色的美丽之圈,一层层地缩小,好似她们是乘着清凉的夜色到了另一个国土。

这时,他也变了他自己的地位与心境,在另一个的世界里,做另一样的人了。他英武而活泼的,带着意外的幸福,向她们的后影甜蜜地赶去,似送着珍品在她们的身后。她们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音,回过头,慢慢的向他一看,一边就笑了。小姑娘也停止了脚步。她们语声温柔地问,

“你来了么?”

“是。”一边气喘的,接着又说了一句,

“终究被我追到了。”

于是她们说,

“请你先走罢。”

“不,还是我跟在后面。”

她们重又走去。他加入她们的队伍,好像更幸福而美丽的,春光在她们的身前领导她们的影子,有一种温柔的滋味,鼓着这时的灯光,落在地上,映在天上,成了无数个圈子,水浪一般的,慢慢的向前移动。她们的四周,似有无数只彩色的小翅,蝴蝶身上所生长着的,飞舞着,飞舞着,送她们前去。迷离,鲜艳,因此,有一曲清幽而悲哀的歌声起了,似落花飘浮在水上的歌声。她们的脸上,她们丹嫩的唇上,她们酥松的胸上,浮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微波与春风相吻的滋味来。

她们走到了一所,两边是短短的篱笆,笆上蔓着绿藤。上面结着冬青与柏的阴翳,披着微风,发出优悠的声籁。于是她们走过了桥,桥下流着汀淙的溪水。到了洞门,里边就是满植花卉的天井,铺着浅草。茉莉与芍药,这时正开的茂盛,一阵阵的芳香,送进到她们的鼻子里。

东方也升上半圆的明月,群星伴着微笑。地上积着落花瓣,再映着枝叶的影儿,好似锦锈的地毡一般。

她们走进到一间房内,陈设华丽的,一盏明晃如绿玉的电灯,照得房内起了春色。于是小姑娘们各自去了,房内留着他与她们三人,——一个坐在一把绿绒的沙发上,这沙发傍着一架钢琴,它是位在墙角的。一个是坐在一把绛红的摇椅上,它在书架的前面。当她俩坐下去的时候,一边就互相笑问,

“走的疲乏了么?”

“不,”互相答。

一边靠沙发的眠倒了,摇椅上的摇了起来。

他正坐在窗边的桌旁。桌上放着书本和花瓶,瓶上插着许多枝白蔷薇和紫罗兰。他拿了一本书,翻了两页,又盖好放转;又拿了一本,又翻了两页,又盖好放转。他很没精打采,似失落了什么宝贵的所有,又似未成就什么要实现的理想似的。他眼注视着花瓶,头靠在桌上。

“你又为什么烦恼呢?”坐在摇椅上的仙子这样问他,“如此良夜,一切都在微笑了,你倒反不快活么?”

他没有回答。而坐在沙发上的仙子接着说了,

“他总是这样颓丧,忧郁。他始终忘了‘生命是难得的’这句话。”

“我有什么呀?谁烦恼呢?”他有意掩饰的辩。

“对咯,”摇椅上的仙子说,“只有生活在不自由的世界中的人有烦恼,这烦恼呢,也就是经济缺乏和战争绵连。”

“这也不一定。”

于是沙发上的仙子微笑道,

“难于完成的艺术,或是穷究不彻底的哲理,也和烦恼有关系罢?”

他没有回答。于是她接着对摇椅上的仙子说道,

“安姊,我又想起一篇神话来。这篇神话是说有一位中世纪的武士,他誓说要救活一位老人。在未能救活以前,他永远不发笑。可是这位老人早已死去,连身子也早已烂了。于是这位武士,无论到什么王国,青年公主爱护他,公爵夫人珍惜他,他终究未发一笑,含泪至死了。他有些似那篇神话里的主人,要救活早已死去的老人以后才发笑的。”

一边,她自己笑起来。于是安姊说,

“琪妹,他和古代的哲人或先知差不多。他披着长发,睡在一个大桶内,到处游行,到处喊人醒觉。虽则踏到死之门,还抱着身殉真理的梦见。”

这时他说道,

“你们只可作我是小孩,你们不可以生命为儿戏。”

“真是一位以生命殉生命的大好健儿!”

琪妹赞叹的。一边她向衣袋内取出一方锦帕,拭了她额上的汗珠。

房内一时静寂的,只微微闻的花香酝酿着。忽然,不知从何处流来了一阵男女杂沓的大笑声。于是安姊说,

“假如笑声是生命的花朵,那你就不该摘了花朵而偏爱花枝呢?否则,还是哲理是哲理,生命是生命。”

“是呵,”琪妹接着说,“就是尝着苦味的时候,我们也要微笑的去尝。何况一个人不可为生命,而反将生命抛弃。有如今夜,你不可忘了你的荣归,不可忘了你的皈依,不可忘了你的净化!”

“我倒不这样想,”他淡淡的,“我以为我们踏到天国之门的,还该低头沉思的走去牵那上帝之手;假如我们要从河岸跳落河底时,我们还可大笑一声,去求最后的解决。”

一息,他接着又说,

“不过我又有什么呢?我岂不是得了你们的安慰么?”

“谁知道?”

安姊微笑说。一边她从摇椅上走了起来,向钢琴边前去,眼看一个琴上的乐谱,似有一种深思。一回又拿乐谱,一手在琴的键上弹着。她的手飞弹的很快,似机器做的一般。于是她又疑思着乐谱,不发一声。

而这时沙发上的琪妹,微声的一笑。一边眼一瞧他和安姊,一边又斜一斜头,——而他还是靠着头,想些什么。——于是她自己对她自己似的说道,

“你还是喝你自己的葡萄酒!”

安姊是没有听到,而他却慢慢的笑转过头向她说,

“我也想喝一杯。”

“你喝它做什么呢?你有你的思想就够了,正似她也有她的音乐就够了一样。”

他一笑,琪妹就立了起来,向一只橱中取出一瓶葡萄酒,两只白色杯子。走到他的身边,倒出两杯,放在桌上。

“安姊,你有音乐就够了么?”他问。

“谁够了?”安姊无心的说。

“你!”

“什么?”

“你有音乐就够了么?”

“还有什么?”她的眼仍注视着乐谱。

这时琪妹轻轻的一笑。

“笑我吗?你们吃什么?”

“葡萄酒。”

“好妹妹,你给我一杯罢!”

她口里这样甜蜜的说,但身子仍没有动。

“沉醉于艺术,比沉醉于美酒有味罢?”

这时琪妹已喝了一杯,她心里立时有一种荡漾,于是这样的问着。

“是呀!”他答。

“那么比较思想呢?”她进一步问他。

“思想的味终究是苦的!”

于是他们一笑,接着也就无声了。

房内有一种极幽秘的温柔与甜蜜。各人的心浸在各人自己的欲望中,都微微地陶醉。她们有如秋天的鸿雁,翩翩飞翔于苍空;又如春水绿波中的小鸟,拍着两翅在沐浴着。一种清凉的愉美,缭绕于各人的身肢间。

正是这个时候,各人的眼互相微笑着,似有一个狰狞可怕的黑人,向他的房中走进来!她们立刻发出极骇的叫声,她们立时不见了。他的面前的美景,也随之消灭!

“喂!你是什么人?”

一个北音的巡捕,走到他的身边,严厉地向他问。

他没有答,忿忿地。

“你是怎样的人?”

“你为什么要问我啊?”

“因为你不该在这里睡觉!”

“唉!先生,我没有好的睡所,竟连一个墙外也不能给我做一个好梦么?太严酷了!”

他忍耐不住,似要流下眼泪!

这位巡捕到这时,却起了奇怪而怜悯的态度,和声些说,

“因为这有害于你的身体和公众,——你是否酒醉了?你是在干什么的人?”

“完全没有醉,可请你放心。但职业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也早早想过,我在干什么?但结果一无所干!我做什么事情都失败了!我只有做梦!巡捕先生,假如你要听,你有闲,我可以将我的好梦告诉你。但我没有职业,我一无所干!”

“你说什么话?我听不懂。”

“我说的是梦,我有真的梦,假的梦,日里的梦,夜里的梦。”

“我不能听你的话,”巡捕着急了,“还请你走罢!”一边挥他的木棍。接着他想,

“这人有些疯了。”

“走,走,世界没有我的一片土,梦都没处去自由做了。这是怎样的凶暴的世界呵!但自然有等待我的等待着!”

可怜的瑀,说着走去。

他仍在一条苦闹而秽臭的小街上走。在他的身边,仍是可怕的男人,可憎的女子,一群群在恶浊的空气里挨来挨去。他实在奇异了,他实在忿恨了。他的周身立时流出冷汗来,一种黏湿的冷汗,浃着他的背,胸部,额上。他觉得自己发怔,身震动着,眼呆呆的睁着,两手伸的很直,甚至两脚立住不动。他的肺部收缩的很紧迫,几乎连呼吸都窒塞住了。全身的血泛滥着,似乎在他的鼻孔中,将喷出火来。他觉得眼前在震动,自己要昏倒了。他嘴里突然痛问,

“什么一回事?我在那里?”

一边他又向前冲去。

一时,他又回转头来向后边一望,好似方才的梦境,还在他的身后继续的表演一般;又似要找寻方才的两位仙子,他要请她们领他去,任她们领他到山崖,领他到海角,甚至领他到地狱之门,死神的国!但没有,还是什么也没有。在他的身后,仍是暗灯照着的污臭之街,——倭屋,杂货摊,三四个怪状的女子绕着一个男人。

他刺激得很厉害,他低头看看他自己灰色的长衫,他用两手紧紧地捻着,他恨要将它撕破了,千条万条的撕破了!他的两手一时又在头上乱撩了一阵,一时又紧紧搂着他自己的胸部。一边口呢喃的说道,

“眼前是什么?

我还做梦么?

还没有醒么?

我不会有么?

我不会听么?

没有嗅着么?

去,去,去,

什么呵?去!”

这样,他又鼓起他的勇气来。

“梦!

什么也再找不到了。

完了,完了!

我是什么?

我眼前有的是什么?

他们会给我什么?

我死过一回么?

方才又是怎样一回事?

这个世界!

恶的,丑的,

引诱我到死所!

我在那里?

她们二人又到那里去了?

再不要受愚弄了,

再不要受欺骗了,

去,去,

从梦的世界走出来,

梦也应完结了!”

他一边颠仆不稳地走,一边七忐八忑地怒想。

这样,他回到M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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