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六时,瑀与清二人在洋烛光淡照的旁边,吃了他们的晚餐。面包,牛肉,鸡蛋都吃完。

他们没有多说话,所说的话都是最必要而简单的,每句都是两三个字的声音,也都是轻轻地连着他们的动作。瑀好似话都说完了,就有也不愿再说了。清,也没有什么必要的谈天,且不敢和他讲,恐多费他的精神。瑀的样子似非常疲倦,他自己觉到腰骨,背心,两臂,都非常之酸,所以一吃好饭,他就要睡下,一睡下,不久也就睡熟了。这次的急速睡熟,大半因他实在怠倦的不堪,还有呢,因他自甘居于傀儡的地位。而清的对他殷诚,微笑,也不无催眠的力量。

虽则梦中仍有沉黑的天地,风驰电闪的可怕的现象,魍魉在四际啸叫,鬼魅到处蠢动着。但终究一夜未曾醒过,偶然呓语了几句,或叫喊了几声,终究未曾醒过。

这一夜,他是获得了一个极浓熟,间极长久的睡眠。

清在瑀睡后约三四点钟睡的。他看了两章的《康德传》,又记了一天的日记。他所记的,完全关于瑀的事:说他今天吐血了,这是一个最不幸的消息,可是他刺激太强,或者因为病,他可渐渐的趋向到稳健一些。因为病和老年一样,可以挫磨人的锐气的。结果,他陪着他一天。希望明天瑀的血止了,上帝保佑他,可送他回家去。大约10点钟了,清睡下去,他很小心的睡在瑀的外边;床是大的,可是他惟恐触着瑀的身体,招他醒来。因此,清自己倒一夜不曾安睡过。

第二天一早,清就悄悄地起来。用自来水洗了面,收拾一下他的桌子,于是又看起《康德传》来。

满天是灰色的云,以后竟沉沉地压到地面。空气有些阴瑟,秋已经很相像了。风吹来有些寒意,以后雨也滴滴沥沥地下起来了。清向窗外一看,很觉得有几分讨厌。但他想,“假如雨大,那只好迟一两天回去了。”

九点钟,伟和佑来了。——翼因有事没有来。

一房3人,也没有多话。不过彼此问问昨夜的情形。

于是佑从袋里取出10元钱来,交给清,以备今天付清房租。以后,清又将瑀不肯吃药告诉一回,理由是药味太苦,但各人都无法可想,只得随他。

这样,他们谈一回,息一回,到了11点钟以后,瑀才醒来。他睁大他的两眼,向他们看一回。他好似又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了。接着他擦了一擦眼,他问,

“什么时候?”

“已敲过11点。”清答。

“我真有和死一样的睡眠!”

接着叹息了一声,一边问,

“清昨夜睡在那里?”

“这里,你的身边。”

清微笑的。他说,

“我一直不知道身边是有人睡着,那么,伟,你们二人呢?”

“我们是刚才来的。”

于是瑀静默了一息。又问,

“窗外是什么呵?”

“雨。”清答。

于是又说,

“你们可以回去咯,已经是吃中饭的时候。”

“你的中饭呢?”清问。

“我打算不吃。”

“不饿么?”

“是的。”

这时看他的态度很宁静,声浪也很平和,于是伟问,

“今天觉得怎样?”

“蒙诸君之赐,病完全好。”

“要否严君再来一趟?”

“我不喜欢吃药的,看见医生也就讨厌。”

“毋须严君来了。”清补说。

一息,瑀又叫,

“你们可以回去咯。”

于是他们顺从了。当临走的时候,清说,他下午5时再来,将带了他的晚餐来。

他们去了以后,瑀又睡去,至下午2时。

他的神经比以前清朗得多,什么他都能仔细的辨别出来。外貌也镇静一些,不过脸更清白罢了。

他在床上坐了一回,于是又至窗口站着。

这时雨更下的大了。他望着雨丝从天上一线线的牵下来,到地面起了一个泡,不久,即破灭了。地面些微的积着水,泞泥的,灰色的天空反映着。弄堂内没有一些噪声,电线上也没有燕子和麻雀的踪迹。一时一两只乌鸦,恰从M二里的东端到西端,横飞过天空,看来比淡墨色的云还快。它们也冷静静地飞过,而且也带着什么烦恼与苦闷的消息似的。空气中除了潇潇瑟瑟的雨声,打在屋上之外,虽有时有汽车飞跑过的咆吼,和一二个小贩卖食物的叫喊,可是还算静寂。有时前楼阿珠的母亲咳嗽了一声,或阿珠轻轻的笑了一声,他也没有介意。

这时,他心中荡起了一种极深沉辽阔的微妙而不可言喻的秋意,——凄楚,哀悲,忧念,幽思,恍惚;种种客中的,孤身的,穷困的,流落的滋味;紧紧地荡着他的心头,疏散地绕着他的唇上,又回环雨飘扬于灰色的长空。他于是醉了,梦了,痴了,立着,他不知怎样!

“唉!我竟堕落至此!”

他这样叹了一句,以后,什么也没有想。

他立在窗前约有一点钟。他的眼一瞬也不瞬的看住雨丝,忽听得门又开了。阿珠手里拿着一封信,很快的走进来,放在桌上,又很快的回去。态度是胆怯,怕羞,又似含怨,嫌恶的。他,看她出去以后,就回头看桌上。他惊骇,随伸手将那封信拿来拆了。

他说不出地心头微跳。

信是家里寄来的,写信的是他前一位13岁的小弟弟。字稍潦草而粗大,落在两张黄色的信笺上,他看:

“哥哥呀,你回来罢!刚才王家叔叔到家里来对妈妈说,说你现在有病,身体瘦的猴子样子,眼睛很大,脸孔青白,哥哥,你是这个样子的么?妈妈听了,真不知急到如何地步!妈妈正在吃中饭,眼泪一滴一滴的很大的流下来。眼泪流到饭碗里,妈妈就没有吃饭了。我也就没有吃饭了!不知怎样,饭总吃不下,心里也说不出来。我真恨自己年岁太少,不能立刻到上海来看你一看。但我也怪王家叔叔,为什么一到家,就急忙到我家里来告诉,害得我妈妈饭吃不下呢!妈妈叫我立刻写信给你,叫你赶快赶快回来!哥哥,你回来罢!妈妈叫你回来,你就回来罢!你就赶快回来罢!否则,妈妈也要生病了!

弟弟瑀上

妈妈还说,盘费有处借,先借来;没处借,赶快写信来。妈妈打算当了衣服寄你。”

他颤抖着读这信,眼圈层层地红起,泪珠又滚下了。他读到末尾几句,竟眼前发黑,四肢变冷,知觉也几乎失掉了!他恍恍惚惚的立不住脚,竟向床上跌倒;一边,他妈妈呀,弟弟呀,乱叫起来。以前还轻轻的叫,以后竟重重地叫起来。他的两手握紧这封信,压着他的心头;又两三次的张开口,将信纸送到唇边,似要吞下它去一样。一回又重看,更看着那末段几句:

“哥哥,你回来罢!妈妈叫你回来,你就回来罢!你就赶快回来罢!否则,妈妈也要生病了!”

这样约三十分钟,他有些昏迷了。于是将信掷在桌上,闭上他的眼睛,声音已没有,呼吸也低弱,如一只受重伤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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