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以后,伟又来了。

他一坐下,清就告诉他瑀的弟弟有一封信来,叫瑀赶紧回家。当时伟说,

“那很好咯。”一边就从清的手受了信去,看将起来。但一边未看完,一边又说,

“我们早已决定送他回去,可见瑀的母亲和我们的意见都是一致的。”

停了一息,又说,这时信看完了,将信纸放在桌上。

“那我们决计明天就走。”

清却慢慢的说,

“瑀哥不愿回去。”

“不愿回去?为什么?”

“不过此刻却又被我说的回去就回去哩。”

“这很好。”

“是呀,我们在半点钟以前,大谈论你。”

“谈论我?”伟微笑的,“骂我一顿么?”

“瑀,佩服你彻底的精神。”

“错咯,我是一个妥协的人。对于社会,人生,什么都妥协。但有时还矛盾呢,你们岂不是知道么?”

清几乎笑出声来。伟又说,

“我很想脱离都市,很想过乡村的生活。所谓到民间去,为桑梓的儿童和农民谋些幸福。但不能,家庭关系,经济关系,种种牵累我,使我不能不过这样奴隶式的生活。我倒十分佩服瑀哥,瑀哥真有彻底的精神,而且有彻底的手段。”

“他倒痛恨他自己的矛盾。”清说。

“这因他近来精神衰弱的现象。所以瑀哥,无论如何先应修养身体。”

这时瑀似睡去一样,没有插进一句嘴。他听他们的谈话,也似没有什么关心。

以后,话就没有再继续,只各人翻翻旧书。房内又静寂的。

时候九点钟,瑀叫他们回去。清说,

“我还再在这里睡一夜,因为半夜惟恐你要什么。”

伟说,

“我在这里睡一夜罢,你明天可以陪他回去呢。”

而瑀说,

“我夜里睡的很好,请你们自由些罢。”

但他们还是各人推让,好像没有听到瑀的话,于是瑀生气的说道,

“快回去罢,你们真自扰,两人睡在一床,终究不舒服的。”一边翻了一身,还似说,

“我死了,你们也陪我去死么?无意义!”

他们也就走了。

而这夜,他偏又睡不着,不知什么缘故。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感到热,身又感到冷,脑中有一种紧张。他好似一位临嫁的女儿,明天要离开她的母亲了。又是久离乡井的孩子,明天可回去见他的母亲。他睡不着,怎样也睡不着。他并不是纯粹地想他的母亲,他也想着他的病到底要变成怎样。但他这时所想的主要部分,还是——他究竟怎样活下去。社会是一盆冷水,他却是一滴沸油;他只在社会的上层游移,辗转,飘浮,他是无法透入水中,溶化在水中!自杀已一次不成,虽则还可以二次去自杀,但他想,自杀究竟是弱者的消极行为,他还是去干杀人的事业。手里执着手枪,见那可恨的,对准他的胸腔,给他一枪,打死,人间的罪恶就少了一部分,丑的历史就少了几页了。这是何等痛快的事,但他不能这样干。以后,他希望自己给别人杀了。他想当兵去,临战场的时候,他自己不发一弹,等着敌人的子弹飞来,敌人就可以将他杀死。但又不愿,当兵不过为军阀利用,敌兵多杀了一个敌,也不过帮敌人的军阀多了一次战绩。以后,他想去做报馆的记者,从此,他可痛骂现代人类之昏迷,社会之颠倒,政治上的重重黑暗,伟人们的种种丑史,他可以骂尽军阀,政客,贪污之官吏,淋漓痛快的,这样,他一定也可以被他们捕去,放在断头台,绞刑架之上。但他又有什么方法能做一个报馆的主笔呢?他不能,这又是他的梦想!他简直各方面都没有办法,他只有孤独的清冷的,自己萎靡衰弱,流他自己的眼泪,度着一口的残喘。而且四面八方的逼着他,势将要他走上那卑隘之道上的死,他很有些不情愿了。苦痛,还有什么逃避的方法呢?自己的命运已给自己的身体判决了,又给朋友们的同情判决了,又给母亲和弟弟等的爱判决了,他还有什么逃避的方法呢?除非他今夜立刻乘着一只小船,向东海飘流去;或者骑着一只骆驼,向沙漠踱去。此外还有什么逃避的方法?但他今夜是疲乏到极点,甚至抬不起头,他又怎能向东海或漠北逃去?一种旧的力压迫他,欺侮他,一种新的力又引诱他,招呼他。他对于旧的力不能反抗,对于新的力又不能接近,他只在愤恨和幻想中,将蜕化了他的人生;在贫困和颓废中流尽了他一生之泪,他多么苦痛!

这样,他一时又慢慢的起来,挣扎的起来。

他坐在床边靠着桌上,他无力的想给弟弟写一封回信。他告诉他,——弟弟,我是不回来了,我永远也不回来了。我颓废,我堕落,我病;只有死神肯用慈悲的手来牵我,是适宜而愿意的;此外,我不能领受任何人的爱了。在我已没有爱,我无法可想,失了社会之大魔的欢心的人,会变成像我这么一个,一切美的善的都不能吸收,孤立在大地上怨恨,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呀!弟弟,请勿记念我罢,还请你慰劝母亲,勿记念我罢。我的心早已死去,虽则我的身体还病着,但也早已被判了死刑,你叫我回家做什么呢?弟弟,算世间上没有像我一个人,请你和母亲勿再记念我罢。

这样,他一边竟找出一张纸。用水泼在砚子上,无力的磨墨。他要将他所想的写在纸上,寄给他的弟弟。但磨了两圈,提起笔来,头又晕了。于是他又伏在桌上。

足足又挨延了两三点钟,他觉得再也坐不住,这才向床眠去,昏昏地睡着了。时候已经是两点钟。

一忽,天还未亮,他又醒来。

在梦中,似另有人告诉他,——到家是更不利于他的。于是他一醒来,就含含糊糊的自叫,

“我不回家!无论如何我不回家!”

一息又叫,

“我不回家!无论如何我不回家!”

又静默一息,喃喃的说道,

“死也死在他乡,自己早已说过,死也死在他乡。我任人搬弄么?社会已作我是傀儡了,几个朋友和母亲,弟弟,又作我是傀儡么?死也不回家。我的一息尚存的身体,还要我自己解决,自己作主。等我死后的死尸,那任他们搬弄罢!抛下海去也好,葬在山中也好,任他们的意思摆布。现在,我还没有完全死了,我还要自己解决。”

他又静默一息。眼瞧着月光微白的窗外,又很想到外边去跑。但转动着身子,身子已不能由他自主。他又气忿忿的想,

“这个身子已不是我自己所有的了么?”

接着又想,

“但无论如何,总不能为别人所有,否则,请他们先将我药死!”

这样,他一直到天亮。他望着窗外发白,阳光照来。天气又晴了。

约九时敲过,他又睡去。到十一时,清和伟二人谈着话推进门来,他才又醒了。这时,他的精神似和天色一样,更清明一些。

清走到他的床边,很活泼的看了一看,就说,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下午动身。”

瑀没有回答,清又问,

“你身体怎样?”

他一时还不回答,好像回答不出来,许久,才缓缓说,

“身体是没有什么,可是我不想回去了。”

“又不想回去?”清急着接着问,

“为什么呢?是否想缓一两天回去?”

“不,永远不回去。”

“于是又永远不回去了么?”

“是呀,在未死去以前。”

这时清不觉眼内昏沉,他又恨又伤心,许久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着。伟接下说,讥笑而有力地,

“你忘记你弟弟的信了么?你一定又忘记了。过了一夜,你一定又忘记了。但这里怎样住下?房主人对你的态度,你还不明白么?她回报你,你也不管么?她要赶走你了。”

“我当然走。”

“走到那里去呢?”

“走到甘肃或新疆去。”

“你又起这个念头了。那位商人的回信来了么?”

“回信是没有,不过这没有关系,要去我仍可去的。”

“你不要太信任那位商人,那边干你有什么益处呵?”

“而且现在又是病的时候。”清插嘴说。

“病也没有关系,商人也没有关系,有益处没有益处也没有关系,总之,我想去。我是爱那边的原始,爱那边的沙漠。”

“假使你的身体强健,我们随你的意志自由了。可是你现在的身体,你已不能自由行动一步。你现在能跑5里路么?能跑上半里高的山么?你不能,你决不能;你怎么会想到沙漠那边去呢?因此,我们对于你,不能放任的太疏松,请求你原谅,我们对你直说。”伟有力而正色的说。

“给我最后的自由罢!到那里,死那里,是自己甘心的。”

“不能!我们和你的母亲弟弟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伟也悲哀的,红润了他的两眼,“况且你已允许了将你的身体交给我们搬弄,又为什么破毁你的约呢?无理由的破约,我们为友谊计,我们不能承认;我们当采取于你有利的方向,直接进行。”

清也说,

“瑀哥,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收起来你的胡思乱想,以我们的意见为意见,任我们处置你罢。我们对于你是不会错的。”

瑀哀悲的高声的叫道,

“请你们将我杀死罢!请你们用砒霜来毒死我罢!我死后的尸体,任你们搬弄好了!眼前的空气要将我窒死了!”

“那么瑀哥,你到那里,我们跟你去罢。”清一边止不住流泪,“我们要做弱者到底,任你骂我们是奴隶也好,骂我们是旧式的君子也好,我们始终要跟着你跑!你去,我们也去,你到那里,我们也到那里;你就是蹈上水面,我们也愿意跟上水面。你看,我本不该这样向你说,可是你太不信任我们,而我们偏连死也信任你了。”

许久,瑀问,

“那么,你们究竟要我怎样呢?”

伟立刻答,

“维持下午动身回家的原议。”

“好,你们给我搬到死国里去!”

“任我们搬,无论生土,还是死国。”

“一定是死国。”

“随你当死国吧。”

“清,请你用手来压住我的心头,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时间。”

于是三人又流下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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