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的秋夜环抱中,凉气和虫声时送进他们的书室内。空气是幽谧而柔软的,照着灯光,房内现出凄凉的浅红的灰色。瑀卧在床上,他呼吸着这带着稻草香的余气,似换了一个新的境界,这境界是疲劳而若有若无的。瑀坐在他哥哥的床边,这小孩子是正经的像煞有介事的坐着。清坐在靠窗的桌边,心里觉到平和了,同时又不平和似的;他已将他要对瑀说的话忘记去。他们三人,这时都被一种温柔而相爱的锁链联结着,恍惚,似在秋天夜色里面飘荡。

“我觉得在家里是住不下去,”这时瑀说,“妈妈的态度,我实在忍受不住。妈妈以我回来,她老年的神经起了震动,她太关切我了!她自己是过度的劳苦,对我是过度的用力,我实在忍受不住。她太爱我,刺激我痛苦;同时她太爱我,我又感不到恩惠似的。这是第一个原因,使我不能在家里住下去。”

说了一段,停止一息,又说,

“我对于家庭的环境似乎不满,不是说房屋龌龊,是我觉得各种太复杂,空气要窒死人似的;我要避开各个来客的面目,这是第二个原因。”

又停一息,又说,

“第三个原因,清,这对于弟弟是很要紧的。我的病是T.B,我虽血已止,可是还咳嗽。我自己知道我的T.B已到了第二期,恐怕对于瑀弟有些不利。瑀已要求我给他上夜课,但我身体与精神,两样都有极深的病的人,能够允许他的要求么?恐怕夜课没有上成,我的种种损害的病菌,已传给他了。因此,我仍旧想离开这家,搬到什么寺,庵,或祠堂里去住。我很想休养一下,很想将自己来分析一下,判别一下,认清一下。所谓人生之路,我也想努力去跑一条;虽则社会之正道,已不能让破衣儿去横行。因此,祠堂或寺庙是我需要的。”

语气低弱含悲。清说,

“住在家里,对于你的身体本来没有意思。不过一面有母亲在旁边,一面煎汤药方便些,所以不能不在家里。”

“不,我想离开它。”

“住几天再说罢。”

“明天就去找地方。”

“四近也没有好的寺院。”

“不要好,——你看广华寺怎样?”

“广华寺是连大殿都倒坍了。”

瑀插进说。瑀又问,

“里面有妙相庵,怎样?”

瑀答,

“妙相庵住着一位尼姑。”

“随他尼姑和尚,只要清静好住就好了。”

“妈妈会允许么?”

“妈妈只得允许的。”

停一息,瑀又问,

“明天去走一趟怎样?”

“好的,”清答。

弟弟的心似乎不愿意。以后就继续些空话了。

九点钟的时候,瑀的母亲因为瑀少吃晚饭,又弄了一次蛋的点心。在这餐点心里面,他们却得到些小小的意外的快乐。清也是加入的。清吃好,就回家去。他们也就预备睡觉。

瑀是很想睡,但睡不着。他大半所想的,仍是自己怎样,家庭怎样,前途怎样,一类永远不能解决的陈腐的思想。不过他似想自己再挣扎一下,如有挣扎的机会。最后在睡熟之前,他模糊地这样念:

时代已当作我是已出售的货物。

死神也用它惯会谄媚的脸向我微笑。

我是在怎样苦痛而又不苦痛中逃避呀,

美丽对我处处都似古墓的颜色。

母亲,弟弟,环着用爱光看我的人,

他们的灰黯,比起灰黯还要灰黯了!

何处何处是光,又何处何处是火?

灿烂和青春同样地告一段落了。

弟弟与母亲呀,你们牵我到哪里去?

我又牵你们到哪里去呵?

白昼会不会欢欣地再来,

梦又会不会欢欣地跑进白昼里去?

谁猜得破这个大谜呀?我,

等待那安息之空空地落到身上,

睡神驾着轻车载我前去的时候了。

一边,睡神果驾着轻便的快车,载他前去了。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很早。但他开了房门,只见他母亲和长工已经在做事。他母亲一见他便说,

“为什么不多睡一息?你这样早起来做什么呢?”

“够睡了,我想到田野去走一回,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有冷气,你身体又坏,容易受寒,不要出去罢。”

他没有方法,只得听了他母亲的话。一边洗过脸,仍坐在房内。

他觉得母亲压迫他,叫他不要到田野去散步是没有理由。他无聊,坐着还是没有事做。桌上乱放着他外边带回来的书籍,他稍稍的整理了几本,又抛开了;随手又拿了一本,翻了几页,觉得毫无兴昧,又抛开了。他于是仍假寐在床上。

一时以后,瑀也起来了。他起来的第一个念头是,

“今天校里没有课,我打算同哥哥去钓鱼。”

他一边还揉着眼,一边就跑到他哥哥的房里。

“你起来了?”瑀问。

“似乎早已醒了,但梦里很热闹,所以到此刻才起来。”

“梦什么?”

“许许多多人,好像……”

“好像什么?”

瑀无意义的问,瑀微笑的答,

“哥哥……”

“我什么?”

“同嫂嫂结婚。”

瑀似乎吃一惊,心想,

“弟弟的不祥的梦。”

一边又转念,

“我岂信迷信么?”

于是一边又命令他弟弟,

“你去洗脸罢。”

瑀出去了。一息,又回来。

“今天是星期几?”瑀问。

“星期五。”

“你读书去么?”

“想不去。”

“为什么?”

“同学未到齐,先生也随随便便的。”

“那么你打算做什么事?”

可是弟弟一时答不出来,踌躇了一息,说,

“钓鱼。”

一息,又转问,

“哥哥去么?”

“我不去。”

“哥哥做什么呢?”

“也不做什么。”

“呵,广华寺不去了么?”

“是呀,去的。”

“上午呢,下午?”

“我想上午就去,你的清哥就会来的。”

“那么下午呢?”

“陪你钓鱼去好么?”

“好的,好的。”

弟弟几乎跳起来,又说,

“我们早些吃早饭,吃了就到广华寺去。”

“是的。”

这样,瑀又出去了。他去催他的母亲,要吃早饭了。

当他们吃过早餐,向门外走出去的时候,他们的母亲说,

“在家里休息罢,不要出去了。假如有亲戚来呢,也同他们谈谈。”

瑀说,

“到广华寺去走一回,就回来的。亲戚来,我横是没有什么话。”

一边,他们就走出门了。母亲在后面叫,

“慢慢走,一息就回来。瑀呀,不要带你的哥哥到很远去!”

“!”瑀在门外应着。

到那樟树下,果见清又来。于是三人就依田岸向离他们的村庄约三里的广华寺走去。

秋色颇佳。阳光金黄的照着原野,原野反映着绿色。微风吹来,带着一种稻的香味。这时清微笑说,

“家乡的清风,也特别可爱。在都市,是永远呼吸不到这一种清风的。”

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广华寺是在村北山麓。在他们的眼里,这寺实在和颓唐的老哲学家差不多。大门已没有,大雄宝殿也倒坍了,“大雄宝殿”四字的匾额,正被人们当作椅子坐了。一片都是没膝的青草,门前的两株松树与两株柏树,已老旧凋零,让给鸦雀为巢,黄昏时枭鸟高唱之所。菩萨虽然还是笑的像笑,哭的像哭,但他们身上,都被风雨剥落与蹂躏的不堪。三尊庄严慈静的立像,释迦牟尼与文殊普贤,他们金色的佛衣,变做褴褛的灰布。两厢的破碎的屋瓦上,也长满各样的乱草。这寺是久已没人来敬献与礼拜了,只两三根残香,有时还在佛脚的旁边歪斜着,似绕着它荒凉的余烟。

在寺的左边,还有五间的小厢房,修理的也还算幽雅整齐。在中央的一间的上方,挂着一方小匾,这就是“妙相庵”了。当他们三人走到这庵的时候,里面走出一位妇人来。这是一位中年的妇人,脸黄瘦,但态度慈和,亲蔼,且有知识的样子。她见他们,就招呼道,

“三位来客,请进坐罢,这是一座荒凉的所在。”

“好,好,”清答,接着走进去,就问,

“师父是住在这里的么?”

“是的,”她殷诚地答,“现在只有我一人住在这里了。两位先生是从前村来的么?这位小弟弟似乎有些认识。”

“是的,”清答,“他们两人是兄弟。”

“那请坐罢。”

于是妇人就进内去了。他们也就在这五间屋内盘桓起来。

这五间屋是南向的。中央的一间是佛堂,供奉着一座白瓷的长一尺又半的观世音,在玻璃的佛橱之内。佛像的前面,放着一只花瓶,上插着几个荷蓬。香炉上有香烟,盘碟上也有清供的果子。在一壁,挂着一张不知谁画的佛像,这佛像是质朴,尊严,古劲的。在一壁,是挂着一张木版印的六道轮回图。中央有一张香案,案上放着木鱼,磬,并几卷经。

两边的两间是卧室,但再过去的两间,就没人住。五间的前面是天井,天井里有缭乱的花枝和浅草,这时秋海棠,月季都开着。五间的后面是园地,菜与瓜满园地栽着。总之,这座妙相庵的全部是荒凉,幽静,偏僻,纯粹的地方。他们走着,他们觉到有一种甘露的滋味,回复了古代的质朴的心。虽则树木是颓唐的,花草是没有修剪的,但全部仍没有凌乱,仍有一种绿色的和谐,仍有一种半兴感的美的姿势。这时瑀心里想道,

“决计再向这里来,我总算可以说找到一所适合于我的所在了。无论是活人的坟墓,或是可死之一片土,但我决计重迁了。”

一边他向清说,

“你以为这庵怎样呢?你不以为这是死人住的地方么?我因为身体的缘故,请求你们原谅一点,我要到这里来做一个隐士。”

说完,又勉强笑了一笑。清说,

“我是同意的,最少,你可以休养一下。不过太荒凉了,太阴僻了,买东西不方便。”

“问题不是这个。”瑀说,“我问,这位带发的师父,会不会允许呀?她岂不是说,只有她一人住在这里?”

“这恐怕可以的。”

于是瑀在旁说,

“妈妈怎样呵?”

“你以为妈妈怎样?”瑀问。

“离家这么远,妈妈会允许么?”

“妈妈只得允许的。”

于是瑀又没精打采的说,

“我在星期日到这里来走走,妈妈跟在后面说,不要独自去,寺里是有斗大的蛇的!”

“但是我的年龄比你大。妈妈会允许我到离家千里以外的地方去呢!”

忠挚的弟弟又说,

“那么哥哥,我同你来住。横是从这里到学校,还不过是两里路。”

转一息又说,

“那么妈妈又独自了!”

“是呀,你还是陪着妈妈。”

他们一边说,一边又回到中央的一间里来。

这时这位妇人,从里面捧出三杯茶,请他们喝。

瑀就问,

“我想借这里一间房子,师父会可以么?”

她慢慢答,

“这里是荒凉的所在,房屋也简陋,先生来做什么呢?”

“不,我正喜欢荒凉的所在。我因为自己的精神不好,身体又有病,我想离开人们,到这里来休养一下,不,——就算是修养一下罢!无论如何,望你允许我。”

“允许有什么,做人横是为方便。不过太荒凉了,对于你们青年恐怕是没有好处的。”

“可是比沙漠总不荒凉的多了!沙漠我还想去呢!”

这样,妇人说,

“青年们会到这里来住,你有稀奇的性子。可是饮食呢?”

“妈妈不送来,我就动手自烧。”

妇人微笑地沉默一息,又问他姓名,瑀告诉姓朱。她说,

“那么朱先生;假如你要试试,也可以的。”

瑀接着说,

“请你给我试试罢。”

妇人就问,

“你喜欢哪一间房?”

“就是那最东的一间罢。”

妇人说,“那间不好,长久没有人住,地恐怕有湿气。要住,还是这一间罢。”指着佛堂的西一间说,“这间有地板,不过我堆着一些东西就是。”

“不,还是那间,那间有三面的窗,好的。”

妇人就允许了。瑀最后说,

“决计下半天就将被铺拿来,我想很快的开始我新的活动。”

这样,他们就没有再多说话。他们又离开佛堂。这时瑀想,

“钓鱼的事情,下半天不成功了。”

一边,他们又走了一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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