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知道他的妻的家是在那里的话,这时简直不知道他向什么地方走。而且还一定要代他恐慌,因为非特他的身子就好像被狂风吸去一样;他跳过田径,跑过桥,简直不是他自己的身子。

他一直向东,两脚动的非常快,头并不略将左右看一看。他从这块石跳到那块石,从这条路转到那条路,石呀,路呀,它们是一直引诱着他到他妻的那里去!

离他家东七里,正是他的妻的家的村庄。这村庄比他的村庄小些,但这村庄是比他的村庄富裕。何况他的妻的家是这村的上等人家之一。瑀,从小是到过她的家里的。这是一出旧剧的老把戏,因为父亲是朋友,女儿就做作夫妻了。

这个时候,瑀将十年前的印象,迅速地银幕上的影戏一般的记起了:

——一位额前披短发的小姑娘,立在她自己的房的门口中,身掩着门幕,

当他走去,就跑开了。——

——这样一次,——

——这样二次,——

——这样三次,——

一转又想:

——现在,她死了,——

——她在昨夜吊死!——

——她死的悲惨,——

——但死的荣耀,——

——为了我的缘故,——

——她死的荣耀!——

——她尊视她的身体,不愿谁去鄙夷她,——

——她的死一定是微笑的,——

——微笑,——

——微笑,——

——我要在她微笑的额上吻一吻,——

——甜蜜的吻一吻,——

——我也微笑,——

——我是带着微笑和忠心去的。——

——或者会在她微笑的额上有泪痕,——

——死的难受,有泪痕。——

——我去舐了她的泪痕,——

——忠心地去舐,——

——她一定在等待我,——

——她是用怨和欢欣等待我,——

——我去,——

——快去,——

走了一程,又想:

——我还有什么?——

——没有。——

——还要我怎样做?——

——也没有。——

——她或得这最后的一吻,——

——她趁够了!——

——吻,吻,——

——她希望于我的,——

——微笑地去,——

——作惟一的吻,——

——她够了,——

——她会永远安心了!——

他竟似被一个不可见的魔鬼在前面领着。他跑完了这七里路,他只喘过一口气,他似全没有费多少力,就跑到了他的妻的村。他也一些不疑惑,没有多转一个弯,也没有多跑一丈路;虽则他到过他的妻的家已在十年以前,但他还是非常熟识,比她村里的人还要熟识,竟似魔鬼在前面领着一样。向着最短的距离,用着最快的速度,一溜烟跑进了他的妻的家。

他稍微一怔,因为这时她的家会鸦雀无声!好似古庙。但他稍微两脚一立之后,仍用同样的速度,目不转瞬地跑进了十年前她所立过的门口的房内。

她的尸睡着!

微笑地睡着。

微怨地睡着。

他立刻用他两手捧住她的可怕的青而美丽的两颊,他在她的额上如决斗一般严肃地吻将起来。

吻,

再吻,

三吻!

他又看着她的唇,全身的火焰冲到他的两眼,唇是雪的飞舞一般白。接着他又混乱地,

吻,

再吻,

三吻!

一忽,他又看着她的眼。她的迷迷如酒微醉般闭着的眼,如夜之星的微笑的眼,清晨的露的含泪的眼,一对苦的永不再见人间的光的眼。他又凛冽地向她的脸上,

吻,

再吻,

三吻!

但是这个吻是冷的,冰一般地冷的!而且这个冷竟如电流一样,从她的唇传到他的唇,再从他的唇传到他的遍体,他的肌肤,他的毛发,他的每一小小的纤维与细胞,这时都感到冷,冷,冰一般地冷!

他在她的房内约有五分钟。

她的房内没有火!

她的房内没有光!

她的房内没有色!

她是一动不曾动,只是微笑而又微怨地睡着!

但一切同时颤抖;太阳,空气,甚至地面和房屋,一切围着他颤抖!

忽然,一阵噪声起来,浪一般的起来,好像由遥远到了眼前。

他这时才觉得不能再立足,用子弹离开枪口一般的速度跑出去了。

她的尸是在早晨发觉的。当发觉了她的尸以后,她的父亲是气坏了,她的母亲是哭昏了!她的家里的什么人,都为这突来的变故所吓的呆住了。她的家虽有一座大屋,本来人口不多,当是冷清清的。她有一个哥哥,却也守着一间布店,这时又办她的死后的事宜去。所以他跑进去,一时竟没有人知道。等到一位烧饭的走过尸房,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当时她还看的他是很长很黑的东西,立在她的姑娘的尸边,又抱住姑娘的头吻着,她吓的说不出话,急忙跑到她母亲的房内,——在这间房内是有四五位妇人坐着。——她大叫起来,一边这四五人也惊呼起来。但当她们跑出来看,他已跑出门外了。她们只一见他的后影。这时,她的父亲也出来,含着泪;她们拥到大门口,他问,

“什么?是朱胜瑀么?”

“是呀,她看见的。”她母亲答。

“做什么呀?”

“她说他抱着女儿的脸!”

“什么!你说?”

“在姑娘的嘴上亲;一息又站着,两只眼睛碧绿的向着姑娘的脸上看,我慌了!”

烧饭的这样说。他又问,

“是朱胜瑀么?”

她们都答,

“背后很像。”

“什么时候跑进来的?”

“谁知道!”她母亲半哭的说。

“他哭么?”

“又没有。”烧饭的答。

“莫非他疯了?”

“一定的!”

“一定的!”

谁都这样说。

“否则决不会跑到这里来!”

恰好这时,他们的儿子和一位佣人回来,手里拿着丝棉,白布等。她们立刻问,

“你看见过门外的人么?”

“谁呀?”

“朱胜瑀。”

“没有,什么时候?”

“方才,他到这里来过。”

“做什么?”

“疯疯癫癫的抱着你妹子的脸!”

“呀?”

“连影子都没有看见过么?”

“没有,方才的事?”

“我们还刚刚追出来的!”

“奇怪,奇怪!假如刚刚,我们一定碰着的,我们竟连影子都没有看见过。他向哪一条路去呢?”

“你,你赶快去追他一回罢!”他父亲结论地说。

这样,这位哥和佣人立刻放下东西,追出去了。

她们等在门外,带着各人的害怕的心。一时,两人气喘的回来,她们接着问,

“有人么?”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们跑到那里?”

“过了桥!”

她的哥答,接着又说,

“我碰着他们的村庄里来的一个人,我问他一路来有没有见过姓朱的,他也说,没有,没有!”

这时他们个个的心里想,

“莫非是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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