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日日中,伟到清的家里。清一见伟,就含起泪说,

“瑀哥已死了!”

“已死了?”

伟大骇地问。清答,

“前前夜,用鸦片自杀的!”

“自杀的?”

伟几乎疑作梦中。清低声答,

“血已吐的很厉害,还要自杀!”

伟气喘,两人呆立着。五分钟,伟说,

“我接到你的信,立刻动身,我以为总能和他诀别几句话,谁知死的这样快!现在只好去见他变样的脸孔了!”

清说,

“而且已经葬了,和他的妻合葬的。你来所走过的那条岭的这边山脚,你没有看见一圹很大的新坟么?就是他们俩人长眠之所。”

“急急忙忙的走来,谁留心看新坟。唉!想一见朋友的面,竟不可能!现在只好去拜谒他俩的墓。”

“先吃了饭。”

“不,先去看一看他俩的墓。”

于是两位青年,就低头,向着村北小山走去。

路里,清又将他的妻的死的大概,重新报告了一些。接着,又说到他,

“俩人都太激烈。我是料到他的死,但没有说完最后的话。”

伟接着说,

“在被压迫于现代的精神和物质的两重苦痛之下,加之像他这样的激烈,奔放,又有过份的感受性的人,自杀实在是一回注定的事。否则只有,——,此外别无路可走!”

伟没有说清楚,清问,

“否则只有什么呢?”

“!”伟苦笑一笑,着重地说,

“只有杀人!”

停一忽又说,

“他为什么不去杀人!以他的这副精神,热血,一定能成就一些铁血牺牲的功绩!”

“他的妻的死耗,实在震破他的耳朵!竟使他逃避都来不及!”

两人静默了一息,清说,

“我对他的死应当负几分责任。”

“为什么?”

伟抬头向清,清含泪答,

“他自杀的鸦片,是我买来送他的。竟由我的手送他致死的礼物,我非常苦痛!”

“那么他妻的自杀的线是谁送给她的呢?”

很快的停一息说,

“你又发痴,要自杀,会没有方法么?”

两人又默然。

他们走近这黄色新坟约小半里。清说,

“前面那株大枫树的左边,那座大墓就是。在那墓内是卧着我们的好友和他的妻两人。”

“好,”伟说,“我也不愿再走近去!”

一转,又说,

“不,还是到他俩的墓边去绕一周罢。”

清向他做笑的看了一眼,似说,

“你直冲的人,现在也会转起圆圈来。”

伟向他问,

“什么?”

清却又没有直说,只说,

“是的,我们到他俩的墓边去绕一周。”

两人依仍走。伟说,

“我们未满青年期的人,竟将好友的夫妻的墓,来作凭吊,真是稀奇的事!”

两人走到了新坟,又默默地在墓周绕走了两圈。墓很大,周围约八十步,顶圆,竟似一座小丘。

两人就坐在墓边的一株老枫树下,伟说,

“你想起那天上海他骂我们的一番话么?”

“想起的,”清答,“骂的很对呢!我们的生活,实在太庸俗了!”

“所以,我们应该将我们这种社会化的生活,根本改变一下才是。”

“我也这样想,”清语句慢慢的,“我们应以他俩的死为纪元。开始我们新的有力的生活。”

“我已打定了主意。”

伟说,清问,

“怎样呢?”

“上海的职辞了。迷恋都市有什么意思?家乡的人们,嘱我去办家乡的小学,我已承受。同时,我想和乡村的农民携手,做点乡村的理想的工作。”

“职已辞了么?”

“没有,等这月完。不过他们倒很奇怪。我说要辞职,他们就说下月起每月加薪10元。我岂又为这10元来抛弃自己的决定么?我拒绝了。”

“好的。”清说,“我也要告诉你!”

“你又怎样?”

伟问。清苦痛的说,

“这几天我的哥哥竟对我很不满意,不知为什么缘故,家中是时常要吵闹。昨夜父亲向我说,——你兄弟两个应当分家了!年龄都大,应当各人谋自己的生活去。免得意见太多,使邻里也看不惯。——我的家产你也知道的,别人说我是有钱,实际一共不到6万的样子。假如分的话,我只有得三分之一,那二万元钱,依我心也不能怎样可以分配。你想,我莫非还要依靠遗产来生活么?因此,我很想将它分散了。我的家产的大半是田地,我当对农民减租,减到很少。第二,我决计给瑀弟3000元。1000元给他还了债,2000元给他做教育基金。我已对瑀的母亲说明了。——当说的时候,这位老母竟对我紧紧的搂着大哭起来。至于我自己呢,我要到外国读书去,德国,或俄国,去研究政治或社会。这样,我也有新的目的,我也有新的路。你以为这怎么样?”

“好的,这是完全对的。”伟答。

“我想,思想学问当然很重要,单靠我们脑袋的这点知识,是不能应付我们的环境的复杂和伟大的。”

“是的,我想我国不久总要开展新的严重的局面。我们青年个个应当磨练着,积蓄着,研究着,等待着。”

两人苦笑一下。一息,伟又说,

“假如你真分了家,那我办的小学,先向你捐1000元的基金。”

“好的。”

“你的父母怕不能如你所做么?”

“以后我是我自己的人。”

两人又静默一息。

风是呼呼地摇着柏树,秋阳温暖地落在瑀俩的墓上。

于是两人又换了意景,清说,

“他俩是永远休息了!倒一些没有人间的牵挂与烦虑!我们呢,我们的身受,正还没有穷尽!”“但我们应以他俩的死,加重了人生的意义和责任。”

“死的本身实在是甜蜜的。”

“意义也就在生者的身上。”

“但他俩究竟完全了结了么?”

清奇怪的问,伟答,

“还有什么呵!”

“我倒还有一事。”一息以后清说。

“什么呢?”伟问。

“我想在他俩的墓上,做一块石的纪念碑。因为他俩的死,是值得我们去纪念的。但想不出刻上什么几个字好。”

“你有想过么?总就他俩的事实上讲。”

“太麻烦了又讨厌。仅仅买得后人的一声喟叹也没有意思。”

“那么做首简短的诗罢。”

停一息,清说,

“我想简简单单的题上五个大字,‘旧时代之死!’上款题着他俩的名字,下款题着我们的名字。”

“好的,”伟立时赞成,“很有意思。他俩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牺牲品,他俩的生下来,好像全为这个时代作牺牲用的。否则,他俩活了二十几年有什么意思呢?他俩自己没有得到一丝的人生幸福,也没有贡献一丝的幸福给人类,他们的短期间的旅行,有什么意思呢?而且他俩的本身,简直可算这个时代的象征!所以还有一个解释,我们希望这旧时代,同他俩一同死了!”

伟大发牢骚,清向他苦笑的一看说,

“就是这样决定罢。下午去请一位石匠来,最好明天就将这块石碑在他俩的墓边竖起来。”

一边,两人也从草地上牵结着手,立起身来。

(据上海北新书局一九二九年十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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