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家之有高僧,猶儒家之有才子也。才子雖修齊誠正工夫,到不得聖賢地位,然不朽文章,亦名教之所重。高僧的學問雖不及佛菩薩之神通,然戒律精嚴,性情靈慧,亦鬼神之所欽,高人之所敬。行為佛法增光,坐為湖山生色,有不可埋沒者也。惟其品第相因,故才子與高僧,往往兩相契慕。虎溪一笑,有自來也。

你道這笑跡,是怎生樣留的?原來西湖南山中,有一龍井寺,本名龍泓,其來久矣。在孫吳的赤烏年中,葛稚川在葛嶺煉丹,便按方位,選靈秀,到此龍井中來取水。蓋因此地的林拋幽古,山麓深沉,滿山空翠之色,泠泠欲滴;而石澗流泉,淙淙然不捨晝夜。閒花寂草,鋪滿深山;鳥韻樵歌,響答林谷。境界已自不凡,又相傳井中有龍居焉,故大旱,居民禱雨,每到此拜求,多有靈驗。一向也有僧人棲止,然無道德,無才能,不能為湖山開出生面。直到宋朝嘉祐年間,方來了一位高僧法名元淨。後來神宗皇帝喜其講解精微,又賜號辨才。他是臨安於潛人,曾受戒於天竺的慈雲法師,故學行精進;每每行住坐臥之處,都有舍利子流將出來;左肩肉上又現出袈裟文八十一條,後直到八十一歲方才坐化。他到了湖上,四山撿選,要尋個幽勝之地,以為棲息。湖曲則厭繁華,五雲又嫌孤寂,直上風篁嶺,尋到龍井,見其山靈水活,朝夕可親,徑路逶迤,又不阻絕,方才茸舊增新,創成一個叢林,住在裡面。

從來說「人傑地靈」,這龍井寺自有了辨才住錫,只覺得一日興頭似一日。這是為何?蓋因辨才的道行精嚴,又能持楞嚴秘密神咒,為人治病立愈,故有人尊敬他,不啻活佛,而辨才卻只以學者自居,有才名之人來相訪,便無不接見,恐怕當面失了高人。爭奈龍井路雖不甚遠,而山高路峻,往還者雖說有人,畢竟稀少。此時天竺自慈雲法師歸西之後,遂無高僧主持,便覺冷冷落落,不甚興頭。太守沈文通見了,甚不過意,因對眾說道:「天竺乃觀世音菩薩的叢林,觀世音菩薩之教,是以聲音宣揚佛力,卻不是禪和子習靜之處。吾聞龍井寺的辨才和尚,大有靈慧之才,若請得他來為天竺之主,宣場教力,便自然要興頭一番。」眾人聽了,皆以為然。沈太守見人情誰從,不勝歡喜,便做了一通請啟,到龍井來敦請辨才法師出山,為天竺之主。正是:

佛法何嘗擇地興,名山往往得高僧。

移將龍井菩提妙,來作三天竺上乘。

那時辨才的初意,也不肯捨了龍井之靜,而就天竺之喧,只因卻不過沈太守的面皮,只得應承來了。不期一到了天竺,人皆久慕其名,來學道的,來求講的,紛紛不一。辨才虛心好道,又怕失了高人,凡來相訪的,無不慇懃接見,與他論法談禪,所以來的人多嚮往。況又能為人治疾,就是三五年不能痊可的病,只要他在佛前至誠懺悔已往之愆,消除未來之過,拜畢,辨才便取淨瓶中楊柳枝水灑地,結壇跏趺而坐,面前置淨水一碗,朗誦楞嚴神咒三遍,再將楊柳枝上水,滴於病人手心內,叫病人飲了,隨你千般病症,頃刻就好;任你一二十年宿疾,醫士藥不能奏效的,一遇辨才,便無不好之理。偶然出到秀州楞嚴寺裡,適有嘉興縣令陶彖,止生一子,名鳳官,年方十八。來任不上一年,忽染一奇症,猶如「還魂記」中說的,「似笑如啼,有影無形」,卻是一個邪神野鬼牽纏;忽哭忽笑,忽起忽拜,謎言謎語,呢呢念念,飲食都廢,骨瘦如柴。父母見他如此光景,不勝驚惶,廣延醫藥,有的說是痰迷心竅,吃了許多半夏、竹茹、貝母,消痰之藥,也不見效。有的說是心神恍惚,吃了許多琥珀、硃砂、牛黃、鎮心之丸,絕不相干。父母見此光景心慌,只得求神祈禱。

原來嘉興最信的是師巫,聽得縣裡要祈禱,便來了八個,這干人口裡專會放屁,敲鑼擊鼓,跳起神來,騙豬頭三牲吃;哩哩羅羅,請起幾位傷司五路,唱了幾個祝贊山歌,假說:「我是金元七總管下降。」一個道:「我是張六五相宋老相公是也。」不過是飲食若流,做個飽食飽餐的餓鬼一通,有甚效驗?再訪得城隍廟有個賈道士法高。真是:降妖的天蓬元帥,捉鬼的六甲天丁。

請了這賈道士來衙,登壇設醮,穿戴起星冠羽衣,焚了信香,念了淨心神咒;右手拿了七星降妖寶劍,左手用五雷訣捏著法水;踏罡步鬥,噴了幾口法水,用天篷尺在桌上拍一拍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神鬼驚!」又拍一拍道:「開天門,閉地戶;留人門,塞鬼路;穿鬼心,破鬼肚。」念過了金光咒,又念淨天地咒,念完,燒起符來,遣將捉邪。又念北方真武蕩魔神咒。誰想那妖鬼就附在鳳官身上,走到壇前,與這道士福了兩福道:「師父,俺與你往日無冤,今日無仇,如何念咒遣我?我與陶公子宿世夫妻,乃五百年結就的。隨你念咒書符,也禁我不得。」道士見精怪不怕他,他卻有些慌了,連忙把令牌在桌上,門門門門,一片價敲得發喊道:

都天大雷公,霹靂震虛空。神兵千萬萬,來降此壇中。敢有逆令者,雷令敕不容。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又燒符召請龐、劉、荀、畢、鄧、辛、張、王、馬、趙、溫、關十二天君。那妖怪在側邊,見道士做把戲,呵呵大笑道:「自己心上的魔,尚且不曾除,要除誰的魔,俺與你同是一魔,若以魔除魔,豈有此理!」說罷,竟自走入房中去了。道士無可奈何,老大掃興,只得收拾法器劍印告回。

陶縣令見這妖精神通廣大,心中愈慌,恰好辨才法師來到秀州,陶縣令素聞其名,就往請法師,救拔兒子性命。辨才問這妖精是怎生起的,陶縣令道:「小兒始初得病的時節,見一個少年女子,從外而來,道:『我與你夫妻,五百年來結下的緣分,休得相棄。俱是芳年,好生受用。』遂與小兒調笑歡呼,同走到一水邊,這女子贈詩一首道:

生為木卯人,死作幽獨鬼。

泉門長夜開,衾幃待君至。

自此之後,便源源而來,如今又說道:仲冬之月,二七之間,月盈之夕,車馬來迎。今去仲冬十五之期,已不多幾日了,隨你法官都治他不得,特來拜請吾師救度。」辨才法師允其請,即便迎到衙中。法師教除地為壇,上懸一幅大士像,取柳枝灑水於地,一面宣大佛頂首楞嚴秘密神咒,三繞壇而去。是夜,那妖竟不到鳳官房裡來。鳳官但見壇前都是長身金甲的神將,手執刀斧劍戟,重重圍繞,遂得安寢。

次日,辨才又來壇前,結跏趺坐,密密宣咒,教四大天王速擒妖物來。那四天王有通天的手段,專降的是惡魔凶怪,得了法旨,就像抓小雞兒的,一把抓將過來,摔在壇前地下,這妖怪怎生模樣?但見:

淡淡梨花白面,輕輕楊柳纖腰。朱唇一點暈紅嬌,好個青春年少。

綠鬢照開明月,玉筍微露輕綃。盈盈十五女兒嬌,嫁與潘郎正好。

--右調《西江月》

法師見了,問道:「汝居何地而來此?」那女妖嬌聲的答道:「會稽之東,下山之陽,是吾之宅,古木蒼蒼。」法師又問道:「汝姓甚麼?」女妖又答道:「吳王山上無人處,幾度臨風學舞腰。」

法師道:「據你這等說,敢是姓柳麼?」女妖道:「便是。」法師道:「你何故在此媚人?」女妖答道:「因與陶公子原有宿世夫妻之分,非敢為媚也。」辨法師大喝道:「汝無始已來,迷已逐物;為物所轉,溺於淫邪;流浪千劫,不自解脫;入魔趣中,橫生災害,延及無辜。汝今當知魔即非魔,魔即法界。我今當為汝宣說楞嚴秘密神咒,汝當諦聽。訟既往過愆,返本來清淨,黨性若迷而不悟,再在此胡纏,吾當令四大王押汝到烈火坑中去,受苦無量。」說罷,女妖驚悟,涕泣叩頭道:「承師父說法超度,不復在此貪戀,當別公子去矣。」遂入見鳳官道:「妾本與君圖百年姻眷,今辨法師佛力無邊,神通廣大,他說法超度我,我豈可迷而不悟,受烈火坑中之苦乎?今要別子而去,但久與子處,情不能頓舍,願與子同飲酒一杯,為永別之意。」遂相對痛飲,作詩一首為贈。云:

仲冬二七是良時,江下無緣與子期。

今日臨岐一杯酒,共君千里永相離。

遂拂衣而去。自此之後,鳳官神氣清爽,再無魔難。陶縣令感辨才法師有再生之功,厚有所贈,而法師一毫不取。陶縣令惟有心感其德而已,遂備盛齋奉款,以船送歸天竺。其時因在嘉興遣了柳妖,並陶公子的病立時脫體,故一時僧俗人等,來見者不計其數。遂致天竺境中,鑿山築室,不過三年,竟成了一個鬧熱場。辨才法師此時深以為繁,恐誤靜中之功,遂決意辭了大眾,仍歸於龍井寺,此時沈太守已經去任,無人留他,故得自由。

辨法師到了龍井,見天竺朝夕與人往還,並不曾遇一出類高人,雄談快論,開益心胸,故此交接之念,也就淡了。便有個藏修之意,不欲與人應酬。然湖上到龍井,路有二十餘里之遠,又不好全行拒絕來人,因立一個清規條約道:山僧老矣,精神衰憊,不能趨承。謹以二則預告:殿上閒談,最久不過三炷香。山門送容,最遠不過虎溪。垂顧大人,伏乞相諒。

山僧元靜叩白又造了一間遠心庵,以為自家取靜之地,本寺侍者因稱他為「遠公」。凡是與他來往的縉紳士夫,知他迎送之勞,因尊他敬他,卻也都不壞他的規矩。如此年餘甚是相安。

原來這龍井寺前,有一條小橋,橋下便是龍井的水,流出成溪。因溪中有一塊巨石,形類於虎,故就叫做「虎溪」,以配「龍井」之意。溪上這條橋,因而遂叫做虎溪橋。過了橋去,就是逶逶迤迤的一帶長嶺,嶺傍俱是修竹在上,叢筱在下,風韻淒清,大有林壑之趣,故取名叫做風篁嶺。嶺上有石一塊,高可丈許,青潤玲瓏,巧若鏤刻,名曰「一片雲」。遠公未立清規之前,常常借送客而盤桓其間,偶題云:

興來臨水敲殘月,談罷吟風倚片云。

今因立了清規,便只以虎溪橋為界,一向倒也習成規矩:但走到橋邊,腳早住了。

不期一日,蘇東坡學士謫到臨安來做太守,聞知辨才之名,公事一暇,即命駕往龍井寺來訪他。管事僧接著,知他是本府太守,恐怕遠公不肯迎送,以致得罪,因先跪稟道:「本寺老僧,不迎不送的清規行已數年;今不便頓改,須求相公寬恕。」東坡道:「我來訪和尚,是訪他的道行,誰訪他的迎送?」一面說,一面就走到方丈裡來。

此時辨才早已接住,相見過,才坐下,東坡便問道:「聞知和尚戒律精嚴,不知戒的是些甚麼?律文是那幾條?」辨才應聲答道:「戒只是戒心之一件,律只是律心之一條,那裡更有幾件幾條?」東坡道:「活賤潑一個心,受此戒律,不幾死乎?」辨才道:「死而後活,方才超凡入聖。」東坡聽了,不禁點頭贊羨道:「辨師妙論入微,令人敬服。」二人遂促膝而談,遂談到快心處,彼此依依不捨,恨相見之晚,因而留宿。

到了次日,辨才又引東坡到潮音堂、神運石、滌心沼、方圓庵、寂室、照閣、閒堂、訥齋各處遊賞。每到一處,不是題詩,便是作偈。二人你稱我揚,甚是投機。吃過午齋,衙役整轎催歸,東坡知留不住,方才約了後期。辭別出門,辨才相送,也只以為到橋自止,不期二人攜手相攙,說到妙處,貪著說話,竟忘其所以,一步一步,只管走去,竟不知要走到那裡方住。左右侍者著急了,只得從旁叫道:「遠公,遠公,送客已過虎溪矣!」辨才聽見,忙舉頭一看,而身子已在風篁嶺下矣,忍不住大笑起來道:「學士誤我,學士誤我!」東坡見了,也忍不住笑將起來道:「我誤遠公,不過是戒律。遠公今日死心活了,超凡入聖,卻又是誰之功?」二人相顧,又笑個不了。眾人在旁,亦皆笑倒。遠公道:「杜子有云:『與子成二老,來往亦風流。』今日之謂也。」東坡有詩紀云:

此生暫寄寓,常恐名實浮。

我比陶令愧,師為遠公優。

送我過虎溪,溪水常逆流。

聊使此山人,永記二老游。

自遠公與東坡行後,遂作亭嶺上,名曰「過溪亭」。而西湖之龍井,有此笑跡,遂為後人美談。正是:

高僧縱是高無比,必借文人始得名。

所以虎溪留一笑,至今千載尚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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