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一生之中,或聚或散,會合不常的,莫過於朋友。故信之一字,獨加於朋友。孔子也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方成友道。看來人生最難踐的是信。要求一終身不失信的,尚不可多得,何況再生!所以世人稱情薄的曰「泛交」,情厚的曰「石交」。那泛交的,猶如泉之出澗,一過即流;水之遇風,一晌無影。初則締結同心,轉盻便成吳越,就與他對神設誓,指日盟心,到後來相期相約之言,竟付之東洋大海去了。這卻算不得是個朋友,唯那石交的,自有一種不可磨滅的真情,從性靈中發出來,生生世世,斷不能忘,有如石之不可轉移一般。這方稱得一個朋友,予因檢點西湖遺蹟,於葛嶺靈鷲之外;尚有存前生之精,成後生之魄,再世十三年後,復踐約朗,而津津在人之口耳,以為湖山生色,千載稱奇,不容不傳者,如圓澤之約李源於三生石畔是也。

據此說來,這塊三生石,一定在西湖天竺山的了,誰知卻又不然。細考起來,這一塊石頭倒在那嵩山之下,是曹煥遇了老劉道士,約他後會,遂化於是石之上的事,卻偏是西湖上的石頭哄傳,何也?天下事沒有一段姻緣,這件東西由他沉埋在那草莽中,也不足為輕重;一遇著了高人,留下些蹤跡,後來就成佳話,遊覽的也當一節勝景,定往觀觀。就如虎丘試劍石,自從砍了一劍,那塊破石頭,至今也就流傳不朽。就如天竺寺後這片石頭,自古及漢,也不知多少年代,竟無人題起。

到了唐朝,忽然來了一位高僧,法名圓澤,自從他到寺中,也不曾見他談經,也不曾見他念佛,卻也來得古怪,終日只是靜靜而坐,默默而觀,又像觀心,又像觀世,人都測度他不出。且不喜與人交接,時常只在寺後盤桓,見他常倚著這片石頭,沉思暗想。有時撫摩一回,有時坐臥半晌,日復一日,年又一年,絕無厭倦之色。寺中人人說他不受塵埃,不侵色相,卻愛著這塊石頭,想是這石頭裡有些什麼妙處。也有的說他要想煉石補天,也有的說他要使頑石點頭,也有的說他要思變石為金,也有的說他要令指石成羊,故此撫摩不了。總是不曉得他的意思,大家猜著。正是:

高懷誰是侶?雅操豈人知?

不遇同心者,難特意氣期。

不期唐運中衰,天寶十一年,玄宗命安祿山兼河東節度。祿山領了三鎮,陰蓄異謀,卻值楊國忠激他反了范陽,遂攻東京。有一虎將,係京洛人,姓李名償,率師拒敵,報國盡忠,捐軀赴難。東京既沒,李愷也就死於安祿山之手。在李愷殺身成仁,倒也罷了,更難得的是李愷之子,名喚李源,又是一個烈性的奇男子。見父親死於國難,便自悲痛不勝,立志終身不仕,並不娶妻,朝日以君父之仇為念。後來李光弼、郭子儀等克復東京,誅了祿山,天下太平。李源欲回京洛,恐怕有人知風,來纏擾他,要他出來做官,遂想隱姓埋名,潛蹤遠避,做個出世追遙的人。正是:

有恨憑誰語?孤忠血未乾。

報親無一事,漂泊任摧殘。

李源聞得西湖山水秀麗甲天下,遂立志要往西湖。及至到了湖上,見畫舫簽歌,太覺繁華,欲尋一幽雅之所。因過九里松,訪到下天竺,見溪回山靜,甚是相宜,遂隱居於寺內。只是一腔悲憤,難對人言,常是悶悶不樂。獨居一室,又沒一個知己,就像圓澤一般,獨行獨止。圓澤倒還有塊石頭盤桓消遣,他卻一發乾淨。寺僧常對人說:「我們寺中到了兩個泥塑木雕的活佛。」

那李源坐了兒日,自家覺得無聊,偶爾閒行,步到寺後,只見蓮花峰下,修竹千竿,穿石罅而出,層巒疊嶂,幽峭絕人。其中有塊石頭,拂拭得極其乾淨,精潔可愛。又見上面坐著一個僧人,神清骨秀,氣宇不凡。李源一見,便覺有些留情。那圓澤抬起頭來,見了李源,也便有些屬意。二人尚未交言,先自眉目之間現出一段的因緣幅湊,竟像夙昔相知的一般。及至坐而樓談,語語投機,字字合拍。這塊石頭上,起初只見一個圓澤,如今坐了兩個,只當這石頭遇著兩個知己提拔,也就圓潤起來了。當日兩人彼此說些投機的話,便戀戀不捨,就在這石前訂了三生之約。自此之後,便朝夕間形影不離,風雨時坐臥相對,至於春拈花,秋印月,夏吟風,冬擁雪,大半在寺後這塊石上。兩個人,一塊石,做了三個生死不離的朋友。後人就叫這石為三生石。正是:

若果是知音,偏從淺見深。

淺深都不得,方信是同心。

二人在寺中石上,相與了數年,不獨忘世,竟爾忘身。一日雪霽,李源邀了圓澤,同登高峰絕頂,遠眺海門白練,俯觀遍地銀妝,李源不覺想到蜀中,對圓澤道:「我聞得蜀中的峨嵋積雪,天下奇觀。我與你閒居於此,總是寂寥。不若收拾行裝,同往一遊。名山勝水,也是不可不流覽的。」圓澤陡然聽了,沉吟半晌,方才答道:「朝禮名山,固我平生所願,但要游蜀,須取道長安,由斜谷路而往方妙。」李源道:「這卻使不得。我自離京以來,久絕世事,避跡於此,實為遠囂之計。今為流覽而出,豈可復道京師辱地哉?必須從荊州溯峽而上,庶於途中無礙。」圓澤聽了,又默然不語,半晌,遂慘然歎息道:「大數已定,行止固不由人。」遂不復辨,竟隨著李源之意,悉聽其買舟,由武林驛至湖廣荊州,取路而行。行了幾時,那船已到南浦地方,忽然逆風大浪,竟把船擱在那裡,不能前進。舟人因艤於岸,就住了船。正是:情緣忽已絕,風送一帆舟。

大數由來定,何須勉強留。二人對坐在篷窗之下,觀玩江景,忽見一帶長林中,有一竹籬茅舍,那籬門內走出一個中年婦人來,上穿的是苧襖,下著錦襠,手攜一小甕,立於江邊汲水。圓澤舉首見了,不覺動心,因對李源愀然不樂。李源見他心下不快,面有愁容,說道:「我與你三生之訂,情同骨肉,恩倍尋常,一路相隨,登山覓水,頗覺有興,為何今日反有不擇之色?」圓澤道:「你卻不知,我今要別公去矣。」李源道:「千里偕行,三生共訂,如何半途中就要爽信起來?或者弟有得罪處,望吾師明示開釋,何必作此俗態?」圓澤道:「此非我欲別公,其中卻有緣故。我的後生托身之地就在此處。本欲同公縱觀峨嵋巫峽之勝,奈此生有限,大數已周,不能相隨至蜀矣。」

李源聽了大驚道:「何出此言,令人駭殺。不知何處是圓師托生之所?」圓澤因暗指那汲水婦人道:「此吾生身之人也。」又指籬門道:「此吾托生之地也。」李源道:「生死間隔,路實兩分,師雲托生在此,果有何據?」圓澤又道:「此婦姓王。當以吾為子,彼懷孕已三載矣,因吾不來,故不得乳。日前起程之時,吾欲假道京師以至蜀者,正欲避此也。」李源道:「前日既然可避,今日何不可逃?」圓澤笑道:「今既相適,便無可逃之理。」

李源聞知數不能逃,不勝追悔道:「此皆我之所誤,實為罪譴。」心下十分悲咽,便搔耳捶胸,焦燥起來。圓澤道:「非公之誤,亦非公之罪,皆吾命數已定,不能強也,公且自解愁煩,但我別後,三日浴兒之時,過臨一視,以徵前生後生之不昧。」李源道:「師但初生,言昧不昧,於何處徵驗?」圓澤道:「此時雖不能言而能笑,即以笑為徵可也。」李源道:「我與師相逢今世,花同時合,定結種於前生。今又問影尋形,必判然於後世。不知此一笑之後,更別有相逢之日否?」說罷,不勝哀痛悽愴。圓澤道:「浮萍自在海中,特無情者不識耳。公若有情,後十三年中秋月夜,可到西湖葛洪川畔相訪,當再與公一見,以遂三生之約,復完石下之盟便了。」正是:

前生留後約,後世續前期。

何必過求佛,高僧妙在茲。

當時圓澤與李源相訂已畢,便閉目不言。李源因見事勢至此,知道不可挽回.只得為之更衣沐浴。候至薄褒,而竟攸然示寂矣,到了次日,隨遣人至王姓婦人門前打聽消息。那人來回報導:「王家昨夜傍晚,果生一子。」李源方信以為姻緣不爽,到了三朝,李源欲驗其笑,遂親自走至婦人門首,立在那竹籬門外,尋消問息。只見有一個人走將出來。李源忍不住問他一聲道:「府上三日前曾生一位孩子麼?」那人應道:「前日果然生下一子,卻是生了三日,這孩子只管啼哭,再不肯住,不知為甚緣故。」

李源心下雖是照會,卻疑惑道:「圓師別時,約我以笑,這個啼哭,卻為甚麼?難道他騙我不成?不要管他,待我進去看看,或者見我笑將起來也不可知。」就對那人道:「這也不難,我能止他的哭。試抱出來與我一看。」那人聞說能止孩子的哭,便忙請李源進內堂坐下,自己再往裡去抱了孩子出來,遞與李源。李源接著一看,見那個孩子容顏眉目竟與圓澤無異,因撫摩他道:「咄,咄,咄!你原說笑,為何只是哭?」那孩子聽了,便將李源定睛一看,竟像認得的一般,嘻然一笑,以後便再不啼哭了。其家見兒不哭,款待李源亦甚慇懃。李源因沒了好友,故不勝哽塞;臨出門時,又拍拍孩子肩頭道:「十三年後之約不可忘了。」遂辭別王家,復回船中,獨自一人,甚覺無聊,連蜀中峨嵋之行,也不想去游了。正是:

為憶名山去,知音忽自離。

勝游雖可羨,觸緒倍傷悲。

依舊返棹回杭,復到天竺寺中,日日在那寺後三生石邊,照依圓澤當初,獨自一個,撫摩著石頭,盤旋不已。不覺光陰迅速,日月易遷,轉眠又是十餘年了。每因圓澤之約,切切在心,恐怕失了會期,預先到那西湖之上,朝兩峰,暮六橋,不離葛洪之川,天竺之後,尋蹤覓跡。想:「這孩子已經十三歲矣。若會著他,畢竟還可暢敘。卻恨別了多時,路途間阻,如何得其蹤跡?」又想:「澤師,神人也。昔日與我如此契厚,豈有爽信之理!況且身前身後俱已打算精明,豈是無據而空留此期的理?但我企想之深,恨不得早來一刻,也好早會一面。若短期不至,就拼老死湖山,以證三生之不妄。」正是:

鍾期曾有的,流水復高山。

欲見同心侶,何憂道路難。

你道李源為何先期這等著急?只因他約在葛川相會,只道他的肉身借寓在西湖前後,因此日夜相尋,不知他約了中秋月夜,就是十五早晨也決不來見你的。一直捱到中秋,這一夜因是十三年相約的正期,又兼月明如畫,漫山遍野照得雪亮,李源乘著月色抖擻精神,滿山夾澗,周圍尋訪。到葛洪川畔,忽聽得隔溪有牧童歌聲,隱隱而來。李源忙停了足,傾耳而聽,只見那牧童,身穿紫花布襖,頭挽菱角譬,騎著一匹斑駁牛,一徑從隔岸大聲呼來道:「李公別來無恙否?」李源見隔岸叫他姓名,心知有異,便定睛一看,卻是個牧童,仔細相了一回,雖與圓澤老少不同,而姿容神理竟與圓澤生前無異,不勝歡喜道:「原來澤師在此!我到這裡候了多時!何不尋路過溪,握手一敘?」那牧童也不回言,但高歌道: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臨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牧童歌罷,因說道:「不負期而來,李公真信士也!本當過溪一敘,但恨公俗緣未斷,不敢相近。願李公勤修深省,天地自不相負。」因又歌道:

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固緣恐斷腸。

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因煙掉上瞿塘。

李源見他不過溪來,只得四下尋路,要想趕過溪去,與他竟此長夜之談。只見牧童歌罷,竟自策牛入煙霞而去。李源料是趕他不上,只得帶著月光,懶懶攤攤,踱將回來,方信三生之約,真不幻也,故紀其事於天竺之後那一片石上,以繼嵩山之舊跡。遂與寺僧乞此一片石,結廬其側,朝夕梵修,得悟無生之妙諦,因終老於茲石間。至今流傳其事於西湖之上,與靈隱、虎溪並垂不朽。有這圓澤、李源三生有約,至期不爽的,方稱得個石交,才算得個信友。可不羞死那些翻雲覆雨的子弟,愧倒那些口是心非的後生麼?所以歷敘西湖之事,因慕此一段精誠情跡,亟表而出之。有詩為證:

從來踐約最為難,何況三生更不寒。

千里懷人終是恨,百年聚首亦誰歡?

笑容湘峽形先異,歌徹雲衢笛欲闌。

惟有卷卷一片石,至今留跡兩山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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