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可怕的,非常可怕。上海的可怕,在它那东西方的下流的奇怪混合,在它那浮面的虚饰,在它那赤裸裸而无遮盖的金钱崇拜,在它那空虚、平凡,与低级趣味。上海的可怕,在它那不自然的女人,非人的劳力,乏生气的报纸,没资本的银行,以及无国家观念的人。上海是可怕的,可怕在它的伟大或卑弱,可怕在它的畸形、邪恶与矫浮,可怕在它的欢乐与宴会,以及在它的眼泪、苦楚与堕落,可怕在它那高耸在黄浦江畔的宏伟而不可动摇的石砌大厦,以及靠着垃圾桶里的残余以苟延生命的贫民棚屋。事实上,我们可以为这个伟大而可怕的都市唱一首如下的颂歌:

啊,伟大而不可思议的都市。为你的伟大与不可思议三呼!

为了那以它的生着青苍的皮肤,与僵硬的手指的肥头胖耳的银行家著名的都市三呼!

为了那抱的肉、跳的肉的都市,以及吃人参汤、燕窝粥的胸部平坦的太太们——虽然吃着人参汤、燕窝粥,却仍旧是贫血而无生气的——都市三呼!

为了那吃肉睡肉的都市,那些生着笋足柳腰,脂脸黄牙,从摇篮到坟墓像猴子那样的“嘻嘻嘻”过一生的太太们的都市三呼!

为了那跑着的肉,叩头的肉,那些侍奉着皮肤青白,手指僵硬,肥头胖耳的银行家和那脂脸黄牙的抱的肉,跳的肉的那些滑头滑脑的旅馆茶房的都市三呼!

你真是伟大而不可思议的!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现出一幅你的畸形的图画:在那浑得比黄浦江里的浑水中的浑鱼更浑的南京路上的车水马龙中,我们又想到你的伟大;

我们想到你那便便大腹的暴发的商人,不管他们是意大利人,法国人,俄国人,英国人或是中国人;

我们想到你的按摩女子,裸体舞女,赌大王茄西亚,以及你的四马路的妓院;

想到你那下野的道台,土匪,知县,与督军,戴着玳瑁边眼镜,留着八字须,用他们搜刮来的膏脂报效妓女,但几个月的报效之后,发现他们的垂爱遭了拒斥,他们的饥饿的色欲依旧没有达到目的;

想到那些道台与督军们的,帮着他们花掉他们那不义的造孽钱的愚昧痴笨的公子;

想到你那有钱的堕落的鸦片烟鬼,他们坐了派克汽车接一连二地在街上驰骋,用着狠巴巴的吃得饱饱的俄国保镖;

想到你的每天有自杀者跳进去的黄浦江,想到你那些舞女与断肠的青年男子们混在黄浦的混鱼堆里;

想到你那些旅馆里的茶舞室,那里碰来碰去都是庸俗,看见的也是俗气的衣饰;

想到你那跑狗场,在那里穿着袒胸夜服的白种女子同黄种人的店伙摩肩擦踵,高兴地与灰毛狗与红眼兔子混在一起;

想到你那在吃大餐坐汽车的闹哄哄中显得手足无措,目不暇接的暴发户,以及对旅馆茶房说起话来像一个少校一样的,用刀来吃汤的大富翁;

想到你那些学摩登的人们,学了几句“洋泾浜”,便洋洋自得,从不肯错过机会,向你说“Many thanks”与“Excuse me”的;

想到你那些女学生们把书包放在跨下,坐在黄包车上,穿着卷筒的短袜,戴着上面绣画着各种颜色的知更鸟与菊花的帽子;

想到你那些昂然而不客气的外国人,那么的昂然与不客气,使人一望而知他们在本国的身份——是那些生着一个无所知的头脑,但有着硬手脚与横肉的,他们有时更大加利用他们那硬手脚与横肉——

想到那些“大不算,小里钻”的人们,那些当人家不懂他们的乡音时感到大可痛心与受了侮辱的人们;

我们想到并且奇怪着这些事情,却不知道它们的来踪去迹。

啊,你这不可解的都市!你的空虚,你的平凡,与你的低级趣味是多么动人啊;

你这个下野的强盗,官僚,督军,与骗子的都市,充塞着一班尚未得发的强盗,官僚,与骗子的都市!

啊,你这个中国的安乐窝,在那里即使乞丐也是不老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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