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中国文人的习惯,往往要择一个诗意的名称做他的斋名,我也为我的斋题了一个,叫“有不为斋”。这个名字相当的长,但比起另一个著名的斋名“仰观千七百二十七鹤斋”来,还不及它的一半。直接引起我的这个斋名的是一个一八九八年时的维新党人康有为。既是“有为”,那么另一方面一定有“有不为”。当然一切相反的东西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在基本上,康有为与我也十分相符,虽然我们的所论很不一样。因为我们有了一句孟子的至言,说唯有不为者始有所为。

我这个斋名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它有中国的文雅。它有“我无能为”、“我无所为”、“我乃无能为者”等等。因此,它是完全可以等列在其他的文雅名称中的,如“养愚斋”,与“古愚庐”或“藏拙山房”(这也许在大陆商场四楼)等等。

朋友们常常问我为什么要用这个名称来做我的斋名,而我所不为的大事又是什么。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不但在我,人人都是如此。我委实不知道我所不为的到底有几件事,直到有人第一次向我提出这个问题,而我现在便在打字机前一一想起来。我本觉得我的这些“不为”是应该求上帝的宽恕的,但事实上我的不为倒确是我的长处,这些是总会使我上天堂的,且看吧:

我不请人题字。

我始终背不来总理遗嘱,在三分钟静默的时候也制不住东想西想。我从没有休过自己的老婆,而且完全够不上做一个教育领袖。我始终不做官,穿了洋装去呈献土产,我也从未坐了新式汽车到运动会中提倡体育。

我也不把干这些蠢事的人们当作一回事。

我憎恶强力,从不骑墙,也不翻斤斗,无论是身体的,精神的,或政治的。我连看风头也不会。

我始终没有写过一行讨好权贵,或博得他们欢心的文字,我也不能发一张迎合要人们心思的宣言。

我从未说过一句讨好人的话;我连这个意思也没有。

我不今天说月亮是方的,一个礼拜之后又说它是圆的,因为我的记性很不错。

我从不调戏少女,所以也并不把她们看作“祸水”;我也不赞成长脚将军张宗昌的意见,主张禁止少女进公园,借以“保全私德”。

我从未不劳而获而拿过人家一个钱。

我始终喜欢革命,但绝不喜欢革命家。

我从不享福或泰然自满;我在镜子里照自己的脸时,总不能不有一种逐渐而来的惭愧。

我从未打过或骂过我的仆人,叫他们把我当作一个大好老。我的仆人也不称赞我会赚大钱,他们对于我的钱的来源总是知道的。

我从不受我仆人的堂而皇之的敲诈,因为我不给他们有这一种实在的感觉,以为向我敲诈,便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从不把关于我自己的文章送到报馆里去,也不叫我的书记代我做这种事。

我从不印些好看的放大照片,把它们分给我的儿子们,叫他们去挂在客堂里。

我从不假装喜欢那些不喜欢我的人。我从不临阵逃脱,装腔骗人。

我极不喜欢那些小政客,我绝不能加入我有点关系的任何团体中去同他们争吵。我对他们总是避恐不及的,因为我讨厌他们的那副嘴脸。

我在谈论我祖国的政治时,绝不冷漠、无关及使乖巧;我也从不装得饱学,道他人之短,以及自夸自大。

我从不拍拍人家的肩膀,装得慈善家的神气,以及在扶轮社中受选举。我喜欢扶轮社,也正如我喜欢青年会一样。

我从来没有救济过什么城市里少女或乡下姑娘。

我从不感到犯罪。

我觉得我差不多是一个不比大家差的好人。如果上帝能爱我,有像我的母亲爱我一半那样,那么他一定不会把我送入地狱的。如果我不上天堂,那么世界一定是灭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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