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安徽旅行回来,看见了家园之春。她的脚步已轻轻地踏上了草地,她的手指已抚着了蔓藤,她的气息已吹及了柳枝与嫩桃树。因之,我虽然没有看见她来,我却已知道她确在了。那青翠得与它们所生长的枝条一样的玫瑰蓓蕾又重新呈现了;蚯蚓又在园中的花台上钻起一小堆泥土而发现了;甚至我一段段砍下来的一两尺长的白杨枝,堆放在园场上的,也萌出了青葱的新叶,完全成了一件奇迹。而今过了三个星期以后,我已能看见叶片的影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地上舞摆了,这是一种我已有好久不曾看见过的景象。

但对于动物——人类的动物与动物的动物——那情形可便不同了。各处都有一种忧郁;也许不是忧郁,但我没有别的字可用了。春天使人忧郁,春天使人昏昏欲睡。其实是不会如此的。我知道,如果我是一个农家孩子,或如果我家里从主人到厨子每个人,只得去看牛,我想我们一定不会对于春天感到忧郁的。但我们却是住在城里,而城市却使你忧郁。我想我现在已找到了那字眼了。这叫做“春热病”。

大家都有一种春热病的,连我的狗朱蓓也在内。我到安徽去小游了一次。看看玉灵观的绿溪,已治好了我的春热病。但我曾在我的厨子面前夸耀过我的小游,而他恰好又是一个安徽人,这倒使我极为忧郁起来了。因为他在春天却在洗碗碟,切红萝卜,收拾厨房器具,这使他感到忧郁。我的男仆,一个高大黝黑的江北农人,却在揩窗,擦地板,开信箱取信,终日为我倒茶,那却使“他”忧郁。

我们又有厨子的妻子,在我们家里当洗衣妇。我很喜欢她,因为她极谦卑,相貌也很好,有着一个中国女孩子所有的一切美德:她闭着嘴一天到晚地劳作,用她那半放的小足到处走着,只是熨着衣服不开口,她笑起来并不格格狡笑,而只是自然地大笑,说起话来则低声低气的。也许只有她一个人不感到忧郁,因为她高兴着在我们的园子里已有了春天,那里有了许多青翠,许多绿叶,许多树,以及那么好的轻风。她高兴,她满足。但这又怎么呢?事情真是不公平的。她丈夫总拿了她的工钱去赌博,有一次甚至打她,直到我的妻子以如果以后再如此便歇掉他——不管他能做得最好的菜汤——这话来吓着他才住手。他从不肯带她出去,所以她整年地住在屋子里。最后,便是王妈,那个有实权的管家妇与我的孩子领姆,她的工作是照管一切事情是否合式。当她看见我的长袍随手放在床上或安乐椅中时,便把它放到衣橱里去。有了她,一切便都井井有条,春天也没有什么异样了。我想她大约已有四十五岁以上的年纪,因此她一生已看见过了四十五个春天,她对于春天已无所感动了。我委实很尊视这二个女仆,因为她们二人都有着最好的传统的中国教养。她们两人既不贪婪,又不多说话,她们都一早便起身照管家事,而且她们二人遇有必要时,都很适宜于照管我的孩子。

但我是说春热病的。那厨子,一个漂亮的小滑头,渐渐地有点不耐于他的工作,做的菜也比平常差了。他大部分时间都烦躁不安,叫他的妻子洗着碗碟,以便他自己可以早一点出去。还有阿金,那男仆——他真是一个高个子——有一天也走来对我说他要在下午请半天假。阿金请假!我真十分惊奇了。我本来对他说每月可以有一天休假,但他却从来不曾休假过。而现在他却要请半天假,“同一个他的乡下来的人办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也得了春热病了。我说道:“好的,你不要同你的乡下朋友去办要事;到新世界或大世界去玩一回,或雇二只舢舨,如果你不能划,便只是坐着玩一回吧。”我嬉戏地笑着道,而他也以为我是一个很好而和气的主人。

当阿金离开我家时,也有别人离开了他们的办事处而到我的花园里来,那便是开×书店里的送信童。他已有好久不见了,因为在上个月中送稿子,送校样,或信件的是一个大人,现在这个孩子一定来接了他的地位,又到我家里来送校样,或一封信,或一本杂志,或甚至来望望我了。那孩子,我知道他住在东区,那里你只能看见一片片的墙壁,后门,残食桶,以及水门汀地,周围没有一片青叶的。不错,青叶也能从石缝中生长,但是不能够从水门汀地上的罅缝里生长的。所以他每天或隔天一定要到我家里来,而且一定要逗留一回,留得比必要的时间长得多。因为至少我的园中是有着春天了。当然,他并不是出来游春的,他只是坐了脚踏车到西区去给林语堂先生送一件重要的信哩。

在动物中也有一种忧郁的,我所说的是真正的动物。朱蓓是一个独身者,在春天还未到时,它是一条很满足的狗。我总以为我的花园是宽大得已很够它到处玩了,所以我从不放它出去,因为我如果牵了朱蓓到乡下地方去散步,我是不感到什么特殊的愉快的。而朱蓓又走得那么快,我得拼命的赶才能赶得上它。但现在这花园对它却不觉得大了,甚至快跑也不够了,不管那一切骨头与可口的剩食。当然,这不是那些事。我知道它的。它需要“她”,不管是一个漂亮小东西,或黑美人,美的或丑的,只要是“她”。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对于这件事情毫无办法,所以朱蓓也很忧郁。

还有我们的小鸽巢中也发生了一件悲剧,那里现在有一对鸽子,当我把它们买回家来时原有六七只的,但全部走了,只有这一对好伴侣仍留着。它们曾几次想在我车间的顶阁上组织家庭的,但总是没有运气。有二三次,一只小鸽子孵了出来,而总是在没有会走之前便学飞,因而跌死了。我真不爱看那大鸽子们眼中的神色,一闪一霎地,它们静静地站在对面的屋顶上完成了那丧礼。可是最后一次,仿佛它们将要得到成功了,因为小鸽子一天天地在长大起来,甚至已能走到顶阁的窗外向外面的世界望着,且已能扑动它的翅翼了。可是有一天,包车夫说那只小鸽子又死了,我们全家都为之怅然。它怎样死的呢?那包车夫曾看见它跌到地上便死了。这便要用我的福尔摩斯的脑子了。

我好奇地抚摸了那只死去的小鸽子。它颈下的肫囊,平常是一直塞饱了食物的,现在分明是空了。在鸽巢里又生了两个蛋,那母鸽又在孵着了。

“最近你可看见过那只雄鸽子吗?”我开始了查问。

“已有几天不见了。”那包车夫说道。

“你最近是什么时候看见的?”

“上礼拜三。”

“嗯!”我说道。

“你可看见那母鸽子出去吗?”我又问道。

“她不大离开窝巢的。”

“嗯!”我说道。

那一定是有了被弃的情形了。这是春热病的原因。毫无疑义,它一定是饿死的了。母鸽不能离巢她便不能为小鸽子去觅食了。

“正像一切丈夫一样的。”我自言自语道。

现在,她的丈夫抛弃了她,她的小鸽子死了,那母鸽也甚至不肯再孵蛋了。一个家庭已经离散。在对面的屋角上看了一回,对她昔日的快乐的家(那里两个蛋仍留着)看了最后的一眼,她飞开了——我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也许她再也不会相信一只雄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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