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的父亲是中国北部的一个不很大的城市的绅士,有钱,但不十分阔气。父亲是贫穷出身,他怕还要回到贫穷那边去,所以他很加小心,他处处兢兢业业。有几万块的存款,或者不到十万,大概就是这个数目。因此他对儿子管理的方法,都是很严的(其实只有一个方法,“要钱没有”)。

而且自己也是以身作则,早起晚睡。对于耶稣几年来就有深厚的信仰。

这一些,马伯乐也都不管。独有向父亲要钱的时候,父亲那种严加考问的态度,使他大为不满,使他大为受不了。

马伯乐在家里本是一位少爷,但因为他得不到实在的,他就甘心和奴仆们站在一方面。他的举动在家里是不怎样大方的,是一点气派也没有的,走路溜溜的。

因此他恨那有钱的人,他讨厌富商,他讨厌买办,他看不起银行家。他喜欢嘲笑当地的士绅。他不喜欢他的父亲。

因此,像父亲那一流人,他都不喜欢。

他出门不愿坐洋车。他说:“人拉着人,太没道理。”

“前边一个挣命的,后边一个养病的。”这不知是什么人发明的两句比喻,他觉得这真来得恰当。拉车的拼命地跑,真像挣命的样子。坐车的朝后边歪着,真像个养病的。

对于前边跑着那个挣命的,虽然说马伯乐也觉得很恰当,但他就总觉得最恰当的还是后边坐着那个养病的。

因为他真是看不惯,父亲一出一入总是坐在他自用的洋车里。

马伯乐是根本不愿意坐洋车,就是愿意坐,他父亲的车子,他也根本不能坐。

记得有一次马伯乐偷着跳上了父亲的车子,喊那车夫,让那车夫拉他。

车夫甩着那张扎煞的毛巾,向马伯乐说:

“我是侍候老爷的。我侍候你,我侍候不着。”

他只得悄悄地从车子上下来了。

但是车前那两个擦得闪眼湛亮的白铜灯,也好像和马伯乐示威的样子。

他心里真愤恨极了,他想上去一脚把它踏碎。

他临走出大门的时候,他还回头回脑地用眼睛去瞪那两个白铜灯。

马伯乐不喜交有钱的朋友。他说:

“有钱的人,没有好人。”

“有钱的人就认得钱。”

“有钱的人,老婆孩子都不认得。”

“有钱的人,一家上下没有不刻薄的,从仆人到孩子。”

“有钱的人,不提钱,大家欢欢喜喜;若一提钱,就把脸一变。祖孙父子尚且如此,若是朋友,有钱的,还能看得起没钱的吗?”

他算打定了主意,不交有钱的朋友。

交有钱的朋友,哪怕你没有钱,你回家去当你老婆的首饰,你也得花钱。他请你看电影,你也得请他。他请你吃饭,你也得请他。他请你上跳舞厅,你也得照样买好了舞票,放在他的口袋里。他给你放一打,你也得给他放一打半。他给你放一打半,你得给他放两打。若是他给你放一打,你也给他放一打,那未免太小气了,他就要看不起你了。

可是交几个穷朋友,那就用不着这一套。那真好对付,有钱的时候,随便请他们吃一点烫面蒸饺,吃一点枣泥汤圆之类,就把他们对付得心满意足了。

所以马伯乐在中学里交的多半是穷朋友,就是现在他的朋友也不算多,差不多还是那几个。他们的资财都照马伯乐差得很远。

交了穷朋友,还有一种好处,你若一向他们说:

“我的父亲有七八万的财产。”

不用说第二句话,他们的眼睛就都亮了。可是你若当有钱的人说,他们简直不听你这套,因为他父亲的钱比你的父亲的钱更多。你若向他们说了,他们岂不笑死?

所以马伯乐很坚定的,认为有钱的人不好。

但是穷朋友也有一个毛病,就是他们常常要向他借钱。钱若一让他们看见了,就多少得给他们一点。

所以马伯乐与穷朋友相处时,特别要紧的是他的钱包要放在一个妥当的地方。

再回头来说,马伯乐要想写文章,不是没道理的,他觉得他的钱太少了,他要写文章去卖钱。他的文章没有写出来,白费了工夫。

后来,他看看,要想有钱,还是得经商,所以他又到上海去了一次,去经营了一个小书店。

这次是父亲应允了的,不是逃的。

并且父亲觉得他打算做生意了,大概是看得钱中用了。于是帮助他一笔款子。

太太对他这经商的企图,且也暗中存着很多的期望,对他表示着十分的尊敬。

在马伯乐临走的前一天的晚饭,太太下了厨房,亲自做了一条鱼,就像给外国神父所做的一样。外国神父到她家来吃饭时都是依着外国法子,把鱼涂好了面包粉,而后放在锅子里炸的。

太太走在前边,仆人端着盘子,跟在后边。一进了饭厅太太就说:

“伯乐今天可得多吃一点。鱼,是富贵有余的象征,象征着你将来的买卖必有盈余。说不定伯乐这回去上海会发个小财回来。”

马伯乐的母亲听了也很高兴,不过略微地更正了一点:

“大少爷是去开书店,可不是做买卖。”

父亲讲了很多的一堆话。父亲的眼镜不是挂在耳朵上的而是像蚂蚱腿一样,往两鬓的后边一夹,那两块透明的石头是又大又圆的,据说是乾隆年间的。

是很不错,戴着它,眼睛凉瓦瓦的,是个花镜。父亲一天也离不了它。

但是有时候也很讨厌,父亲就觉得它不是外国货。有好几次教会里的外国朋友,从上海,从香港,带回来外国的小长长眼镜来送给他。他也总打算戴一戴试试,哪管不能多戴,只是到礼拜堂里去时戴一戴。

可是无论如何不成,无论如何戴不上。因为外国眼镜是夹在鼻子上的,中国人的鼻子太小,夹不住。

到后来,没有办法,还是照旧戴着这大得和小碟似的前清的眼镜。

父亲抬一抬眼睛说:

“你今年可不算小了,人不怕做了错事,主耶稣说过,知道错了就改了,那是不算罪恶的。好比你……过去……”

父亲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唉!那都不用说了,你南方跑一次上海,北方跑一次北京……唉!那都不用说了,哪个人年青还不荒唐二年,可是人近了三十,就应该立定脚跟好好干一点事,不为自己,还得为自己的儿孙后代……主耶稣为什么爱他的民呢?为什么上了十字架的?还不是为了他的民。人也非得为着他的后代着想不可,我若是不为着你们,我有钱我还不会到处逛逛,我何必把得这样的紧,和个老守财奴似的。你看你父亲,从早到晚,一会礼拜堂,一会马神父公馆。我知道,你们看了,觉得这都是多余的,好像你父亲对外国人太着眼,其实你父亲也不愿那样做,也愿意躺在家里装一装老太爷。可是这不可能。外国人是比咱们强,人家吃的穿的,人家干起事来那气派。咱们中国人,没有外国人能行吗?虽然也有过八国联军破北京,打过咱们,那打是为了咱们好,若不打,中国的教堂能够设立这么多吗?人家为啥呢,设立教堂?人家是为着咱们老百姓呵,咱们中国的老百姓,各种道德都及不上外国人,咱们中国人不讲卫生,十个八个人地住在一个房间里。就好比咱们这样的人家,这院子里也嘈杂得很,一天像穿箭似的,大门口一会丫头出去啦,一会拉车的车夫啦。一会卖香瓜的来,又都出去买香瓜。你看那外国人,你看那外国人住的街,真是雅静得很,一天到晚好像房子是空着。人家外国人,不但夫妇不住一屋,就连孩子也不能跟着她妈睡觉,人家有儿童室,儿童室就是专门给小孩子预备的。咱们中国人可倒好,你往咱们这条街上看看,哪一个院子里不是蚂蚁翻锅似的。一个院子恨不能住着八家,一家有上三个孩子。外国人就不然,外国人是咱们中国人的模范。好比咱们喝酒这玻璃杯子吧,若不是人家外国人坐着大洋船给咱们送到中国来,咱们用一个杯子还得到外国去买,那该多不便当。人家为着啥?人家不是为了咱们中国方便吗?”

马伯乐听了心里可笑,但是他也没有说什么。因为马伯乐的脾气一向如此,当着面是什么也不说的,还应和着父亲,他也点着头。

父亲这一大堆话,到后来是很感伤地把话题落在马伯乐身上。好像是说,做父亲的年纪这样大了,还能够看你们几年,你们自己是该好好干的时候了。

母亲在桌子上没敢说什么。可是一吃完了饭,就跪到圣母玛利亚的像前,去祷告了半点多钟,乞求主耶稣给他儿子以无限的勇气,使他儿子将来的生意发财。

“主耶稣,可怜他,他从来就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就是胆小,我主必多多赐给他胆量。他没有做过逆我主约言的事情。我主,在天的父,你给他这个去上海的机会,你也必给他无限的为商的经验。使他经起商来,一年还本,二年生利,三年五年,金玉满堂,我主在天的父。”

马伯乐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这样庄严的感情,自己受着全家的尊敬,于是他迈着大步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他手背在背后,他的嘴唇扣得很紧,看起来好像嘴里边在咬着什么。他的眼光看去也是很坚定的。他觉得自己差一点也是一位主人。他自己觉着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也是有权利的。

他从来不信什么耶稣,这一天也不知道他倒是真的信了怎么的,只是他母亲从玛利亚那儿起来时,他就跪下去了。

这是他从来所未有的。母亲看了十分感动,连忙把门帘挑起,要使在客厅里的父亲看一看。

平常父亲说马伯乐对主是不真诚的:

“晚祷他也不做呀!”

母亲那时就竭力辩护着,她说:

“慢慢他必要真诚的。”

现在也不是晚祷的时候,他竟自动地跪下了。

母亲挑起门帘来还向父亲那边做了一个感动的眼神。

父亲一看,立刻就在客厅里耶稣的圣像面前跪下了。他祷告的是他的儿子被耶稣的心灵的诱导,也显了真诚的心了。他是万分地赞颂耶稣给他的恩德。

父亲也祷告了半点多钟。

母亲一看,父亲也跪下了,就连忙去到媳妇的屋里。而媳妇不在。

老太太急急忙忙地往回头走,因为走得太急,她的很宽的腮边不住地颤抖着。

在走廊上碰到媳妇抱着孩子大说大叫地来了。她和婆母走了个对面,她就说:

“娘呵!这孩子也非打不可了,看见卖什么的,就要买什么。这守安息日的日子,买不得……”

婆婆向她一摆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似的。婆婆说:

“你别喊,你看保罗跪在圣母那儿啦!”婆婆说了一句话,还往喉咙里边咽了一口气,“你还不快也为他祈祷,祈求慈爱的在天的父不要离开他。从今天起,保罗就要对主真诚了。”

说着她就推着媳妇:

“你没看你爹也跪下了,你快去……”

(马伯乐本来叫马保罗,是父亲给他起的外国名字。他看外国名字不大好,所以自己改了的。他的母亲和父亲仍叫他保罗。)

不一会的工夫差不多全家都跪下了。

马家虽然不是礼拜堂,可是每一间屋里都有一张圣像。就连走廊、过道也有。仆人们的屋子里也有。

不过仆人的屋子比较不大讲究一点,没有镶着框子,用图钉随便钉在那里。仆人屋里的圣像一年要给他们换上一张,好像中国过年贴的年画一样。一年到头挂得又黑又破,有的竟在耶稣的脚上撕掉了一块。

经老太太这一上下地奔跑,每张圣像前边都跪着人,不但主人,仆人也都跪下了。

带妈跪在灶房里。

带妈是山东乡下人,来到城里不久,就随了耶稣教了。在乡下她是供着佛的,进了城不久把佛也都扔了。传教的人向她说:

“世间就是一个神,就是耶稣,其余没有别的神了。你从前信佛,那就是魔鬼遣进你的心了。现在你得救了。耶稣是永远开着慈爱的门的,脱离了魔鬼的人们,一跪到耶稣的脚前,耶稣没有不保护他的……”

带妈于是每个礼拜日都到礼拜堂去,她对上帝最真诚,她一祷告起来就止不住眼泪,所以她每一祷告就必得大哭。

带妈的身世很悲惨的,在她祷告的时候,她向上帝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上帝,你可怜我,我十岁没有娘,十五岁做了媳妇,做了媳妇三年我生了三个孩子……第三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孩子的爹就走了,他说他跑关东去,第二年回来。从此一去无消息……上帝,你可怜我……我的三个孩子,今天都长大了,上帝,可怜我,可别让他们再去跑关东。上帝,你使魔鬼离开他们,哪怕穷死,也是在乡里吧。”

马老太太跟她一同去做礼拜,听了她这番祷告,她也感动得流了眼泪。

带妈做起事情来笨极了,拿东忘西的,只是她的心是善良的,马老太太因此就将就着她,没有把她辞退。

她哄着孩子玩的时候,孩子要在她的脸上画个什么,就画个什么。给她画两撇胡子,脑盖上画一个“王”字,就说带妈是大老虎。于是带妈也就伏在地上四个腿爬着,并且嗷嗷地学着虎叫。

有的时候,孩子给带妈用墨笔画上了两个大圆眼镜,给她拿了手杖,让她装着绅士的样子。有一天老太太撞见了,把老太太还吓了一跳。可是老太太也没有生气。

因为带妈的脾气太好了,让孩子捉弄着。

“若是别人,就那么捉弄,人家受得了?”

二少奶奶要辞退带妈的时候,老太太就如此维护着她的。

所以今天老太太命令她为大少爷祈祷,以她祷告得最为悲哀,她缠缠绵绵地哭着,絮絮叨叨地念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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