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士谔、子玖正要听一帆讲说扰乱市面的罪魁祸首,忽地,吁烈烈……吁烈烈警笛吹得怪响。士谔恐怕是火警,慌忙奔出弄堂,瞧时原来是一匹溜缰快马。只见马路两旁站着许多人,一匹黑马狂奔骇跃而来,拍勒勒……拍勒勒,其快真不啻追风逐电。两个红头印捕吹着警笛舍命狂追,马路上东洋车、小车都纷纷的逃避,两旁站着的人却都拍着手,号呵……号呵的狂闹。

此时子玖、一帆也跑了出来,子玖道:“中国人怎么这样不晓得公德,不去拦住还要狂喊、还要拍手,闹得马昏了跑的更加快,必定要闹出祸来了。”一帆道:“马听得人声,恐怕来擒拿,逃奔的自然愈加拼命。”士谔道:“子玖的话最是不通。你说中国人没有公德,你也是中国人,我问你为甚不走上去把马拦住呢?你看那边两个外国人也在闲望,也没有见他帮着拦住,难道外国人也是没有公德的么?拍手狂喊是下流社会的习气,怎好把中国人一概抹煞呢!”子玖道:“云翔这几天专行排喧我,索性连口都不许我开了。”一帆道:“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像云翔这种朋友正越多越好呢。”士谔道:“多谢恭维,还恳快点子把元凶首祸的历史讲给我听吧,恐怕感激你的还不止陆士谔一个人呢!”一帆道:“我们仍旧里头去谈吧。”

这日恰巧是礼拜六。洋行礼拜六下半天是停办公事的,所以莘二公还没有出门,衔着支雪茄在房里头同姨太太闲谈。忽地电铃声响,汽车夫上楼通报道,财钱庄老大庄长寿老爷来拜。莘二公慌忙下楼相见,此时客堂里已坐着一个凸额角、高颧骨、两眼凹深、下部瘦削的人,骨碌骨碌两个眼珠子像偷油老虫般不住的四面瞧看。身上品蓝漳绒袍子,青灰漳绒马褂,旗圆式缎鞋,左脚搁在右脚膝盖上,颠松颠松动一个不已。莘二公拱手道:“庄长翁。”庄长寿忙起身道:“莘二翁,今天倒没有出去,兄弟来的总算还巧。”莘二公道:“请这里来坐吧!请这里来坐吧!”说着往里让,把庄长寿让进书房。坐定,长寿道:“二翁这回镑上是得利的。”莘二公道:“还算顺溜,多了六七万光景,幸亏这一回,不然兄弟就要不得了。上回洋钱上两回都是亏的,一回是进洋,一回是空洋,并拢来亏到八万多呢!”庄长寿道:“做生意全靠运气。二翁运气好,亏了本就会复转来。像兄弟前回空洋里短了三四万,现在做多头,金镑齐巧又是跌的,连遭失败,运气真是不好。这生意风险大,不过再要做时心倒有点子寒了。”莘二公道:“胜败兵家常事,亏回巴本碍甚事!要一亏本就缩住手不敢再做,那亏去的钱就永远没有日子复转来了。做生意总要有胆量,倘是畏首畏尾,不如不做好的多了,怕亏本怎么会赚钱。”庄长寿道:“莘二翁高论极是。赚钱拆本原是做起来看的,只是兄弟怕的是敝东查问。近来胡少瑟合兄弟不大对,万一他在敝东跟前一放冷箭,兄弟可就要吃苦了。少瑟合敝东是一个人似的,说一依一,说二依二,兄弟所以怕他。”莘二公道:“胡少瑟做空头比你我来得很,他难道都是自己的钱么!也无非拿东家头研浆罢了。”庄长寿道:“少瑟作弊,我就是晓得也不敢拿他怎样,他还是老东家手里用的人呢!”莘二公道:“你们做钱庄生意的,做起洋钱输赢来比我们便宜一点子。像我们总要叫钱庄家出面,不要说别的,一个飞的先要给人家割去。”庄长寿道:“莘二翁既然这么的艳羡钱庄,何不就做几爿?照二翁现在的魄力,打几爿钱庄是很非难事。”莘二公道:“兄弟久有此意,打了爿钱庄,自己也活动点子。只是一来缺少同志,二来缺少帮手,所以一竟蹉跎着。”

这日大班同大写两个正在写字间谈这件事,恰巧莘二公进去回什么事,听得了笑道:“大班怎么说不认识这中国大资本家?莘二公是你的老朋友,合你每天碰面的。”大班道:“鬼话了,我哪里认得他来?”莘二公道:“大班不但认得他,不但每天合他碰面,还合他每天在一块儿办事呢!你道这莘二公是谁,就是我呢!”大班、大写齐不信道:“你么?我们可不信,你叫莘阿二呀!”莘二公道:“阿二是我的小名,二公是我的表字。二公就是阿二,阿二就是二公。电报还在我身边,你不信我就拿给你着。”说着把电报纸出来。大班接来一瞧,顷刻快活得了不得,俗语叫做邻舍做官大家欢喜,真是一点子没有错。当下大班合大写道:“我们行里有着这样的大人物,你我竟会不晓得,可谓糊涂透了顶。”回头向莘二公道:“莘先生你发了大财,行里得着光彩也不少,行里众同事理应贺贺你。”莘二公得意已极,嘴里约略谦逊了几句,却不住的嘻着嘴笑。于是由大班发起,大商洋行里中西执事纠出分子来,就在汇中大菜馆开宴庆贺,中西宾客到有一百多人,畅饮欢呼、异常热闹。

莘二公自汇中馆开贺后,举止行动便阔了许多。他见上海几个商界阔人,什么公司总理、商社议员进出不是马车就是汽油车,回瞧自己还只一部三环头的橡皮轮包车,很比不上人家,便也发狠费了八千五百块钱买了部上好汽油车,坐在上边呜呜呜追风逐电,得意得不可言喻。

品理世在上海耽搁了约一月有余,就动身到北京去了。北京回来仍旧莘二公接待着,品理世于是开言道:“中国人像老哥这样慷慨的,兄弟真是不曾遇见过。兄弟此番到中国本想做点子生意,要寻一个可与共事的,由南到北经过了好多千里的路,却一个没有遇着。你老哥人是很好,但不知可肯与我合做生意。”莘二公道:“很好!合做就合做,但不知做什么生意?”品理世道:“澳洲有一个锑矿,矿苗旺的了不得。兄弟想组织一个公司,把这矿开采起来,招股十万磅,共计万股,招足一半即行开办。你可肯应酬点子?”莘二公道:“算数!我多也认不起,就认个二千股吧。”品理世道:“老哥究竟是做大事业的人,一答应就是二千股。兄弟也是喜欢爽气的,最恨那班蝎蝎螯螯的人,又像答应又像不答应。老实说,这公司做下去一定发达的,兄弟办事极有把握,你老哥买了股票,将来稳稳的发财。”莘二公道:“不知公司几时可以开办?”品理世道:“好了就可以办了,兄弟不是说过招齐一半就动手么。兄弟自己本已填过三千股,现在有了你二千股,一半之数已齐,回国部署部署,大势下半年总可以动手。”莘二公道:“很好很好!只是我还有件事情要合你商量,股分虽然认了,银子却不凑手,可否暂缓几天儿汇到外洋来,你可能相信我?”品理世道:“那也可以。我们知己,这点子难道通融不成么!你只消签一个字说话就是,铜钱几时有几时汇来,早几天晚几天都不要紧。万一周转不转,我就替你填一下子,只消认还我几个利钱是了。”莘二公道:“好极好极!遵命遵命!”品理世道:“凡是各样的公司,创办时光总没有几多人相信,购买股子的人也很少,等到办成功后功效卓著,人家就抢着要买这股子。你也要我也要,股票不够卖,行情就涨起来了,一倍、两倍、三四倍,五六倍甚至涨到十多倍都有,那时光前买股的人便个个发了财也。”当下莘二公就签了个字付与品理世收了。过了几天,品理世说要回国,莘二公又设盛筵饯行,亲送到公司船上握手而别。

品理世去了半年有余,才有一封信来,说矿事已经开工,十分顺手,并寄上矿图一纸,矿样一枚。莘二公瞧过倒也不其在意。又隔了三年,忽地接着一个电报,是澳洲品理世打来的。说锑矿十分发达,按股计派,老哥名下已应得银七千三百五十六万两,将来恐还不止此数。莘二公瞧过此电,连自己都有点子不信,自语道:“我不是在梦里么?我已经发了这许多财么?呵呵!就使是梦,只要他慢一点子醒,让我也多快活一会子。”拿起电报纸瞧时,却又的的确确一点子没有错误,不觉快活得屁股上都是笑印。过了一天,上海各西字报像《宇林报》、《文汇报》、《太晤士报》、德文报、法文报,都把此事登载了出来。闹的上海洋商都知道了,便纷纷传说中国有一个大资本家,姓莘名叫二公,与雄国皇舅合做矿务和生意,发了七千三百五十六万银子的财。这莘二公先生听说也在上海做生意的,怎么我们平日都没有知道?我们在上海真都枉了,连这样大资本家都会不认识。想来这莘老先生能够同皇舅合做生意,魄力总也不少的,我们大众须要留心物色,物色着了,大家结交结交那是少不来的。看官,莘二公在大商洋行里做五金杂货买办,与洋人也不时来往,洋人应得也知道他名字,为甚没一个人记得他?就是健忘也总健忘得没有这么快的。原来他在洋行里人家都喊他莘阿二,就是大班也只晓得他是阿二,没有晓得他表字什么二公三公的。

从此后上海人都晓得莘二公是上海商界里第一个有钱人。这件事当莘二公不曾失败时光,大家都信他是真的。后来莘二公为橡皮风潮破了产,大家又说这都是莘阿二的枪花,他要做投机事业,怕人家不肯信用,故意闹这虚花儿来眩惑人家。到底是真是假,做书的都没有仔细。

于是(几)个人回到士谔寓所重行谈起那桩事务来。原来上海有爿著名大钱庄,商标叫做斜亨,老板姓莘、表字二公,绍兴人氏。这莘二公本在大商洋行做五金杂货买办的。那一年外洋忽地来了个阔客,据说就是世界上鼎鼎盛名大雄国皇帝的妻舅,名字叫什么品理世。这品理世三字外国文怎么一个拼法,著书的没有读过洋文,回答不出。品理世到中国来原是想游历,想有甚好做的生意乘便带做一点子。未到之前先由熟人打一个电报给大商洋行总买办魏经士,托他品理世到上海时一切照料照料。魏经士接着此电并不十分经意,因为经士的从堂哥子魏观察新放了上海道,即日就要到任,要紧去趋奉道台阿哥,外国皇舅所以就放后一步了。后来品理世到上海,连到大商洋行来瞧魏经士,瞧了三四回都没有碰面。也是莘二公好运来了,奇不奇、巧不巧,品理世几回来行几回都是他接待着。莘二公的外国话本是头等,就与品理世两个也斯康杜大谈起来,不觉一谈之下异常投机。莘二公晓得品理世是外国皇舅,着实有点子巴望,遂放出手段极力逢迎。陪着他坐汽油车,瞧中国戏,凡上海几处名胜地方,如城里的城隍庙、豫园、诂经精舍也是园,城外的张园、愚园、徐园、李公祠等,没一处不到,没一处不游。凡铺子里各种东西,磁器咧,牙器咧,竹器咧,只要品理世说一声好,马上就叫人送到他旅馆里,并不要他破半文的钞,品理世十分感谢。这一回莘二公在品理世身上据说共用掉三千元左右。

二人谈论了一会子,庄长寿就邀莘二公出去。莘二公问哪里去,庄长寿道:“谢絮才那里还有一场和,约着今天去碰,就到那边去好么?”莘二公道:“谢絮才是佐卿的相好,怎么你也做起他来了?几时做起的?”庄长寿道:“新做起还没有到十天。我横竖是清白相,就佐卿晓得也不要紧。”莘二公道:“清也罢,浑也罢,我是没工夫管你们的账,只要你们靴兄靴弟不吃醋是了。”说着便叫人上楼取了件马褂来穿了,就坐了长寿的马车。长寿向马夫只说得“清和坊”三字,马夫拉动丝缰,车随马转,得勒勒…得勒勒一片马蹄声向清和坊一带而来。莘二公在车中问道:“今晚荣伯在林月仙那里摆双台,可曾请着你?”长寿道:“没有知道。我今天吃过饭就出来的,或者……”刚说到这里呜呜呜……一阵响,只见一部汽油车飞一般驶来。车中端坐两人,一个正是梁荣伯,还有一个却不认识。长寿想要招呼,无奈汽油车快不过,一瞬眼就过了。长寿道:“荣伯同车的是哪个,面生的紧。”莘二公道:“就是那个穿韦驼金马褂的么?”长寿道:“正是!”莘二公道:“那个人听说是个才子,在绍兴地方很有点子名气。”长寿道:“称得才子必定是个酸丁丁,荣伯怎么会合这种人相与?世界上惟有这班酸丁最是没用,当着人咬文嚼字,满口的仁义道德,背着人做出的事也与我们差不多。并且镇日价吟诗作赋,把有用的精神白白消磨掉,也很犯不着。”莘二公道:“那人听说写的好一笔苏字,从前在南京,制军很是赏识他。”庄长寿听了制军赏识,他才不言语。

忽见马车停了,抬头瞧时,见一座很高大的里门,上刊“清和坊”三字。两人下了车,相将进弄。走到第九家,见铜牌高挂,上标“谢絮才”字样。长寿在前、二公在后,进门径步上楼,客堂里乌龟照例怪叫了一声。走上楼,姨娘大阿金已站在那里了,满面笑容的招接,引二人到外国房间坐了。长寿问房间里客人是谁,大阿金还没有回答,早听得一阵笑声从正房间里出来,庄长寿不觉大惊失色。欲知为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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