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什么东西淌到我身边来了?”一个年轻搭客,赶紧从座位上站起,他的裤管上已温了一大块。 

“先生,不要紧,耐倪的热水瓶跌倒了。”一个三十左右的无锡奶奶这般回答。一壁说,一壁把身旁的热水瓶扶起。

年轻搭客怎肯相信,他便抢了她的热水瓶,摇这么一摇,空洞洞没有水声;摸一摸瓶口,也没有水渍。鼻孔里哼的一声,眼光便注射她的裙幅上,但见粘粘的湿了一大块;他心里便明白了,不是洞若观火,竟是洞若观水。还了她的热水瓶,愤愤的说道:“奶奶!你这个热水瓶没有决口,决口的是那个热水瓶。”无锡奶奶受了他的奚落,两爿面皮红得和惠山脚下耍货店里泥塑的大阿福一般。

只为车中人多的缘故,发生了排泄问题;厕所虽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边,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怎能够捱入厕所去排泄呢?坐在靠窗的男子,还有法子可想;在那忍俊不禁时,从窗洞里浇出一道飞泉,这是常有的事。妇女便不能了。可怜的无锡奶奶———诗兴太浓了!淋淋漓漓的挥洒了这首诗,惹得一场没趣。

乱七八糟的时代,火车中的茶房,反而得了一个生财之诀。他见厕所空开着,宛似虚设一般,便利用这个机会,出卖桂花厅,也可博得一份外快。大约每个厕所里面,可容两三人的地位;躲在里面,把门闭上了,虽然有些桂花气味,但是不受外间的挤轧,却也算得独当一面,自乐其乐呢。记得有一次我从苏州赴沪,车厢中也是异常拥挤;依然不得座位,做一个立客难当。火车不比电车,没有藤圈可拉,只得由着它颠簸;无论怎样颠簸,,我总不会跌筋斗,前后左右都是人,跌到哪里去呢?因为拥挤的缘故,我左脚上的袜带脱了。使一个金鸡独立势,提起左脚,把袜带搭好了,然后踏下,却已失去了原有的立足地;原来位置我左脚的地盘,已被他人占去了。踏在那儿,是人家的脚背,踏在这儿,又是人家的脚背。我懊悔爷娘给我多生了一只脚,以致没有摆处;又不能长时间的使那金鸡独立势。只得向旁人疏通一下,暂把尊脚挪开一些,让出一只鞋子般大的地步,然后我这只左脚才有了立足地;车中的拥挤,便可想而知了。在这当儿,有一个挤在中间的女郎,连唤着:“谢侬,让让我。”好容易从一条人砌的狭弄里面通过,挤到厕所那边,去推那厕所的门。但是用尽平生之力,哪里推摇得动。那女郎急得脸都红了,两脚索索的抖个不住。旁人瞧这光景,知道女郎不能再耐了,要是稍加迁延,那便“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了。有几个义形于色的,帮同那女郎打门,口中喃喃的骂道:“里面的人,太不讲公德,为什么霸占着厕所,不放妇女进去方便?”毕竟众怒难犯,里面三个人,再也抵御不住,只得把门儿开放了。那女郎也顾不得什么,只好踞坐在没底马桶上去排泄。女郎排泄完毕,这厕所的门,便无法关闭,接二连三的有人进去方便,这真叫做大开方便之门了。那三个占居厕所的人,变做进退两难。待要株守老营,实在臭不可仰;待要放弃地盘,外面又没有插足之地。

“桂花厅厅长,这官衔多么荣耀啊!”“马桶关监督,也是一个好缺。”这都是旁观派讥笑他们三个人的论调。

“你们休得讥笑我,这也叫做没奈何啊!”三个人里面的一个人说。“我们觅得这个地位,也出了相当的代价。我们在常州上车时,休想拥挤得上,亏得脚夫替我们打干,在马桶间里觅了安身之所;只须另给茶房两块钱,便可把门锁上,很安宁的躲在里面。我们进这马桶间,也是从窗洞里钻入,到了里面,虽有些臭味,却幸和外面隔绝,不受人多的挤轧。而且有一个没底马桶,可代椅子,三个人轮流坐着,也比外面舒服了许多。谁料茶房得了两块钱,却不曾把门儿落锁,时时有人把门儿推动;我们三个人只得用力撑拒,保全这一方块的臭地盘。总算侥幸,人家推不开这扇门,便不推了。隔了良久,再也没有人来推门;我们相庆无事,宣告戒严,以为一劳永逸,这个臭地盘不怕被人家夺去了。谁料依旧保守不住,给你们攻破了防线。害得我们进退两难,徒然花去了运动费,连一个空马桶都坐不稳,想起来好不恼恨!你们快不要讥笑我罢。”

我看了这幕趣剧,又引起了我的感触。世上逐臭之夫,做官心热,往往花了许多运动费,博取一个臭地盘。他们以为一劳永逸,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谁料结果终被人抢了去。只落得唉声叹气,和桂花厅厅长兼马桶关监督的三位先生,一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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