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恶无如猛虎,犹将孝子看成。与人当子把冤伸,焉可人无兽性。

庆阳府环县刘维良,业儒不遇,家颇丰足,为人恭敬,品行端方。因见明末天心不顺,灾异屡见,知是劫运将临,破钱作善,立志劝人,余钱用尽,人亦旋逝。其子江亭,仍从父志,乐善不倦。幸妻陈氏贤淑聪明,见夫为善,竭力赞襄,多立口德;谨守女箴,年满四十方得一子,取名天生。

此时家中紧逼,债主登门,东拉西扯,不能支消,只得将地方出卖,又被买主。扫庄尽卖,还清债帐。只剩得一百余串,佃房居住。谁知命运乖舛,不上两年,江亭偶得一疾,十分危急,自思不能久存,儿小家贫,如何是好?不若将妻子唤到床前,吩咐一番:

叫一声贤德妻咽喉哽哽,这一回怕的是有命难存。

夫妻们前世修今生配定,大限来鸳鸯鸟各自飞分。

想先年妻过门家有余剩,夫为善蒙贤妻一力赞成。

虽是夫为善事将业卖尽,却喜得妻末年有了天生。

只说是夫妻们同心抚引,有了人虽无钱不愁翻身。

那知道为夫的得坏疾病,医不灵药不效气喘头昏。

夫死后妻当要把心放稳,安贫困受苦楚立志为人。

天生儿妻当要小心教训,切不可惯习他使性耍横。

勤绩麻多纺花自把口混,到后来苦尽了自有甜生。

叫娇儿近前来父言细听,莫轻浮莫放荡至至城诚。

在家庭将尔母尽心孝顺,出门去莫千翻又莫□人。

长大时寻执业行端品正,存好心行好事正子劝人。

是好人老天爷自然怜悯,到异日得好报富贵长春。

说毕而死。母子哭得死去活来,家中无钱,怎样安埋?哭求邻居主人设法。张老教他退业,求主帮借,将押钱退还,“你无人做,不如另佃。”主客应允,请僧超荐。会客祭葬已毕,把帐一算,除前帐、新帐、货帐开消外,只剩钱四十余串。陈氏立志抚孤,天生方才四岁,将十串钱佃座房屋,余钱放利生息。

且说这刘大嫂为人心慈好善,兼之从前施济惯了,见人贫苦无余,他就连本不要都使得,不上三年,钱已罄尽。心想:“押租十串乃是命根,倘若用了,母子又到何处栖身咧?”于是勤做女工,日打猪草,夜纺棉花,或与人做工做鞋,毫无怠惰。每日煮些稀粥,让儿吃了自己才吃。那知这天生孝性天成,不必教训,他自然听讲听唤;每见饭少便忍口不食,见母劳苦便去捡柴掉米。他天天捡柴,有个伙伴姓雷,名镇远,心性相投,长天生四岁,常送归家;陈氏用好言奖谢,叫与天生一路,免被虎狼惊吓。

却说雷镇远的父亲名云开,品行端方,家贫,以训蒙为业。教人子弟以品行为先,凡弟子入馆读了《三字经》,即以《三圣经》与他读,讲跟他听。那些弟子出门再不千翻,又不骂人,所以人人尊崇,个个钦敬。况且他在母亲何氏面前,极其孝顺,居馆中三五日,必要打酒割肉回家奉母,晚去早来,又不耽误功课。妻夏氏,亦贤淑尽孝。雷镇远八岁时,云开回家看母,遇雨湿衣,得病凶险,医药不效。夏氏每夜求神护佑,愿减算以益夫寿。谁知修短有数,死生由天,“阎王注定三更死,那肯留人到五更?”看看越加沉重,未几身亡。何氏见子气绝,丢下孙幼媳寡,不觉伤心喊道:“儿呀!”竟自气死在地。夏氏忙烧姜汤灌醒,身坐,想想复又哭道:

哭一声痛心儿肝肠寸断,不由娘这一阵心似箭穿。

娘抚儿受尽了千磨万难,只说是到百年送老归山。

苦我儿出世来就受贫贱,在方境教蒙童来把家赡。

得学钱与为娘割肉称面,又买米又打酒又办油盐。

三五日便回家来把娘看,说前唐与后汉把娘心宽。

谁知儿得疾病十分凶险,年轻轻未三十就丧黄泉。

呀,儿呀!

丢为娘发苍苍六十将满,教为娘从今后身靠那边?

一家人都靠你穿衣吃饭,妻年轻子年幼怎样周旋?

呀,儿呀儿!

你为甚全不把为娘挂欠?白发人送黑发怎不惨然!

谅必然儿此去路还未远,娘情愿与我儿同到黄泉!

哭毕,向床一撞,幸得夏氏手快拉住,劝道:“婆婆要宽想些!你儿既死,不能复生,须要保重身体。倘把婆婆气坏,你儿的罪越加大了。”何氏道:“呀,媳妇儿呀!你看为婆偌大年纪,如今身靠何人?”夏氏道:“媳妇帮人做活,也要将婆婆盘养,看将你儿如何安埋?”何氏只得收泪,带起孙儿与众人磕头。众人都助钱米,帮忙把云开送上山去。收些学钱,婆媳买花纺卖,镇远捡柴以助饔餐。此子倒还诚实,在祖母面前极其尽道。每日发愤捡柴,常与天生一路,二人情投意合,天天在一处捡。后天生到十二三岁,他母亲劳苦过忧,常得疾病,头昏眼花,要有油荤才好。因近处柴少难以盘活,二人商量向大山去砍,离家十余里,于是各备斧斤向后山打柴。天生每日吃些野菜,积点钱,三两日与娘割肉四两半斤。

一日打柴,镇远见只兔在窝中,一斧砍去,伤一足而跑,大声喊叫天生。天生抬头一看,兔从面(前)过,顺手一斧砍倒。镇远欲拿回家奉祖,天生想拿奉母,二人争论。镇远说平分,天生竟不肯,将柴收束,欢喜回家,对母说明。母曰:“镇远天天与儿一处,带携多少!就是你的,也该分些与他,何况他先伤一足?”天生曰:“儿一时心喜兴高,未免好强。”急将兔煎好,一半奉母,一半送往雷家。镇远大喜,奉与祖母,留天生吃饭。天生曰:“我留得有,你们人多,快吃。”说罢即回。

有一日,二人正在打柴,忽听风声,抬头一看,见只猛虎纵下山来,二人各逃性命,逢坎跳坎,逢岩跳岩。镇远躲了一阵去看,不见天生,四处观望,喊叫无影,谅必丧于虎口,只得代他把柴挑起,回家去报信。陈氏听得哭哭啼啼,忙请镇远吃饭,陪着一一跌,前去找寻。山下山上,东西远近,喊叫半日,不惟无人,连虎亦不见了。陈氏仰天大哭道:呀!我的儿呀!

寻娇儿声声喊不应,不由娘此时吓掉魂。

午刻间镇远来报信,说娇儿今日遇灾星。

可怜娘从前把儿引,四岁上儿父丧幽冥。

家贫寒时常都断顿,做常工盘儿费尽心。

喜娇儿孝行生来定,娘呼唤即刻就起身。

有饮食让娘把口忍,娘吃饭儿吃苦菜根。

从小儿捡柴把钱挣,娘有病儿就把肉称。

从早间娇儿进山岭,与镇远二人一路行。

正砍柴忽然风滚滚,抬头看猛虎下山林。

比时间各逃各性命,逢坎跳坎逢坑便跳坑。

娘闻言急得咽喉哽,跌鉰鉰破命把儿寻。

在四处喊叫无踪影,谅必然已被老虎吞。

倘若是娇儿丧了命,你的娘今后靠何人?

不饿死便要冻成病,非猪拉即是狗扯身。

呀,天呀天!

你为甚全然不怜悯,守节人断了后代根!

呀,虎呀虎!

你也是兽王把山镇,为甚么出口乱伤人!

呀,天呀(天)!为甚么全然莫报应,善人后背个伤亡名。

呀,虎呀虎!

未必你全然无人性,行孝子都要把他吞?

留此命终须还自尽,倒不如与儿一路行。

呀,儿呀儿!

你何不把娘等一等?

呀,虎呀虎!

你何不快来吃老身!这一阵哭得咽喉哽,

镇远呀!你看我伤心不伤心!

镇远在旁泣劝道:“刘大娘,莫哭了,快些回去,恐怕天黑,我明天替你找寻。”陈氏道:“不知我儿吃了未曾?若是未死,这们喊叫他都不出来吗?谅必死了。”镇远道:“或者虎将他衔去,末曾伤命,也未可知。古人云:‘吉人天相。’刘大娘想宽些,他自然要回来的。”边劝边走,到家已黑。从此陈氏天天在家啼哭痴望不题。

且说本乡有一刁陈氏,守节不贞,老来将钱吃完,想嫁又无人讨,常以烧拜香为名,笼络妇女,于中取利;心毒口甜,爱翻是非,到人家混嘴;见人就是一个嘎嘎,一个佛偈子,方境人人厌恶。一日,混到雷家,何母接着道:“你早来些咧,今天我孙儿打到一个兔子,刘天生煮熟与我送来,倒还好吃。”陈氏道:“你孙还会打枪吗?”何母曰:“不是得。”遂以天生与孙斧兔之事告之。刁陈氏曰:“好造化,好造化。”便大声唱道:

皆囚你孙有孝心,天赐兔儿捡现成。

一家吃了消灾难,从此福禄寿骈臻。

说毕就是一个嘎嘎:“今天啥,我同年儿送斤肉来,又莫得盐,特来跟你借一杯,明天卖了线子就还。”何母喊媳把盐拿(给)他去了。镇远闻知说道:“这个老婆于是不识好的,有借无还,又爱说空话,二回快莫赏他的脸!”过了半月又来借米,何母说莫得。刁陈氏打个嘎,明说道:“雷婆婆啥,你到那去做好事?我啥饿了两天都未沾饭,昨天闻你孙儿买了两升米回来,借两碗,我明天卖了线子就还,再不失信的。”又说偈道:

谷米原是养命根,救活普天众凡民。

结个善缘借两碗,婆媳从此享丰亨。

雷母无奈,只得喊媳□两碗与他。将要出门,恰遇镇远归家,问是甚么。婆曰:“他要借两碗米,说明天就还。”镇远曰:“我家都莫吃,那有借的?”婆曰:“他说饿了两天,就不还,我也当做件好事。”镇远曰:“好事要做与好人,我不借跟他!”即在刁陈氏手中抢来,倒在衣襟内去。婆骂曰:“你这娃儿!婆已借了,你倒转来,伤婆的脸吗?”镇远也不做声,上坡去了。

刁陈氏愤气而去,总想害他,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刘天生被虎吃了,与他一路,“我不免去到刘家生场是非,以报此仇。”遂到刘家,问陈氏说道:“闻得你天生儿死了,我都替你伤心,天天都想来看你,怎奈穷事又多,今天丢脱工夫才来。可怜你那少爷啥:

人又聪明又在道,与人说话眯眯笑。

上坡下坡放小跑,打柴挣钱把娘孝。

这样的人,都死得那们伤惨哦。”说得陈氏眼泪长倾,答曰:“是我莫福,好儿子消受不得。那天亏了雷镇远扶我去寻,昨日又承他送升米来,想起好不伤心哟。”刁陈氏曰:“你感激他扶你寻儿,跟你送米,你晓得你儿死的情由么?”陈氏曰:“是虎吞了的?”刁陈氏曰:“刘大娘啥,你是个好人,又与我娘家同姓。我和你是娣妹,我才跟你讲,若是别人,与我一千银子,我都不讲。”

陈氏问:“是甚么原故?”刁陈氏曰:“你儿是雷镇远打死的!”陈氏曰:“怎么说是他打死的?你又如何晓得咧?”刁陈氏曰:“刘大娘啥,世间的事‘天眼恢恢,疏而不漏。’他只说做得干净,那知我那天从同年儿家转来,在松阴歇气,闻得对山有人打骂,是镇远和天生的声音。忽见人影从高跌下,又见镇远背起天生向后山去,忽隐忽现。比时我心甚疑,不好问得。那天就想跟你讲了,亏你还感激他么!”陈氏曰:“我儿与他无仇,数年同路,怎么就将我儿打死?”刁陈氏曰:“你还不晓得哦,那天我到雷家耍,镇远对我说他打死一兔,你儿好强抢去,讲得气喷喷的,说‘总有一天认得我!’”陈氏曰:“雷镇远莫良心的呀!就与我儿有气,也不该将他打死。呀,儿呀!你死得这们惨伤,为娘去与他把命拼了!”刁陈氏曰:“要不得,你想不想与儿报仇?”陈氏曰:“怎么不想!又晓得要那们做法才好咧?”刁陈氏曰:“我啥见你儿死得苦,又见他造孽,跟你打个报不平,你啥莫忘我恩情哦。”陈氏曰:“只要把仇报了,永世不忘的!”刁陈氏曰:“这里离城不远,你去喊冤告他,要他填命。”陈氏曰:“喊冤又无干证,我又不知衙门,怎么去得?”刁陈氏曰:“我陪你去,与你当证。”于是一早进城喊冤。

官命做呈,陈氏无钱,刁逗差人说:“雷家好过,拿钱垫了,好得多的。”差听得有弄头,遂垫出钱,将呈递了。官批准出票,去些差人将镇远拴起。镇远不知何事,吓得胆战心寒。差人索钱,何氏婆媳当衣服与他。带至大堂,官见镇远不似行凶之人,遂问道:“雷镇远,你为甚将刘天生打死?”镇远从未见官,不知置词。官曰:“刘陈氏告你,与刘天生一路打柴,将他打死,你还不实诉吗?”镇远曰:“刘天生是虎吃了的,小民并未打他。”官问:“你二人同路,虎已将他吃了,如何你连伤都未带咧?”镇远曰:“我跑得快。”官又叫刘陈氏上堂,问道:“雷镇远打死你儿,是你亲眼看见的吗?”陈氏曰:“民妇未曾看见,是刁陈氏看见的。”官叫刁陈氏,问曰:“雷镇远打死刘天生,是你亲眼看见的?好好从实说来,倘有半句虚言,打烂你的狗嘴!”刁陈氏曰:“大老爷容禀:

大老爷法堂容禀告,听民妇从头说根苗。

那一日路过南山道,松阴下乘凉把暑消。

忽听得对山人吵闹,打的打嚎的又在嚎。

听声音知是雷老表,与天生二人把气淘。”

“哦,才是你听得的。”

我比时伸颈看分晓,

“大山之上,你看清楚莫有?”

树木多只见影子飘。

“哦,是都还像咧。”

正打间一人岩下跳,从此后山下静悄悄。

未半晌高处有人跑,背心上背个大儿曹。

“他背向那里走?”

谅必是背往山后撂,我从此慢慢回故郊。

镇远归哄着刘大嫂,说他儿是虎把命夭。

“本县问你,他姓刘你姓刁,非亲非故,你然何来当包告?”

大老爷呀!

非亲故怎敢当包告?论婆家他刘我姓刁,

若娘家本是同宗祧。姊有事理当妹代劳。

“是不是同胞共乳的?”

虽未曾共母同怀抱,是柑子分瓣共皮包。

望青天把冤来伸了,生沾光死者乐恩膏。

说毕,官叱下去,即问雷镇远曰:“据他说来,是亲眼见你将天生打下岩去的,你还不从实招来吗?”镇远哭泣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民将始末细说分明。

刘天生与小民同处贫困,数年来共一路情如弟兄。

那一日正打柴虎下山岭,比时间各顾命各奔前程。

过一时民去看不见动静,只见柴不见虎亦不见人。

挑柴归扶他母四处寻问,喊不应谅必是被虎所吞。

“比时寻觅不得,他母亲又报怨你么?”

他待我如子侄甚有情分,连重话都未曾说个一声。

“虎来之时各逃性命,有人看见莫得咧?”

比时间并无有一个人影,

“想你跑得怕迫低头未看,或者有人看见,也未可知。”

大山上不通路少有人行。

“该死的奴才!全不听话,未必你亲族中就莫得知事的人看见?”

民虽有亲与戚少通借问,佃此处离乡远莫得家门。

“好,是了,刁陈氏说你打死刘天生,你为甚么不招咧?”

刁陈氏为借米与民挟愤,诬告民在无中来把有生。

刁陈氏在堂下大声道:“大老爷,‘提棒唤犬犬不至,操手问贼贼不招。’不动非刑,如何肯认?”官怒,拉上骂曰:“胆大贱妇!本县问案不知用刑?还要你说吗?左右掌嘴四十下!”问雷镇远曰:“你打死刘天生,可从实招来!”

民未曾打死人怎敢招认?此片心对得过天地鬼神!

“还不招认,重责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青天爷总要我来把供呈。

就招供填了命都无怨恨,只可怜祖与母身靠何人!

真乃是黑天冤飞来人命,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你好好招了,本县与你笔下超生,你祖母本县按月给发官粮。”

罢罢罢,倒不如一口招定,刘天生本是民一拳丧身。

“尸丢何处?可去寻来。”

尸放在后山中虎狼要径,谅此时连骨髅一概无存。

招毕,画供丢卡。

他母夏氏听得,对婆婆说明,何氏哭道:“呀,孙儿呀!为婆把你当作掌珠,摸都未有摸下,如今挨打丢卡,痛煞我也!烂嘴的刁害人!莫良心的刘大娘!媳妇儿快煮起饭,我和你提去看他。”饭熟,婆媳进城,问到卡门与禁子说明进去,见镇远项带铁绳,形容憔悴,喊声“孙儿!”气倒在地。半晌醒来,婆孙抱头大哭,甚是伤惨。镇远曰:“婆婆、母亲不必哭了,这是你孙儿命该如此,谅必前生冤孽,死也无怨;只是丢下婆婆、母亲无人奉养,你孙儿不孝之罪,越发大了,这也奈之无何。念在祖孙、母子之情,清明月半,与儿烧点钱纸,泼碗水饭,儿就感恩不尽了。”婆媳听得心如刀绞。禁子催促,只得含泪出卡。当被、卖床得钱八百文,说尽好话,把卡和了。婆媳在城讨口,官闻知,命婆媳回家,每月给米一斗,钱二百文。这也是官的仁爱,怜他守节受冤,心想救他,候逢赦改等。

且说何氏婆媳回家天天啼哭,忽闻关帝灵验,备办香烛,到城内武庙关帝座前,二人跪诉道:

到神前双膝跪,咽喉哽哽泪长挥。

只因刁氏借米挟怨生奸诡,刁刘氏诬告我儿吃尽亏。

官将孙儿丢卡内,怕的不久命西归。

呀,菩萨呀!

婆媳生来家贫如被水,苦守冰霜志不灰。

抚子盘家受劳瘁,并无有半点事儿把心亏。

只说老来免得骨髅擂,那知道遭冤待死不能把家回。

菩萨呀!

你本是豪杰登圣位,到处显灵威,为国为民将劫退,救苦救难大慈悲。

保佑儿明冤雪枉田家内,灾消孽散不把罪名背。

呀,圣帝爷爷呀!

刁陈氏他本是口甜心毒阳间戳事鬼,真是个恶中杰来罪中魁。

圣帝呀!

何不使他去到官前自表罪,免得专在方境生是非。

呀,菩萨呀!

一啼千行泪,一叩泪双垂,使孙儿早沾泽惠,感圣帝万种慈辉!

婆婆从此天天禀告。

那知雷镇远解了秋审,转来上司回文,将他办成抵偿。丁封到日,婆媳急忙去看,见镇远已提跪大堂。官吩咐道:“雷镇远,本县都想救你,谁知上司将你办成抵罪。你的祖母自有本县与他发给口粮,你也不必挂念,埋怨本县。”镇远泣道:“这是罪人冤债,怨得谁来?只望大老爷施恩,使祖母、母亲不转于沟壑,罪人死也瞑目。”官曰:“本县亦知你的冤屈,但丁封太快,救尔不得,不必嘱托,堂下酒食可去吃来,愿尔来世去为好人,无灾无难,富贵双全。”

正说间,忽闻吼声如雷,人众奔跑,见一猛虎咆哮而来。官骇,忙忙退后关门;差役各逃性命,只有一个罪人跪在堂下。那虎上堂,与罪人平踞不动。官不见响动,从门缝一看,见虎与罪人蹲踞,又不吃他,心知有异,出喊排班,无人答应;放胆升堂,大喊站班,差役都从桌下、床下、屋角、帘后出来,见官独坐,慌忙归班。官问虎曰:“本县升堂决囚,你来法堂所为何事?”虎踞不动。官曰:“哦,莫非你见本县判案不煦,审理不清,来吃本县的,是也不是?如要吃本县,点头三下,本县就拿跟你吃。”虎踞如故。官曰:“莫非上堂来讨封赠的?暗算你修有道行,望本县赠几句好语,是也不是?”虎亦如故。官想道:“哦,是了,莫非为着雷镇远这个案子来的,是也不是?”虎即点头。官曰:“不错,依雷镇远前供,说刘天生是虎吃了的,到底是也不是?”虎点头。官曰:“那又是不是你吃了的?”虎亦点头。官曰:“是呀,既是你吃,岂不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依得律来就该抵命。你愿不愿抵咧?”虎不点头。官曰:“你不偿他,想必是俗言说的:‘蛇咬三世冤,虎咬对头人。’你前生与刘天生有冤,今生来报仇吃他,是也不是?”虎不动。官又曰:“既无仇怨,想是刘天生天数已定,生来该你吃的,是也不是?”虎亦不动。官又曰:“谅必是你吃了刘天生,见他母亲把雷镇远枉告,今日处决,你心不忍,故来法堂与他伸冤,救他性命,是也不是?”虎即点头。官曰:“既是如此,本县判了此案,放你还山。”

再说刘陈氏回家,刁陈氏寻他讲嘴,说“为你的事使我挨打”,问他要医药钱、跪膝钱。陈氏无奈,拿件衣裳,寻些器具,当钱七百文,拿(跟)他去了。那日无吃,进城去当绵絮,闻镇远处斩,心过去不得,买几个包子与他饯行。走进大堂,正在审虎,听说儿是他吃了的,官又说放它还山,遂上前哭道:“大老爷呀,我儿死得伤惨,望青天将虎填命!”官曰:“刘陈氏!你诬告雷镇远,依律都要重责!本县见你守节,听信人言,宽恕于你。各自下去,本县自有处分。”

官问虎曰:“你乃兽中之王,不乱放出口伤人,况刘天生的母亲守节,他又打柴奉亲,是个孝子,你为甚都要吃他?岂得无过!本县是要责打你的,你愿不愿受责咧?”虎不动。官曰:“你吃了刘陈氏的儿,你看他白发苍苍,身靠何人?不是饿死,便要冻死。听本县公判:既然你吃了他的儿,你可与他当儿,你愿也不愿?”虎点头。官曰:“你愿当儿,就要与他儿一样,生养死葬,不可半途而废。”虎亦点头。官大笑曰:“本县在此为官,连猛兽都知感化,亲身投审,雪冤救人,吃人之子与人当儿,虽是野兽,还有仁义之心。不像如今的人,忘恩负义,杀人躲藏,捉至公堂受尽刑罚,还不肯招。这样看来,比野兽都不如了!”遂命虎回去,好心尽孝,虎摇头摆尾而去。随将雷镇远释放,又命差人把刁陈氏叫来。官骂道:“胆大的刁陈氏!敢在本县台前乱当包告,诬害好人,有啥说的?掌嘴八十,拿面头枷枷起,放在仪门示众!”你看刁陈氏又痛又丑,想道:“起心用心,反害自身。害人终害己,唆事而成空。”于是乱讲起来,说:“周将军来杀我了!”又说:“莫杀,我讲就是!”遂将平生害人之事,从头细讲:

你看刁陈氏又痛又丑,想道:“起心用心,反害自身。害人终害己,唆事而成空。”于是乱讲起来,说:“周将军来杀我了!”又说:“莫杀,我讲就是!”遂将平生害人之事,从头细讲:

尊一声众人们齐来听话,男和女站过来听我说法。

我生平做的事却也不马,估得住高堂上二位爹妈。

出嫁后逞人林又央又假,爱穿红与看绿又爱戴花。

二公婆脾气好听讲听骂,我丈夫心痛我装个哑吧。

待妯娌与姊妹恩高德大,并未曾喊他去犁牛背钯。

夫死后恋家业情愿守寡,暗地里还生了两个娃娃。

到老来吃穷了又想改嫁,人说我生得好险似王瓜。

无穿吃借拜香来把名挂,哄妇女弄银钱去朝菩萨。

想吃货走人户如打大卦,到东家离不得要说西家。

遇媳妇说婆婆把你咒骂,遇儿子说老汉去把友扒。

见寡妇与闺女说动猿马,得了病定请我去把索拉。

人说我嘴巴甜做事通耍,会说笑会请佛会打嘎嘎。

那一日在雷家去把米借,拿出来抢转去好不气煞。

想不过到刘家才把云驾,说天生是镇远打死了他。

使镇远丢了监而且挨打,硬将他办成个抵命斩杀。

那知道行恶人天才不怕,要害人反害己报应不差。

使猛虎认了供官知真假,大老爷他要我在此苙枷。

众男妇你看我好不好耍,神要我先挖舌后把肚撶。

劝众人莫学我这付法码,存好心行好事富贵荣华。

说毕,喊舌痒得很,用手去扯,扯得鲜血长流,还扯不脱,遂咬下半节,拿与众看;又说肚胀,用力抓烂,伸手进去将肠理出而死。官见遭了报应,命示众三日,敲枷安埋。

再说陈氏回家,想:“我听信人言,冤屈雷镇远,不是虎来,几乎连命都掉了。”心里不安,去到雷家请罪。镇远亦不记恨,依然和好。大家喜欢,反怜他孤苦,喊她二年搬到一块去同住,陈氏应允。回家见庭中有一死兔,不知何来,疑儿魂魄送来的,煮熟吃了。次早开门又有一死麝在外,疑带云霄,想:“麝香值钱,镇远为我受了拖累,不如喊他来剥出,卖了平分。”正值镇远路过,喊来剥了,又留一肘送他。镇远饭后拿进城去,湿称二两,卖钱十四串,即与陈氏办了一套衣服,铺笼帐被、油盐柴米去钱六串,余钱挑回交与陈氏。陈氏命取七串去,镇远只取二串;再三强之,乃取四串,与祖母办些衣衾。

过两日,只见一虎拖一物来,陈氏吓忙,急避房内;半晌出看,又有一死鹿在庭,才知前日兔、麝是虎送来的。仍喊镇远来剥,拿肉去卖,将骨煮熟,喊何氏婆媳,四人都吃不完。从此虎常衔野物送来,陈氏与他说话,虎摇头摆尾,若相亲爱之意。久则不去,先睡檐下,后陈氏喊进房睡,呼为虎儿。每得兽,喊镇远剥卖分吃,何氏婆媳亦沾许多的光。陈氏从此丰衣足食,坐享清福,比子在时还好百倍。见镇远忠实,喊他搬来同居,四年之中积钱百余串。

此时正值李自成作乱,抢州夺县,屠洗城乡。四方百姓上寨搬洞,逃奔远方。居守城池者纷纷不一,各顾性命,抛妻弃子。庆阳府一带有贼将“水底蚊”,在那里掳掠环县,百姓尽躲避进城去了。镇远想,此地不通大路,贼或不来,未即搬去。忽闻贼众搜山砍杀,离此不远,陈氏、何氏婆媳吓得手胶足软,喊镇远上寨。谁知寨不开门,不得进去,一家哭泣,慌乱无主。有一人身背宝剑,飘然而入。陈氏细看,才是天生,大喊“有鬼”,慌忙关门,曰:“儿呀,你快莫来吓娘,而今娘有钱了,待贼去后娘多与你做两天道场!”天生曰:“母亲何出此言?儿又未死,怎么是鬼?”陈氏曰:“儿被虎吃已有五年多了,那们说未有死哦!”天生曰:“这就怪了,儿才去四五天,怎么就有五年了?儿实未被虎吃,只跌了一交。妈若不信,开门来看咧!”何氏曰:“刘大娘呀,鬼是属阴,白日怎敢出现?定是你儿未死。”陈氏开门,天生向前揖曰:“这几天把妈悬望了。”陈氏泣道:“儿呀,你到那里去了?四五年,为娘只说是虎吃,可怜眼泪都哭干了,又冤屈雷大哥受尽拖累,几乎把命都却掉了。”天生遂将前事说与母听。

且说刘天生那日见虎逃奔,偶跌云窟之中,跌得头昏眼花;半晌起看,黑不见物。坐了一会,见壁缝有光,摸是石门,向内一看,越远越亮,拍门进去,越走越宽。走七八里,其间别有天地,树木青葱,风和气暖,山花满径,翠草长铺,殊觉胸怀宽畅,饥倦顿忘。看了许久,见横溪之上有一老翁,坐观潆洄,童颜鹤发,像貌威严,衣冠朴素,举动大方。天生向前一揖,曰:“请问老翁,此地何名?小子迷失路途,望其指示。”老翁曰:“此名清溪地,与世不通,那有路途指示。”天生曰:“小子被虎赶跌至此,家有老母,望老翁慈悲,示以可生之路。”老翁曰:“既然如此,老夫离此不杳,可到我家消停几日,老夫设法送你。”

天生无奈,随至洞中。一童献茶,清香可口,又用藤盘二个,内装梨枣与天生吃。天生吃了,精神倍爽,从不饥饿。又说要回,老翁曰:“时还未至,再住几日,老夫奉送。你在此无事,未免思亲。”神书一卷,命天生读。天生曰:“我不识字。”老翁以口授之,一遍即熟,乃是兵书。老翁问何讲解,天生自食了梨枣,灵窍顿开,随问随答,滔滔不绝。老翁又告以微妙之机,出奇之策,如何设伏可取胜;天生领会。老翁又拿一剑,只见霞光万道,即命天生学习,老翁在旁指点。学了三日,略已领会,老翁随拿一蒲团,叫天生至先前跌下之处:“站蒲团上,送尔回去。”天生拜问姓名,曰:“我云中子也,见尔行孝,故来指点。尔日后富贵无量。”天生拜谢,身站蒲团,老翁喝一声“起!”即化为云升腾而上,复入人世。见树木枯黄,不似初来之景。因回家见母,听说去了五年,知是遇仙,母子望空而拜。

忽见虎来,天生大骇。母说此是家虎,又将审虎之事,一一告知天生,复喊虎曰:“快来见你哥哥。”只见那虎走至天生面前,摇头摆尾扑怀内,甚是亲热。母又曰:“为娘若无虎,不知何时死了。他替儿尽孝,衔物奉亲,今余百多串钱都是他挣来的,儿当拜谢它恩。”天生上前拜谢,虎滚跳不已。母又命天生拜谢雷镇远,镇远曰:“侄儿蒙伯母提携,一家温饱,帮你买卖不过顺便,何足为劳。”于是二人同拜。天生曰:“刁陈氏平空生浪,实在可恶,儿要去问他咧!”母曰:“我儿不必去问,他已遭了报应,抓舌抽肠而死。”

正说问,忽听人言贼离此只十多里了,陈氏泣道:“母子刚才相会,又遭此贼来,寨上不准去,又向何处逃命?”天生曰:“且到后山寻石洞躲避,我们有虎,不怕猛兽。”于是把银钱、铺衾、器具挑起,将行,虎即以背就陈氏。陈氏曰:“莫非儿要我骑吗?”镇远拿支裹缠头,打一套搭背作镫,拿支拴颈,手提作缰,扶陈氏上背。出门,天生喊走左边,向山后去,虎不听。镇远曰:“莫非那里去不得?不如由它去罢。”遂跟虎走。来到城边,天生喊门,守门军士不开。虎轮睛鼓眼,大吼几声。军土大骇,忙去禀官。官命放进,叫上堂问。陈氏禀说:“儿未曾死,方才回家,虎是大老爷判我作儿的。”又说它衔物奉亲之事。官大喜曰:“此虎可谓仁义之虎矣!救人性命,未吃认供,替人尽孝,不缺奉养,兽面人心,人中少有,可喜可贺!”除房二间与母子居住。

未几,贼果到城,官见势大,未敢出战。虎至天生面前,以背就骑,喊开又来。天生心想:“莫非要我骑它破贼?”遂骑至官前,禀愿骑虎破贼。官命军士出战,使天生当先,大开城门。天生骑虎带剑领军而出,贼见之心惊手软,枪不敢挺,刀不能举,退后乱窜。天生挥军追赶二十余里,剿杀不计其数,抢得军资器械、衣服马匹极多。官大喜,记功重赏,从此贼不敢来。

追至顺治元年,上命豫亲王多锋为定国大将军,前部上将恭顺王孔有德破李自成。二年,破临潼关,乘胜定西安,庆阳各府州县尽皆归顺。有德闻天生骑虎破贼,遂致书环县,欲求为将。县官命天生去见,天生带母亲与雷镇远祖母诸人来见有德。有德大喜,授为帐前小校,改为刘继勋,移师下扬州,克江宁。继勋以功授总兵,以后累获奇功,恩授征南将军,官提督,领兵守梧州。雷镇远亦以军功授副将,官协台。继勋守梧州数载,以母老告职回籍,生四子,都为显官。陈氏至康熙时寿九十三岁卒。那虎见陈氏亡故,守墓三月,辞继勋还山。继勋感虎恩义,与它立庙,四时享祭,名曰“义虎祠”。

各位不知,此虎乃圣帝座下镇山之虎,因何氏之叩恳心诚,故命他上堂背案,替天生养母,成就二子功名的,所以在刘家如此纯善听讲咧。

再说刘继勋自母去世,入山访道,不知所终,人以为云中子度去矣。雷镇远生五子,祖母死于任所。其母夏氏八十九岁,见儿孙满堂,穿靴戴顶,大笑而逝。

从此案看来,世间的事,惟孝亲端品、行善守节,才可以得富贵,免灾难,享福寿,感神圣,驱猛兽。奉劝各位,当以刘、雷二家为法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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