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君!我有了自己固有的意识和主张时,我这身体已经没有生存的价值,精神上和肉体上早被腐蚀完了的身体了。到了今天就痛哭——一个人痛哭——也无益了;一个人苦闷也苦闷不出什么来了。女性的最宝贵的花的时代——处女时代——在无意识的期间中就匆匆的流去了。我思念到我那永不复返的处女时代,我差不多像狂了般的,我的胸部也像要碎裂了般的悲痛!我这不幸的运命——悲剧的运命不知不觉间就给他们残酷的决定了!一生涯只一回的处女之姱,不能认真的经验、尽情的享受,在阴影中不知不识间就凋落了。像我这样不幸的女子,在这世中还有第二个么。

R君!像一个重宝——价值连城的古磁瓶,因我的疏忽,因我的不注意失手打破了;我还可以承认负担打破了这古磁器的罪。但这重宝的古磁器明明是他们打破了的,偏要赖我,把打破了的罪推到我身上来。我只垂着眼泪,悔恨地、痛心地两手握着磁器的碎片。明知再无缝合这些碎片、恢复原有古磁瓶的可能的方法,但也还梦想着或有能够缝合这些碎片的仙术的我的悲痛,你也不难想象而知了。R君,我这病身就像那古磁瓶的碎片了!不,比那古磁瓶的碎片还要可怜了!

R君!我深信你是个会可怜我的人,会对我这落漠之身抱同情的人。但我同时又相信你定会嘲笑我,“到此时还有什么话说,说也无用了。过了端阳节的菖蒲是没有价值的了。”不独你会嘲笑我,连我也嘲笑自己。我对你写了这一段哀诉后,思念到我这个在生活上疲倦了的再无可救的沦落之身,我觉得只有一种绝望——意识了的,预期着的绝望,把我的由极度的兴奋发出来的对你的哀诉取消了——向热背上浇了一盆冷水般的取消了。我只感着冷寂的微笑自嘲的在我的没有血气的苍白的脸上浮泛出来。

R君你也是个罪人!你听见了我说这一句,你定会惊异起来说,“为什么呢?我?……”

R君,你不要急,你听我说下去好吗?

让我追忆我们的过去吧。

R君,你不要不耐烦,你不要蹙着眉根,你不要作苦涩的表情;你要正正经经的听我说下去。

我们的历史——或许说是纯洁的恋爱的历史——的出发点还是我们的故乡——现在距我们千多里路的故乡。思念到我们的故乡——风景清丽,民俗纯朴的故乡,可惜现在给军阀蹂躏到青草不长的故乡;我又不知涕泪之何从了!

好好的想追忆我们的甜蜜蜜的过去的恋爱,忽然又悲哭起故乡来了。R君,你定会说我是患了神经病,不说我患了神经病也要说我患了歇斯底里症;你怕会不正经的听我的话了吧。但我要求你——我只有这个最后的要求,——望你牺牲三两个时辰忍耐着听我说下去吧。我所说的话无论如何繁芜,无论如何语无伦次,我只望你忍耐着听下去!把我最后想说的话听下去。

在我的花蕊时代使我感知爱的滋味的是你。在生理上发育了的,有了性的觉醒的女性的烦闷时代,初给我欢爱的情思的也是你。在这无情的世界对我有真的纯洁的爱的是你。真心的时时思念我——不怀何等的野心,只在纯洁的爱的名义之下思念我的也是你。我对你的这些恩惠和恳意决不会忘掉,一生涯中决不会忘掉。

初恋的对象——或者要说是在我这全生涯中的唯一的恋爱的对象,要算是你了。R君!我很想得个机会和你相会,一同追忆,一同谈叙我们的纯洁的过去;在我们的恋爱的追怀谈中一同醉一醉。我这种希望——或可说是欲望——的动机最初是想对我现在的悲惨而虚伪的生涯给与一个唯一的安慰,并且想把在自己的心里面的深深的一隅还存在着的几分的纯真揭出来给你看,自己也得——明知其无聊——尝尝一点既成了空虚的欢爱的滋味。但到后来这种欲望的动机竟大胆的抬起头来,在长期间内浮沉在无耻的淫荡生活的里面的我对你起了一种奢望——或说是焦望妥当些——想由你得一种你未曾给我的一件东西的奢望;我真的几次想向你伸出我的诱惑之手了。我并非不知道不该怀有这种奢望,但我禁不住要生出这种奢望。真的有了机会时,我真的向你试我的诱惑的手段也说不定;因为我很想能够读你的心的底面镌着的文字………

我听见你还是独身生活——这或许是我对你想下诱惑手段的一个原因,——思念到你的孤寂的悲哀,我很悲切,很苦闷,悲切得苦闷得无以自遣。我觉得你的孤寂的悲哀全是我作成的,我真想一刻走千里的来慰你,伏在你的胸膛上来亲昵你,安慰你。但是……

我对一切异性——所有在我周围的异性——都用猜疑的恨恶的眼,仇视他们。只有你——正直的,意志坚强的,寡言的你在我眼睛里始终没有变化的,始终是我的唯一的爱的对象。但不知你的眼,你的瞳子,初见我时燃烧着情热的眼,湿润的不住地流动的圆黑的瞳子还能和旧日一样的注视我吗?你那对眼,那对瞳子在我们初对面时不是把不能用言语表示的神秘的东西使我直感出来了么!是的,你那对眼,那对瞳子还是因时期而变化其情态的。当你听见我对你表示诀别,你那对眼,那对瞳子很悲恨的凝望着我时,闪出一种凄冷的绝望的光来。我若有机会见你时,你那对眼,那对瞳子又会另发出一种光来凝望我吧。

“他真的能原宥我吗?”我常暗地里问自己。R君,你明知我力弱,无能抵抗恶魔的胁迫,还不原宥我,这就是你的罪了!但我还有余暇计论这些么?还有资格责问你的罪过吗?

我的过去的追忆要一度深一度展开了。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蕙妹,像这样的青春的时代决不会再来了。蕙妹,你不知道青春是不会再来的么,尤其是我们还在学生时代,正当把这个不来的青春慢慢的享受过去——有意义的享受过去。要这样纯洁的享受过去。不要潦草的急促的混过去了!蕙妹,你急什么?我们要把在前途等候着我们的幸福很慎重的慢慢地养成。”你说了后还小孩子般的笑着。你的话虽然不错——这也许是你的一个罪过——但女性的环境,尤其是在我们故乡的环境是不像男性的那末简单。

秋快来了,悲壮的秋在我们青年的心里起了反响。虽然天高气爽,但我终日都是闷沉沉的。暑假过了,想你也快要来C城了。从前几次和你会面时都想把重要的话对你说,但站在你面前,我又很羞怯的战栗着起了一种自责之念,把话题的中心忘记了。别了后又起了一种后悔,一定坚决地对自己说,“下一次会见时,非说不可了!”但再回顾到围绕着我的病身的可怖的暗影,我禁不住要战栗,要烦闷,终于昏倒了。

R君!晒禾滩畔的月夜你还记得起吧!

夏的月夜,凉快的南风时向站在梅江堤畔的我们拂来。在江心闪焯发光的月碎成几块了。一艘帆船由下流逆驶上来。江水太浅了,舟子舍舟而陆,用缆索系着船首,沿着河堤把船拉驶上去。流水击着船头,向两侧发散的白色水花在月色之下分外的美丽。肩上挂着缆索,伛偻着沿堤而行的舟子们在一歌一和的唱着山歌。他们唱的山歌你还记得吗?我还记得呢。他们唱的不是这几着吗?

“底事频来梦里游,因有情妹在心头。旱田六月仍无雨,溪水无心只自流。”

“妹住梅州乌石岩,郎家滩北妹滩南,摇船上滩不用楫,摇船下滩不用帆。”

“郎似杨花不住飞,与郎分手牵郎衣。山高树绿郎门远,惟见郎从梦里归。”

“半是无情半有情,要将心迹话分明。伤心妹是无情草,乱生溪畔碍人行。”

我痴望着美丽的绝景,痴听着凄切的歌声,过江的凉风在芦苇丛中索索地作响,我的肌肤感着点微寒,我的神经衰弱,敌不住这样悲寂的景色。我终于哭出来了——伏在你的胸上哭出来了。“为什么!?伤心什么!?蕙妹!?”你不是摩抚着我的背这样的安慰我吗?啊!R君!晒禾滩畔是我们的伤心地,也是我们的纪念地!我思念到我们故乡的可爱的晒禾滩而不能回去看它,我禁不住狂哭起来了。

你说了后,我住了哭。万籁无声的。我从你的胸上站起来,拭干了眼泪抬起头来望你时,你的脸的全部恰好浴在月光里面了。你那青白的脸给了我不少的悲寂之感。

我们互相痴望着站了一会,夜像深了。我不是先对你破了沉默吗?“夜深了,我们回去吧!”你也说,“回去吧!”

我们一先一后的沿着草径向我们的小村里去。拂着我们的脚的草像满装了露水了。

我们在途中还有一段的会话,让我追忆这个黄金时代的我们间的会话吧。过去的恋爱的追忆对现在的孤寂给了不少的安慰。

“蕙妹,你心里难过吗?”

“是的,我因为心里难过,才约你到这里来散散心。谁知道滩前的凄凉的景色愈使我心里难过了。”我说了后,又哭出来了。

“你何必这样伤心的!你的学校本来办得不好,不毕业也不算什么。你在家里研究,教你的弟妹们,我想比到县城里去混的好些。你父亲或者也是听见你进的那间学校不好,所以不给你继续读下去了。”

我不该隐瞒你的。我不该把我的悲楚的原因推到“废学”上去来骗你。我听见你主张不忙成婚,还要到南京进大学去时,我的希望——我的掩丑的计划——登时给一大铁锤打击得粉碎了。我完全的绝望了。你那晚上怕梦想不到我这身体不能等候你到大学毕业后的身体了。那晚上的我的身体已经不是纯白的身体,早受了外表蒙着“教育家”的皮壳,其实是个野兽般的恶汉的蹂躏了——处女性早给那个伪教育家蹂躏了。

这个伪教育家是谁,你是当然知道了的。他是你的好友,今年春举行学校开学礼时要我们三呼“女子教育万岁”的我们学校的教务长。

让我们把我们的恋爱史再上溯一章吧。

×年前的双十节我才认识你。你在H中学,我在M女中学,我们学校间的距离很短小。你和几位同学来参观我们学校的成绩展览。你向你的朋友称赞我写的字,称赞我作的口语文,称赞我的西洋油画,称赞我的刺绣品。你最后还笑向你的朋友说,“成绩要算第一了,不知人怎么样。也怕是个beauty吧。”你当时那里知道我正站在旁边做纠仪员——是的,你来的时候,恰轮着我当纠仪员。我的女友听见了笑向着我想说什么似的,我脸红红的忍着笑,给她个目示,禁止她说出来。那时候,你那对眼,那对黑瞳子——有神秘的媚力的眼,有魅惑女性的瞳子忽然的向着我凝视,给了我一个永不能打消的深刻的印象。这个印象——你的英伟的面影——嗣后无一刻不压迫着我做你的精神上的奴隶。

你是穿着长衫来的,你没有穿制服,我不知道你是那一间中学校的学生。那天晚上你又来了,穿着制服来了,我在幕后偷望了你一会,我知道你是H中学学生了。

那晚上的演剧我是扮葡萄仙子。我出场时,看见你从后列跑到前列的座位上来。我唱着歌望你,我跳着舞望你。我的心境从来没有那晚上般的快乐的。我几次望着你微笑。你后对我说,你不觉得我是专对你微笑。你虽不觉得我是专对你微笑,但有人的确知道我是专对你微笑,在嫉妒你呢。

恨只恨你太多寄信给我了,引起了他的不少的嫉妒和反感。他睨视我久了,他早当我是他的爪下的羔羊了。

翌年的春,你说要到京师去进学。你知道我听见你要远离开我的时候的悲伤和烦闷吗?我伤心的是我不能正式的会你,一诉衷曲。我伤心的是此后填塞在我心里的哀愁无从申诉。但我又何能不一面你任你去呢?利用迎春节的盛会,我不能不暗地里约你到东郊外去。

东郊的春的旷野上早集聚了不少的人。我在动摇着和杂闹着人丛中东张西望的想发见你的影子。

他们是何等欢乐的!平日很萧条的满敷着枯草的东郊,到今天的迎春节,成了个陶醉的世界了!他们里面有叫号的,有跳跃的。有咬甘蔗的,有剥红橘皮的。在欢乐陶醉中的他们那里知道我今天的悲楚!

我发见了你了。我们慢慢的离开了嘈杂的人丛,同到关王庙后的幽静的桑田旁边来。

下了几天霪雨,今天才见柔和的阳光投射到我们大地上来。麦田里青嫩的麦叶在阳光之下受着和畅的春风的吹拂。远远的望着雨后呈黛色的山和山下几家门首贴的鲜红的春联,我们的心和魂都像脱离了自己的身躯,消融在春光里面去了。那时候的春的陶醉的情景,你还记得吧。

我们俩痴痴的站了一会,领略领略春的滋味。他们的锣鼓的喧音惊破了我们的春梦。我思念到你不久就要远离这个风光明媚的家乡,我替你心痛达极度了。

“梦般的。”

“真的,梦般的!”

我们只各说了一句,同时各人的胸上都深深地雕刻了“青春之梦”四个字。

在这迎春节,你教了我如何的表示爱的方式——热烈的拥抱和接吻!

自你去后,我住在寄宿舍里亡魂失魄般的,一个多月没有理及校课。你还记得吧,我写那封信——你去后报告我的近状给你的那封信——时,不知流了多少眼泪。那时候我虽然悲痛,但比现在的我就幸福得多了;因为那时候的我对你还抱着绝大的希望。现在的我呢?独自的把自己禁锁在一家破烂的房子里,没有待望的人,也没有人待望我;我的心就像废墟般的幽暗和冷寂。

自你去后,一个多月,虽是青春之日,但我还是很烦恼的度过去了。校课一点没有整理,大受了他的责骂,利用教务长的名义来惩责我。他那对锐利的眼睛早观察出来了我的烦恼完全是由你而起,他忿恨极了,嫉妒极了。我再没有方法逃避像蛇般的恶毒而固执的他了。

我半因经不住他的利用学校制裁的窘迫——你给我一封信落在他手里去了。他利用那封信来要挟我——和性的屈服,我终降服他了。我因为你那封信,不得不听他的命令到他寓里去,那晚上……不说了罢,你是知道了的。重提起来真令人痛恨!总之我在那晚上——夏始春余的那晚上——我的身体交给他,由他自由的处置了。到了第二天的我已经是失了处女之姱的了。

那年暑假,你归回来了。我们相约了在晒禾滩畔密会了几次。你始终固执己见,不受我的哀愿和诱惑,我于是绝望了,由绝望而自暴自弃了。

那年冬的双十节,我再登场演葡萄仙子。我出来只唱了一两首歌,观众尽拍掌的喝采。我望一望台下,男女学生的人丛中还杂有许多军人。今年双十节较之去年来我们学校看新剧的人更多了。学校当局很崇拜军阀,谄媚军阀——不单我们学校的当局,中国现代的教育家都是谄媚军阀的,——来宾席里几个好席位都给黄衣佩剑的人占据了。去年曾经你坐过的席位也给一个军人占据着。我在观众中不能发见你,我心里悲酸极了。我想你一个人也怕同我一样的很悲寂的度这个国庆节。我一边唱歌,一边回忆去年双十节我和你初会面时的情景,不知不觉的掉下泪来了。心痛到极处时,竟失声的哭了,歌不成声了!

利用我的美貌和歌声和军阀相交结,谄媚军阀的他们教育家看见我哭了,忙走上台来叱责我,叱责我不该无缘无故哭起来,害得台下的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长……大人们不高兴。

我一连演了三夜,台下都挤拥得不堪的。听说不单驻城的军官,就连县长,审判厅长,检察官,团务委员,教育会长,专会向军阀叩头作揖的县立法机关全体人员和县行政署里鼻粪粒一般大的官吏们都无一晚不到场看我扮演葡萄仙子。十日,十一日,十二日,我一连唱了三晚,跳舞了三晚。爱说我的坏话的人在造谣,说他们军阀和官僚赏了我许多金子。

十三日的下午,他——教务长——写了一张条子给我,叫我今晚上再出台扮演葡萄仙子。到后来我才听见是几个有势力的军官对我们的校长下了一道命令,叫我们一班女学生多演一晚给他们看。他们竟当我们是一班女优伶了。

再过个新年,元宵的前几天,我的父母忽然的向我提起亲事来了。他们说,我的岁数已经不小了。他们又说,女儿达十九的年龄也该出阁的了。他们说,做父母最担心的就是儿女的婚事。他们又说,把我送出阁后,好打算替我的哥哥娶个媳妇回来。他们恳切地劝了我半天。到后来我问他们到底要我嫁给哪一个,他们说,是我们学校的教务长来对我的父母说,他想做个撮合人,介绍我嫁给他的旧日同学,现在在××银庄当司库员的K。

R君!人心难测!我的婚姻的提议者不是别人,是我们县里顶顶有名的教育家,并且是剥夺了我的处女之姱的他!R君,你想,他的用心是我们意想得到的么?我听了我的父母的话,登时脸色苍白起来,全身起了一种战栗。

因为K是银庄的司库员,父母绝对的赞同了他的提议。我到这时候,失了我的自由,也再无希望——因为在晒禾滩畔,你未曾允纳我的要求,我绝望了——只好听凭父母作主。自晒禾滩畔回来后,我早有了自暴自弃的思想,所以我也不再拒抗他们对我的希望。当我默认和K订婚时,允诺任他们作弄时,对你的爱更加强烈的苏醒起来。但我终成了一具活尸了。

和K成婚的那晚上,我觉得自己像娼妇般的很可耻也很可怜。

循着乡间的风俗,洞房里高高的烧着两枝大红烛。虽是初春天气,气候犹寒,但洞房里早郁热得难堪了。我双颊绯红的觉得全身在发火焰。到了吃晚饭的时分,K自己跑了进来,把房里挂的十多个红灯里的小红烛点亮,房里的纯洁的氧气更被燃烧干枯了。K进来时穿一件新制的银红色湖绉棉袍子,双颊绯红的燃着新郎的气焰,似笑非笑的趾高气扬,他像在说,“今天是我最得意的一天,我今天是行加冕式。学生社会间艳名最高的任蕙兰终归给我了!”我望见他那种有铜臭的俗不可耐的态度,禁不住厌恶起来。但转思及自己非处女之身,K还在梦中不知道满脸给他的朋友涂了泥垢;又很替他可怜,对他抱同情。

他们在前厅宴会——吃新婚酒了。雇来的一班乐鼓手很热闹的吹唱着。箫鼓之音和贺客的笑声混淆着荡进我的耳朵里来时,更使我增加一种烦恼。

他们像吃了晚餐了,K带了一群男性到洞房里来。不消说是来闹洞房的了。出我意料的,使我战栗的就是那位剥夺了我的处女之姱的教育家也敢昂然的跟着他们进来揶揄我,不单揶揄我,竟敢当着我的面侮辱K。

夜阑人静,K一个人带点酒意进来。至刚才那瞬间止,我还是K的形式的妻。现在这一瞬间……这一瞬间,我是K的实质的妻了。我思念及此,我只痛哭我的离奇的运命——最可耻的再次失身的运命。我这一身全浸溺在泪海里去了。

R君,到这时候,我只能听凭运命之神的处置了,不再作无谓的抵抗了。在我,早无所谓恋爱,无所谓希望。在我,只有悲怨,只有咒恨,只有对异性复雠之一念!

回忆过去,时间像会飞的那样快,只一瞬间一切现实都成陈迹了;但由数量的说起来,我住K的家里的期间决不能说短小,也有两年余了。在这两年余间,我对他的复雠成功了,他在教育界的名誉破产了,K也因为我和他绝交了,我也因此和K作最后的诀别了。但这些变故都是由他一个人先发难的。

R君,人心难测!他真是个色魔!我和K结婚没有半年,他的魔手再伸向我的身上来。R君,我不对你说谎,不欺瞒你,我一因K是满身铜臭,二因我在生理上早做了他的奴隶,三因我对他有宿怨,我想达到我对他复雠的目的;所以我密密地答应他,跟他为二次的犯罪。

我和K中间全无恋爱,无感情。但由死尸般的肉身的结合,我们俩的夫妇关系再也不能否定了。不过我对K失事到如何程度是个问题,K由我得了如何程度的性的满足也是个问题。K在这两年余间,慢说没有捉到我的心和魂,就连肉的方面也……

K和他的父母不和,不常在家里歇夜,十天有九天在外面游荡,家庭里的波澜不曾平静过一天,阴惨的黑影满布了他的一家;这是什么原因呢?这完全是K的过激的性的冲动,不能由我的身上求得满足,不能不向外发展的缘故。

K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时,暴怒着来诘责我。“你们男子天天在外面游荡,和许多不认识的女性发生关系,便算得有廉耻么?你有什么资格来责备我?!”我当时把这几句话来抵塞他。但他说,“这完全是你这淫妇的罪过!你自己逼着我到外面去,还假装不知道么?”K真可怜,他说了后,双泪直流的。我觉得我对K太残酷了,在他的精神的生命上给了一个致命伤。R君,你要知道,K和我一样的可怜。我因爱你而不能达目的,遂自暴自弃的堕落了。K因爱我而不能遂愿,也自暴自弃的堕落了。在这时候,我也只能向着K垂泪,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和K离婚后,只得回来和父母同住。虽然悲羞,但再没有方法。父母虽然一样的恕宥我,疼爱我,但家中早有了嫂嫂,家庭的空气和从前不同了。最难堪的就是嫂嫂每见着我都是浮着微笑和我说话。这微笑里面包含有许多意义——轻蔑、诽笑、厌恶及怜悯。

有了嫂嫂以后的哥哥也比从前冷淡了。我本来是寄居在父母的家中,但兄和嫂只当我是寄身他们的篱下。介居在我们中间的父母也想不出完全的调处的方法来。年老的父母只能替我急急的再觅婆家。我在这时候才感知女人是该早和适意的男性组织和暖家庭的必要了。不用看别人,只把嫂嫂和我相比较就好了。

在父母家里约住了一年——像囚在牢狱里般的住了一年。这一年间所过的都是忧郁的日子。到后来像刑期满了,第二次婚事再由父母提出来了。父母说男人是个×西药房的捡药员,每月有十五六元的收入。经济的力虽赶不上K,但M(×西药房检药员的姓)的父母住在乡下,在生活程度不高的K城,有十五六元的收入尽够我们两人的生活费了。R君,你要原谅我,原谅我饥不择食了。我再不能忍耐兄嫂的冷遇了。我早就想一个人逃出来自活,不过不开化的M城的社会实没有容许女性自由的生活的胸度。

我再婚时——嫁M时,再热烈地思念你了,深深地秘藏在心底的对你的爱焰再燃烧起来。我想在这世界里只有你能和我组织和暖的家庭,失掉了你,便失掉了一切。我的一生,身经的不幸可以说是因失掉了你而生的。R君,你也是个罪人!我并没有说错。

到了这个时代,女学生时代所有的虚荣和野心早消失了。女学生时代的我的理想早完全的平凡化了。我想能够平凡的过活已是我的幸福了。但造物还继续着虐待我,连寻常的一个家庭的主妇都不许我当,也不许我度我平凡的生活。

我嫁M后,家计虽不见丰裕,但夫妻间总算是幸福的了,结缡一年之后,我们做了一个玉人儿般的小孩儿的父母了。M的月薪本来有限,因为生了一个玉般的儿子,狂醉了般的喜欢,弥月时很奢侈的做了两天喜酒。虚荣的父母太不量力了。M因为生这个小孩儿负了不少的债。A儿(我们的婴儿的名)抱出来,一切装束决不像个月薪十五六元的劳动者的婴儿。不单A儿,我也逼着M,给了我不少的钱制订时髦的衣裳。我看M的经济状态忽然的从容起来,便问他,“你近来有了什么意外的收入么?这个月的支出超过你的月薪的三四倍了。”M说,“若单靠月薪,能养活你们么?告诉你也不要紧,不过你不要向他人说出来。店里的同事三四个人勾通了军部里的一个团长,共做了几次的鸦片私贩,我认了一股,也替他们奔走了不少的路,分了这几百块钱。”M说着从衣袋里取了一束钞票来。我忙接过来——我看见一束美丽的钞票,爱得心花怒放的,翻开来看,都是五元的钞票,约有五六十张。

“有了这样多钱,你答应我的一件皮袄料该买给我了。我这二三十元的要求不会过分吧。”我媚笑着向M要钱。

R君,你看,我竟变成这样的女人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竟变成这个样子了。

M看见我要钱,不迟疑的给了我六张五元的钞票,只说了一句,“还是一样的一个女人,看见钱就要的!”在女学生时代的我,听见这样的一句话,一定不依的,一定说他是侮辱女性的人格。但现在的我全无女学生的气焰了,并不当这样的一句话是侮辱了。

“这样的秘密生意多干了不危险吗?”我很替M担忧。

“是的,给政府侦察出来时是很危险的。我也不想和他们久干。但思念到认我为夫的你,认我为父的A儿,没有得好吃,也没有得好穿,和近邻的几家的主妇和小孩儿比较起来,你心里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心里是很难过的。我想多干三两个月,积蓄得三两千元后,自己抽身出来另做光明正大的生意也未尝不好。”这样的看起来,M的犯罪完全为妻子了,为我和我们间的A儿了。

“你的话虽不错,但我想这样危险的生意,还是早些放手的好。”我最后还是劝他不要犯法。

再过了两个月,我所意识的M的眉间的暗影一天一天的明显了。他的活泼性一天一天的减少了。他常一个人坐在案前,一句话不说的像在沉思什么。在我面前常努力着不把他的颓丧的神色给我看。每晚上我和A儿熟睡了后,他还一个人呆坐在书案前,吸着纸烟。他像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苦隐,一个人在烦闷。我在这时候由M的不安的眼睛里得了一个暗示——我的运命还是在不安定的状态的暗示。到了九月的初旬这个暗示果然实现了。

M从来没有在外面歇过夜,最迟中夜的十二点或一点一定回来看我和熟睡了的A儿接吻。但九月九日的那晚上,我挣扎着和睡魔抵抗,等他回来,一直等到天亮还不见M的影子。到了第二天的九点多钟×西药局的一个药童才来报告说,M在昨晚上给司法巡警带往检察厅去了。我到这时候才知道M不单和一班无赖私贩鸦片土并且私用×西药局的名义向各关系商店骗支了千元以上的金额。

经了刑庭的起诉,再经民庭的判决,结果M被宣告了一年半的有期徒刑。

R君,到这时候,我才知道M是个良善的人。他的犯罪不败露,我还对他怀疑;他的犯罪败露后,我才认识他是个良善的人!M本来不是个犯罪的人。他是因为他的妻子而犯罪的,他是为爱我及爱A儿而犯罪的!不过他爱妻子有些不得其道罢了,他的志行有点薄弱罢了!他对妻子是很能负责任的人!R君,你试把M和戴教育家、宗教家的假面具而实行蹂躏女性的那一类人比较;你能说M是个罪人么?社会对M的批评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像我们M城的社会——对人性全无理解的军阀的压逼之下的社会有没有真是非,还是个疑问。但在我的眼睛里的M完全是一个救世主,是一个基督!为我和A儿负十字架,戴棘冠的基督!啊!我们家庭里的基督终给那班伪善者的犹太人杀了。

R君!自己犯了的罪应该自首的,应该负责的。M所犯的罪并不是他自动的犯的,是受动的犯的,是我指使他去犯的罪,他不过是我犯罪时候用的器械罢了。再说明白些,M是受了我的虚荣及浮奢的压逼而犯罪的。M没有罪,他只有一个过失,就是他不该娶虚荣心比一般女性强盛的我,不该娶由似驴非驴似马非马的女学校出身的浮华的女学生。

R君,到这时候,M被解送至C城监牢里的时候,我才后悔我们同栖时不该错疑M,不该酷待M了。我和M结缡后,M的出勤和回家的时刻是很规则的,早晨吃了早饭,七点半钟出门,下午六点钟回来。到最后两三个月差不多每天都不回来一同吃晚饭了。不单不回来吃晚饭,他回家的时刻没有在晚间十点钟以前的了。我怀疑他是有了外遇,在外面游荡。我几次哭骂着向他诘责。他看见我哭了,很温柔的来安慰我。我只不理他,哭骂得更厉害。他到后来只叹了口气默默地坐在书案前。我此刻才知道他的叹息和默然的态度里面含蓄有许多苦衷和隐痛。我因为怀疑他的态度暖昧,怕他的钱在外面游荡用了去,我更向他要钱要得厉害。我向他索钱愈多,他愈不能早时刻回来了,有时候到了黎明才回来,睡了一会已响七点钟了,饭也不吃的又匆匆的出去。我看见他这种态度,更向他吵得厉害。

R君,我此刻才知道他每晚上在外面和他们聚赌完全是为我一个人!他所有的财产全部的为他的小家庭耗消尽了。其实他这个小家庭的生活费用得了什么,他所挣来的资财的大部分都给我浮华的耗费去了。

M的父母和兄弟都在恨我——也难怪他们恨我,这个罪本该我一个负担的。——说我是个祸首,说M之陷于罪完全是我害的。M在监牢里写了一封信出来,要我带A儿回乡间和他们暂住一年半,等他的出狱。但他们拒绝了M的托付。M的父母托人对我说,他们只能以祖父母的资格收留A儿,但不愿和我见面。R君,你想,我如何能够离开A儿一个人独活呢?尤其是和M分离后,更不能离开A儿。

R君,我一生只有一次的善念和善行,就是决意携着A儿送M到C城去——送着M的囚车到C城去。我终到C城来了。我一星期能得两次的许可和M见面。

到C城后的第一问题就是我和A儿的生活维持方法了。我是个荏弱的女子,能找什么职业呢?但我决意在C城等M的出狱并以养育A儿的责任自任,我最初想从事的职业是裁缝,其次是洗衣裳。M有二三个友人都不赞成我抛头露面去干这种职业,他们集了三五十元的基金,替我在大学校街租了一间小店,要我做饺面的点心生意——每日只坐在店里指挥着一个厨夫两个女工做饮食生意。到这时候,我感激他们万分了,我才知道人是有交结朋友的必要。他们里面的最热心的提倡者P更热心替我奔走,一切都是P替我布置的。P是M城一家洋货店的驻C城的坐办。我的饮食店开业后一个月间P每日都过来帮忙。

不是奇缘么,R君?我开业半年后,你竟由海外留学回来当C城大学的助教授了。

R君,我是为M——为等候M的出狱才做这种生意的。谁能预料到这种生意就是引我这身体至破灭之境的第一步!就连我这未经锻炼的纤弱的女子敌不住四围的诱惑和压逼,我自己也未曾想象到的!

我的同胞的哥哥不爱我,我的生身父母也可以说不爱我了,M的父母兄弟又不爱我;我在这世界中完全是个畸零人了。像慈惠而诚恳的P,我对他只能咽着感恩之泪,怪得我和他亲近么。

开业后半年间,生意很好,来客的大部分是C城大学的学生。我在这半年间积了不少的钱。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来客——大学生们——完全是为我一个而来的。年轻的学生们都患着一种病狂——自信是个多情者,自信是个美貌所有者,自信是个对女性有蛊惑力的所有者的病狂。多望他们一眼,多和他们说句笑话;便都深信我是看中意了他们了,没有一晚绝迹的,不论吃得下去吃不下去,都到我的店里来。他们间的嫉妒的情形,看见令人发笑呢!

R君,我等不到M出狱又堕落了。我因爱M而来C市,但终负他了。我在C城的堕落的第一步就是不能克服P的诱惑。我终由P的手堕落了。R君,人心难测!外表看来是很慈仁很诚恳的P原来是个蹂躏女性的魔王。经他的手不知牺牲了残杀了几多女性了。恨我处世未深,不知不觉间遂陷入他的圈套中了。和他有了肉的接触后,才把他的假面具揭去,原来是一个这末可怕的魔王,但已经后悔无及了。嗣后我竟自暴自弃的流入淫荡的生活中了。我常引诱你们学校的几个有钱的和有姿色的青年到我的私室里和他们对饮起来了。

我再做了第二次的活尸!你竟在我做活尸的期间内常到我店里来。我因你得了不少的安慰。我竟不自量不自重的对着你起了一种数年前的纯洁的爱的追忆和燃烧着一种奢望。但望见你去后,我又自笑我的痴愚。

M的监禁期满了,出狱来了。他出狱后住在店里,我的生意也就因之冷淡了。

M知道他在狱中期内的我的生活了。他本不想追问,希望我改过。我也很后悔,想从兹改过再和他组织圆满的家庭。但到了这个时候,M的父母有口实要求他的儿和我离婚了。

我和M离开后,只能继续着以此沦落之身营沦落的生活。我最近的生活你是很知道的,无庸我再赘说了。

因为你托你的友人来忠告我,希望我早日脱离这种颓废的生活。听你的口气,好像我的不幸完全是我自己作成的。R君!我有罪!我自信有罪!我也不辞其罪!不过我的生涯的里面有不少你不了解的部分,所以详详细细的写了这封长信寄给你。R君,我最后希望你的有两件事,就是:

第一,希望你明白,人是有人心的,不是自己喜欢犯罪的!

第二,希望你要知道,对贫苦者不能轻施其怜悯,对犯罪者不能轻施其谴责。对贫苦者要有拯救他的自信,才可施你的怜悯;对犯罪者要有感化他的自信,方可施你的谴责!人不当轻施其无责任的怜悯和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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