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应汪夫人的要求,在这W海岸多滞留个把月,滞留至学校开课后。现在他不能了,因为敌不住汪夫人的蛊惑,不能再在这风景佳丽的海岸——在暑假期中风景加倍美丽的海岸——滞留了。

夏的W海岸,介在苍翠的松林和深碧色的波面间的夏之海滨,饱和着一种倦怠的氛围气,是很适合于这艺术家——悼亡之后对世情生了一种厌倦的中年人——的性情。夏的W海岸的风物都是静的,只有天空中的几片浮云在缓缓地移动。很惬意的凉风虽常轻轻的掠过波面和树梢,但海水和树枝并不发出何等嘈杂之音。夏的W海岸是有一种寂寞,说不出来的寂寞,不可思议的寂寞;就连在许多海水浴客集中的旅馆和松林后的散步道上的人群也能感着这种寂寞。

海波呈幽静的碧色,能冷息人的兴奋头脑的幽静的碧色。他常想一个人驾一艘尖头小艇自桨着在波面浮泛,或沿着不规则的曲线形海岸浮泛,或浮泛到港湾内的几个小岛上去;但他终没有这种心绪和勇气。

以松林为中心点,松林的右面有个公共游乐园。园的中心有一个八角形的音乐亭。绕着音乐亭的前面作半圆形的摆着几重长方形的坐椅,吃过晚饭后的海岸旅客多到这亭前来坐着听乐队奏乐消遣。他也常到这音乐亭来,他听着他们奏的忧郁的小曲固然很悲痛地感着寂寞,他就听着很热闹的很欢乐的曲也觉得他们奏出来的曲音非常的萎靡,非常的悲哀。他最感着寂寞的就是那时候望着一群年轻的音乐队奏完了乐,默然无声的各持着乐器,轻轻的,缓缓地,下了音乐亭,步出游乐园向松林里消灭去那时候。

松林左面的建筑物,多半是当代伟人们和资本家的别庄。她的——她的丈夫的别庄也在里面。几列别庄的后面就是W海岸唯一的旅馆。旅馆左后方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和一部分的海岸线相接触,四面用铁栏围着,只留一个后门通出沙汀。园里面花径的两面摆着几张梳化椅。旅馆的右后是条敷着白砂石的小街路。街道后面都是W海岸的渔家,构成一个小渔村的渔家。小渔村之后是一列满植松林的小山。小山之后,望得见的只有青空和白云了。

傍晚时分太阳挂在渔村后的山顶上时,金黄色的光线投射在碧波上面,反射成一种美丽的光彩。

他的游散只在旅馆附近的很狭的范围内。他最喜欢的是沙汀和旅馆的临海的骑楼,因为站在这两个地点可以极目的眺望。

他也常无拘束的横仰在松林的荫下。松林的枝叶受着海风的压迫,向内陆低垂。他仰望着天空,无感觉的仰望着,有人走过他前面时,他像看不见的,也像听不见过去的人的足音。他有时也听见渔家里的小孩子们的笑声,但此种天真的明朗的笑声,只一刻工夫也给他周围的沉重的幽静遮压住了,他仍然是无感觉的,很悲寂的仰望着苍空。

他很沉静的横卧在松荫下,常继续了几个钟头,他觉得自己像离开了躯壳,也参进自身周围的大自然里去了。他像一根很轻的枯萍浮在沉重的幽静的海水面漂流无定。

美丽的幽静达到她的最后期了。小艇里和松荫下再发见不出这种幽静来了。W海岸的一切自然物像变了态度。音乐亭里奏的乐曲,也像很和谐的很响亮的向四空输送它的声浪。在他面前走过去的人特别的多议论多说话。渔家的小孩子们的笑声和哭音,近这几天来特别的锐敏的刺激他的听觉。从前他以为是很沉静的海,近这几天来每晚上也很有生气的奏她的潮浪的歌曲。他的海岸生活也有点儿变调了。海岸的空气和他的避暑的生活,前两星期是很沉静的,自汪夫人来后一变而为骚然的了。

他在W海岸滞留了两星期之久了。

一天的下午,他在沙汀上散步,他望见一个三十岁后的女人携着一个小女儿也站在那一面的沙汀上眺望海色。他和那女人间的距离太远了,面目看不清楚。过了一刻,那个女人掳携着她的小女儿向他这边来了。他们间的距离渐次短缩了,他约略一望,觉得这女人的风态很好,身躯修长的一个中年美人。他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来的。他和她的距离不满二十步路了,他明了的认识了那个女人,忙跑到她前面,她也微笑着向他点首。

“你还认得我?你什么时候到这海岸来的?”她伸出只雪白的纤手给他。他握着她的手时,觉得还像旧时一样的柔腻。

“我望见你的后影,就猜是你了。”

“你就猜中了!那末我没有什么变更么?你的面影也和从前差不多,不过稍为黑瘦了一点。”

“我们几年不见了?!”他很感慨的说。

“几年了呢?”她歪着头凝想。

“八年多了。”

“八年?”她睁着她的双眼望他,表示她的惊异。“是,有的,有八年了。我这女儿今年都有六岁了。”她随后又微笑着点头。

她的眼睛像从前一样的有魅力。他觉得现在的她是很美丽,比八年前十年前还要美丽。十年前的十七八岁的她虽然美丽,但富有脂肪分的她的身体是很肥满的,赶不上今天的她的风态。

他和她静立在沙汀上,你望我,我望你的无话可说了,四个眼睛碰着时,一个脸红红的低下头去,一个脸红红的翻过脸去装作望海。

她乘势低下头去对她的女儿说:

“你把手给这位先生——高世伯,高伯父!你把手给他,和他握手。”

女孩儿伸过手来,但不敢望他。

“这是我生的女儿,采青——怪俗的名,她爸爸取的。——进了小学的一年级哟。说是七岁,其实还没有满六个足年。”她脸红着再仰首望他。

眼睛很明敏的女孩儿,颜色微黑的,怕是像她的父亲吧。

“秋霞就这样的一病死了,谁都梦想不到!”她叹了口气,半似安慰他,半替他悲叹。

“……”他也只跟着叹了口气。

“像她这样好的一个贤夫人,不像会这样短命的。我们——不,我真的对不起她了……”她怕提起前事害他伤心,或害他在她面前不好意思难过,马上转过话头,“我离F市太远了,她病了这么久都不能来看看她,真的对不起她了!”她说了后再继续着叹了几口气。

“你几次在北方寄来的人参和饼干罐头等,她收到了时也很感激你们。”他像替亡妻向她道谢。

“那算得什么?她没有对你说我什么吗?”

“没有,没有说什么。她只说旧日同学都星散了,在F市的没有几个,想会会面都不容易。她尤其是很思念你,说你对我们比别人不同。”他再叹了口气。

“……”她再低下头去,默默的没有说话了。她像在追忆什么过去的事。

“……”他也再没有话继续了。

“想不到我们还能够在这里会见!我真的……”

“我还不是这么想。W海岸离我们F市已经很远了,离你们寄居的P城更不消说了。谁料得到我们会在这个地方会着。”

“我忘记问你住在什么地方了。”

“就在那家旅馆。”他翻过头来指着那边一栋大洋房子给她看。

“又嘈杂,又寂寞!”她笑着说。

“怎么说?”他也笑着反问她。

“日间客多了,不是很嘈杂么?夜间你只一个人睡在一间房子里,不是很寂寞么?”

他觉得她说话还是和从前——女学生时代——一样的活泼而无忌讳。

“你住在什么地方?”

“她爸爸前年才买了一家别庄——很小的没有楼的屋。你去年前年都没有到这海岸来吧。我们每年都来的。”

“你们有别庄在这里!真阔!我竟不知道。”

“别庄窄了点。不然你也可以搬到我那边去同住。兼且她的爸爸没有来,你过来同住也不很方便。”

“汪先生没有来么?”他忽然的心上燃烧出一种希望,但同时觉得这种希望燃烧得太卑鄙了,太对不起亡妻了,他忙把它打消。

“商店里的事很忙,交不下来。就来也怕在八月中旬。或今年竟不能来也未可定。我是来养病的,不要他来还安静些。”她说了后笑出声来了。神经过敏的他总觉得她的笑她的说话都有蛊惑性的。

“身体不好么?”

“有点内病。不大要紧的病。”

“要保重些才好。”

“谢谢你!我有许多话要问你,要和你说的,一时找不出来,就找得出来也一时说不了。你有空就到我的别庄来玩吧。”

他和她还谈了许多关于海岸风景,海水浴场的设备的话。旅馆催晚餐的钟声响了。

“我们走吧!”她携着女孩儿先举了足,他跟在她们后面向旅馆那方面来。

高均衡,他的妻杜秋霞和汪夫人——她的女学生时代的名叫吴玉兰——小的时候是同学——在F村的一个小学校的同学。在小学时代吴玉兰就得了美人的称号。

高等小学毕业那年,高均衡十五岁,玉兰也十四岁了。她的体格很发达,由外表看来谁都说她比他大。她和他由学校回家是一路的,所以村里的人都当他们是姊弟两个。

“玉兰,你大了后要嫁人作老婆的,是不是?”天真烂漫的均衡有一天在由学校回家的途中忽然的问了她这一句话。

“我不嫁哟!”玉兰很正经的回答他。

“为什么不嫁?”

“嫁不到好人家,我不嫁!”

“玉兰,你不能嫁我么?你答应嫁我,我定做个伟大的人物给你看!”

“你家太穷了!我嫁了你怕没有猪肉吃,没有干饭吃。你家里天天吃稀饭吧。是吗?”

“不一定哟!”均衡年数虽少,但也会脸红。“隔几天也买斤把猪肉,吃几餐干饭。”

“均衡!你爸爸吃鸦片,太难看了!我看见他——前星期日我看见他在晒禾坪替一个买猪仔的人和卖猪的吵嘴,露出两列的黑牙齿,真难看!我不能嫁你,我不能叫他做爸爸!”玉兰说了后还紧蹙着双眉。

均衡再没有话说了,低着头一直向前跑。玉兰看见他不说话,忙低下头来望他。

“你哭什么?你哭了么?”

“……”他不理她,急急的跑回家去了。

他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尝过恋爱失败的滋味了。他也从这么小的时候起就立志做伟大的人物,打算向她复仇了。

小学毕业后,他进了中学校,她也进了初级女子师范学校。在中等教育期内的四年间,彼此都互相忘却了。

均衡在中学毕业后,因为家计不好,不能升学,由友人的推荐,在村里的M小学校当教员。

未到任之前,他打听得这间M小学校除姓田的校长外,还有四个教员,连自己五个,五个教员里面有两个女教员都是和他一样的新任,一个姓李的,一个姓吴的。

行开学式那天,由校长的介绍他和几位同事都认识了。

“这位也是新任的先生,吴玉兰女士。”

“啊呀!均衡,高先生你也在这里么?”她的态度很从容,像和男性交际惯熟了的。他到这时候反为不好意思起来。

“你们都认识的么?”校长用惊疑的眼睛问他们。

“从前同一个小学。”玉兰忙解说给校长听。

“那末你们彼此还不知道同在一个学校任事么?”

“我小学毕业后就跟我的父母搬到F市去住了。他是在乡间的中学。”

“那很好了,你们都是旧知,以后更容易互相帮忙了。”校长的“旧知”两个字在他们听来带点怀疑而讽笑的意思,他和她不觉脸热起来。

由均衡的家里到学校来有五里多的路程,他早来晚回,午饭就在学校里吃。玉兰寄寓在她的姑母家里,离学校有两里多路。

每天放学后,他应她的请求多走点路送她回她的姑母家里去后才由小道回家去。

均衡自和玉兰在M小学校同事后,有一种捉摸不住的哀愁的氛围气,一天一天的把他包围起。说是青年人每遇春期必有的烦恼,但去年春间还在学校里念书时并没有觉着这种哀愁。尤其是和玉兰分手后,一个人在田畦道上走着向家里去的时候,望着碧色的秧田,苍色的松林,眼睛里常包含着一泡清泪,稍有所触就要淌下来的样子。但近来觉得心里是很空虚的,想求一种东西——能够充填这种空虚的东西。但所想求的是什么,自己又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名吗?有点像“名”。利吗?有点像“利”。恋爱吗?有点像“恋爱”。总之他近来的烦闷完全是有所求而不能达目的的烦闷。不,想求一种东西而无勇气去求的烦闷!

玉兰的姿态日见浓厚的刻在他的心坎上了。桃色的双颊,柔润的鲜血色的唇,敏捷而巨大的黑瞳子,富有弹力的乳房的轮廓,常对他的易起变动的官能刺激。玉兰不单外观之美能够刺激男性。她的内力,富有脂肪分的肉感的想象尤更容易把男性醉化。

初夏的一晚,均衡因为学校开校务会议,在学校吃了晚饭才回去。阴历四月初旬的夜晚,有了相当的月亮,他还是循旧倒送玉兰到她的姑母家门首来了。

“玉兰!”他想这次的机会不该错过了。

“什么事?”玉兰抬起头来望他。

“这样好的月色,真不情愿回去!”他仰望着天际的碧轮。

“不回去怎么样呢?”

“我们倒回去再走一会不好吗?我再送你回来。”

“……”玉兰低了头,不答应也不拒绝。

“我们再走一会吧。”

“到什么地方去?”

“就到那牧场上站一会也使得。”

玉兰这时精神上也像得了一种新力,默然的跟着他来到牧场上来了。

“玉兰,小学校时代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什么事?你逃出学校去偷人的荔枝。后来给先生鞭了几鞭,我是记得的。”玉兰说了后笑起来了。

他们俩同浴在银色的月亮中,像受了神感,很想团结坐一起。

“不,不是的。你不是说你要嫁有钱的人么?”

“啊哟!没有这回事。我没有说过这些话。我说过了,怎么我记不得呢?”她笑了。

“你不记得么?那你的记忆力真不好。那时候你十二岁,我十三岁。”

“你真好记性……”

他终把他对她的爱慕说出来了。她约他迟些再答复他。他说话时,不觉只手加在她的肩上了,但她不回避也不拒抗。待他想把热唇向她的嘴接触时,她忙站开摇着头。

“不行,那不行!均衡,让我再多想几回,仓猝做出来的事要后悔的。”

均衡受了她的这种意外的抵抗,心里异常的羞愧。

那晚上他很失望的流着眼泪回到家里来。

由第二天起,他请了一星期的假。过了一星期后,他不能不上课了。上课去,不能不和她会面,这是比什么都还要痛苦的。他决意和她远离了。他决意用功了,他打算读书——专研究自己喜欢的文艺,消磨他的无聊的岁月。

“我决不思念她了!决不再想她的事了!”

他到学校时,玉兰先来了,向他点头,他只很冷淡的回一回礼,并不抬头望她了。从前会见时要相望着微笑的。

到了下午,各教员都回去了,校长也回他自己的书房里去了。只有他和她还留在学校里。玉兰在女教员准备室等了好一会不见均衡出来叫她一同回去,知道他完全是为前星期那晚上的事不理她。她再忍耐不住,走进他的房里来看他了。

“前星期对不起你了。我说话太率直了,望你不要介意。”玉兰红着脸走近他的书案前笑向他说。

“哪里……”均衡的脸色很不高兴的也很不好意思的。

“不回去么?”玉兰要求他一路回去。

“我还要等一刻。你先走吧!”均衡很冷淡的。

“你恼了么?我就说错了话,你也得让我改过。”

“我们始终要离开的!”感情脆弱的均衡在她面前掉下眼泪来了。

“对不起你了,均衡!我还是和你一样的思念你,不过婚姻大事也得让我多想一二日,是不是?”

“……”均衡还是沉默着。

“那晚上说的话,我取消吧!我们讲和吧!我们要和从前一样的才好。不然他们要笑话。”她一边笑着说,一边伸出双手来给他。她的双腕张开着,像想把他拥抱的样子,又像希望他枕到她的胸上来的样子。这时候他是块铁片,她是个大磁石,他给她吸住了,只一瞬间,她的头部靠在他的左肩上了,同时两人的高温的柔滑的舌尖相接触了。

玉兰在M小学只当了一年教员,回F市去后就不再来了。到了第二年的冬,他听见她嫁给一个有钱的富翁做媳妇消息时,他真想自杀了。但同时他又想对她复仇。

玉兰嫁给姓汪的富家公子后,就跟她的丈夫到P城去了。只在他和他的妻结婚那年回来了一次。

玉兰嫁后,他也辞掉了小学校的教员跑到S市去营笔墨生涯了。在这几年间他在文坛上的名誉渐渐的高起来了。玉兰嫁后三年了,他也由友人的介绍和贤淑的秋霞结了婚。自得秋霞后,由玉兰受来的伤口也渐渐的平愈了。

均衡会见了玉兰后,回到旅馆里一晚上睡不下去。上半夜的天气郁热得很,固然不能睡;但到了下半夜,气压低下来了,外面的海风吹得很紧,凉爽了许多,他还是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所思念的都是关于玉兰的事。他对玉兰有一种恨既不可爱又不能的情感。

——她已经替人生了女儿的了,看破些吧!纵令自己所希望的能够收效,也已迟了,她没有原来的价值了。——但他对她无论如何还有不能断绝的一缕的希望。他不能不恨她,因为不见她还好些,会见了后,反把十年前所受的,现在已经平愈了的伤口再抉开来了。他愈想愈心痛的。他想,不把她搂抱着一口一口的咬,咬到她受痛不过悲哭起来求绕,不能泄自己的愤恨。

他到三点钟才睡下去,不一会就天亮了。他起来走出骑楼上一望,外面微蒙的下起细雨来了。吃了早点,他想就到她的别庄去,但因为自己蓄有一种不纯粹的念头,觉得不好意思踌躇起来。

因为下了雨,天气凉快些,许多住客都不出去,旅馆里喧嘈得很。他又想到她那边去避避喧嚷。

——到海岸去再说。她那边去不去,到了海岸再决定吧。——他穿好了衣服,待要出门,茶房来说有个女人带了一个小女儿来找他。他又惊又喜的,惊的怕同住的人们怀疑他,喜的是她先来看他。

“你几点钟起来的?”玉兰望见他的床上的被褥还散乱着没有整理。

“才起来没有多久。”

“真是个睡虫!”她望着他作媚笑。她这一笑真有充分成熟了的女性的美,有种耐人寻味的魅力,她笑着走过来替他整叠被褥。

“这如何使得!我自己会……”他虽这样的说,但望着她翻理被褥同时又生一种快感。

“那有什么要紧。秋霞还在,你不会来这海岸吧。就来也两个人一同来吧。男子离开了女人是很不方便的。”

“……”他叹了口气,半告诉她自己还在思念亡妻,半想引她的同情。

“我当你一早就会过来,一起身就过来。我早点都预备了等你来一同吃。等到此刻——快要响十点钟了吧——还不见来;所以过来看你。”

“对不起了。昨晚上一晚睡不着,所以起床起迟了。”

“她的爸爸没有来,我一个人坐着闷得很,你不要客气,不拘早晚过来耍吧,常过来耍吧。家里只雇用了一个老妈子,没有别人。”

“谢谢你。”

“今晚上定要来哟,到我那边吃晚饭去。”

她携着女儿站起就要回去。

“坐刻么。”他站起来阻着她。

“带了小孩子来很不方便的。我们想说些话都说不出。改天我一个人再来。小孩子真讨厌。”她说了后又向他作媚笑。

均衡送她回去后,盼望在天空高挂着的太阳快点儿下山。他一个人孤坐在房里,追忆旧日她和他的恋爱历史中甜蜜的几页。

自在M小学校的准备室里她允许他初次亲吻以后,他对她很频繁的有同样的要求。不单有同程度的要求,他还想有更深进的冒险。

“你还不满意么?那要待结婚之后吧。我不是疑心你,不过……”她靠着他的胸膛,坐在他的怀里了。

“不过什么?”他虽得了拥抱和抚摸她的整部的权利,但最后的胜利终没有归给他。无论在如何的兴备状态,她总不对他有最后的赤裸裸的表示。

“此刻生了小孩子,我们如何能养活他呢?”她所忧虑的结局还是今后的生活问题。

“不能窥她的最内部的秘密!不能享有她的处女之美!这是我一生涯中第一个失败,也是第一种精神的痛苦!”他想到这一点,恨起她的丈夫来了。

“他夺了我的情人!他替我享有了她的真美!他叫我的情人替他生了一个女孩儿!”他虽不认识她的丈夫,但他的愤恨还是集中到她的丈夫身上去。

到了四点钟了,他踯躅着跑到她那边来。

“好了,你来得很凑巧!她的爸爸也来了,今天十二点钟的火车到的。”她由厨房里走出来迎着他引他到客厅里去。

“怎么就来了呢?不是说不来了吗?不是说就来也要到八月中旬吗?”他像正在筹划着一种大计划,忽然给人破坏了似的。

“爸爸,这就是高先生!”她把他介绍给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约有四十多岁了,又黑又胖,完全是个巨腹式的商人,精力很旺盛的样子。头顶没有许多头发了,快要秃的样子了。

“从没有会面,听家里的女人说,在小学校同事的时候多蒙照拂了。”主人很诚恳的向他鞠躬,并且很客气的招待他。他心里反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

“好说了。不过内人从前和尊夫人是同学,并且是好朋友,所以认识了。”他忙向主人辩解。

“是的,是的!女人说过了。真可惜的,太太今年身故了。我竟没有听见,没有尽点礼。”

“……”他只能默然。

“天气太热了!不要客气!请宽衣!”

他听见她的丈夫来了,本受了一个意外的打击。但现在看见主人的诚恳而亲切的态度,觉得安心了些。日间所描想的她的丈夫和现在的主人像不是同一个人。

他除下来的长褂,她忙过来接着挂在衣架上去了。

他对着主人发生了两种矛盾的感想。

“他完全是个俗物,周身铜臭的俗物!她定对他的丈夫不能满意的!和惯于浪漫的生活的我比较起来,当然胜利归给我的!我还是进行我的吧!不行!不行!他是个诚实的君子。现代不容易找的诚实的君子!侮辱这个诚实的君子是一种罪恶!对他的夫人怀野心就是侮辱他!我不该有这种卑鄙的念头的!”

“高先生,抹脸吗!到这边来。”她笑着叫他到厅外天井旁边去洗脸。他跟了她出来。

“他不放心,赶来看看我们的。三两天内还是要赶回P市去。”她微笑着低声的对均衡说。她这种辩解又引起了他的不少的兴奋。

抹了脸回到厅里来,老妈子早把碗筷摆好了。他和主人夹着一个圆台对坐着。玉兰像到厨房里弄菜去了。菜有四五碗,但弄得异常的精巧。大概她因为一个是从前的情人,一个是现在的丈夫,很得意的弄出来的吧。

菜出齐了后,她也进来了。

“高先生,没有什么菜,真对不起了。多吃点酒吧!”她提起酒壶来替他斟了一满盅酒。

“菜多了,吃不完了。”他望着曾经他握过的纤白的手。

“你呢?还要不要?”玉兰提着酒壶问她的丈夫。主人只把他的又黑又大的头点了一点,他觉得这个主人很可怜,他那又大又黑的头像快要戴绿帽子的样子。

主人像很尊敬他是个读书人,席间很得意的把他做生意的知识和经验告诉他。

主人的酒量像很大,吃了十多盅的酒还不见有醉意,并且乘着酒兴劝均衡续弦。

“我们男人是要有个家庭。有了家庭事业才做得起劲。妻子的确是累死人的,但没有妻子,又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目的般的。高先生还是早点再把家庭组织起来,想太太有灵也定欢喜的。”

“现在很难了,像我这样的人和年龄。我愿意的,她未必情愿;她愿意的,我又未必情愿。我也没有这种心绪了。害了一个死了,又再害别一个吗?”他说了后叹了口气。

“你自己拣择得太苛了,那没有法子。愿意嫁你的人多着呢!要娶窈窕的女学生也不算难事。”汪夫人半带戏谑的笑着说。

“那里有这样的艳福!”他也笑了。

“那说不定!像我这样老的人,头发快光了的人,如果还是独身,也还可以娶个窈窕姑娘吧。哈,哈,哈!”

“头发都快光了,还说这些风流话,羞也不羞!……你只管娶个女学生吧。我决不吃醋的。你怕我跟着你,她们不相信你是个独身者,你就离了我也使得。我虽然是个老婆子,也不见得没有人收留我吧。”她说了后,一双媚眼望着均衡,笑了起来。

“真的,若不是有小孩子,我们离开了彼此都方便。哈,哈,哈!”主人也大笑起来了。

神经过敏的均衡以为主人是看穿了他和她的暖昧的态度,故意这样的说笑。

“你真的脱落得很!我走了后,你一个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事我也不知道。”玉兰笑着向她的丈夫说。均衡乘这时候偷看她的侧脸,半边透明的玉面映着霞色的颊,丰腴柔滑的颈,白嫩的纤掌,没有穿袜子,下面露出了雪白的半腿来的脚。像这样的一个美人还不爱?像这样的一个美人也会有给人厌倦的一天么?这无论如何相信不过的。

“我有钱,你怪得我!哈,哈,哈!”主人再高声的笑。

“人说男子的心像浮萍一样,今日东,明日西,有了钱,什么对老婆不住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她也说笑般的在发她的议论。“但是你是例外哟!高先生!秋霞姊死了后,你怕对她不起,连续娶都不续娶了。像你这样的男人真难得。”她再翻过头正经地向他说。

吃醉了酒的均衡觉得她今晚说的话对自己都是别有深意的。他怕说多了引起她丈夫的怀疑,想快点回旅馆去。他从衣袋里取出表来一看,已经过了十点钟了。

“汪夫人,我吃饭吧。”均衡告诉他们不再喝酒了。

“不要紧,还早呢!多吃盅把吗!”主人还想均衡陪他多喝几盅酒。

“你一吃酒就要吃到人怕的!谁能陪你喝这么多酒!高先生,吃饭吧。”

吃完了饭后快十一点钟了,他告辞了出来。他们夫妇都送出门首来。

“你一个人回去很寂寞吧?”她最后还说了这一句对他的官能有刺激性的一句。

均衡由她的别庄走出来,更觉得自己太可怜了,那末程度的寂寞。他还不忙回旅馆去,一个人在海岸上踯躅着,描想自己去后他们别了几天的夫妻间的谈话和动作。

“你和那个均衡君从前在小学校同事的时候怕有什么暖昧的关系吧!那个人不转睛的在偷看你哟!他对你生了相思病般的。你也有这种相思吧。”

“胡说!我不要紧,你不该败坏他的名誉。”

他们夫妻这样的说笑了后,感兴更深的互相拥抱着,今晚上乘着酒兴在更挑拨的更夸张的实行他们间的情爱吧!

均衡描想到这一点,觉得自己太蠢笨了,今晚上做了他们的助兴品了。她太可恶了,把我当玩的?她的丈夫明明来了,又骗我说没有来,叫我去给他们开心。真的岂有此理!她太可恶了!这个仇非复不可!

他想了又想,意气颓丧的跑回旅馆里来。

他那晚上由她那边吃了酒出来,在途中受了点冷风;到了第二天咳嗽得厉害,流了许多鼻涕,并且还有点发热。他一连睡了三天没有出去。

第四天的下午,她一个人,不带小女儿,跑到旅馆里来看他。

“病了么?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你这个人真不行!你也该打发人来通知我!”她在埋怨他。他听了她的话,心脏又在振动起来了。

她望了他的瘦脸,又望望他案上的凌乱的书籍和药瓶子,脸上表现出一种很伤感的表情。

“医生看过了没有?”

“看过了。”

“医生怎么说?”她原来是站着的,此刻坐在他的床沿上来了。只隔着一重薄毯子,他的膝接触着她的臀部了,但她只当没有感觉。兴奋了的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医生说,热度低下去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但是,怕有几天不得起来吧。吃得饭么?你看,你的手都瘦成这个样子了。”她无意中握了他一只手。“所以我说男子没有女人在旁是很不方便的。这样的病该吃稀饭的。像旅馆里的硬饭,你怎么能吃下去!”

“我这几天吃牛乳多。其实也不觉得怎样的辛苦。像这样经验——一个人病着没有人理的经验,不知有多少回数了。”他紧握着她的手微笑。她红着脸低下头去。

“如果这里不方便,就搬到我们那边去住几天也使得。是的,他跑了哟。今天下午一点钟的火车回P市去了。你今晚出去不得的了,除非搬到我那边来……我是来请你今晚上到我那边去的。那天真对不起你了,他突然的跑了来。”他听见她的话,周身的热血再环流起来。

“今天就走了?”他心里登时感着一种快感。“你的主人真是个好丈夫!体格多魁伟!”

“不行哟!你这样的讥笑人!你吃了一惊吧!这样难看的老头子!”她蹙着双眉笑起来了。“但他很称赞你,说你真是个读书人,明道理,不像普通一班的博士们念了点书就骄傲着看不起人;年轻人少有像你这样谦逊的。”

“真的?”他笑着望她。他很想趁这个机会把M小学时代的事提出来试探她一下。但他又觉得不该太猛进了,她现在是个有夫之妇了。

食堂的钟声响了,他们知道是五点钟了。

“你不得出去吃饭吧?”她问他。

“茶房会送进来。但我还是吃牛奶。肚子一点不饿。”

“那么我再坐一刻,使得?”她歪着头笑问他。

“你不回去也使得。”他也笑着试探她。

“不回去没有睡的地方吧。”她咕苏咕苏的笑起来了。

“空房子多得很呢!不过这样脏烂的房子,不是你有钱的人住的。”

“你又来笑人了!我不带小孩子来,想在你这里多坐一刻,你就要赶我回去,真没有人情!我就回去吧。”她咬着牙说了后站起来。他忙握着她的手不放她去。

“你这样子的回去,不是真的恼了我么?”

“你的病才转身,不该多费神。我明天再来看你。”她再作媚笑。“你要吃什么东西,就打发人到我那边去说一声,我得做好送过来。”

她去了后,他很后悔不该失了这个机会。

“我真蠢极了!她是来等我向她先表示的,我不该把这样的好机会错过了!女人是决不向男人先表示的。”

再过了三天,他的病恢复了,应了她的招请,傍晚时分过她的别庄去吃晚饭。吃了晚饭后,因为天气热,她把一张竹席铺在厅前,她和采青都坐在竹席子上乘凉。他却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和她谈话。过了一会,采青睡了,老妈子也回她的房里去睡了。

“你也坐下来吧!竹席子上凉爽得很呢!”她一面替采青拂扇,一面说。

他虽然觉得满脸发热,但他禁不住要坐下去。

“对不起了,尽坐着腰骨痛得很。你莫笑我,我要睡下去了。”两个谈了一会,她搂着采青倒卧在竹席上的一边。他这时候呼吸很急的不敢望她。他双手抱着双膝只不住的在打呵欠。

“你累了吧。不要客气,休息一会好不好?我去拿枕头给你。”她说了后,忙跑进房里去拿出一只布枕来给他。他要辞退都辞退不及了。

他倒在竹席上后,她再坐了起来。

“夜深了,我回去吧。”他还是战战兢兢的对她不敢有所表示。

“还早呢,再谈一会吧!我一个人寂寞得很呢。不要紧,你就在这里睡吧,在她的爸爸的铺上睡在外厅里。我们都是老人家了,还怕外人疑我们不正经吗?哈,哈,哈!”她说了后笑了。

“靠不住!”他也说笑般的笑了。

“靠不住?”她说了后沉默着一会没有话说。他像失了机会不能继续他的话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

“啊!真苦!”他把头伏在膝盖上。

“什么!什么事?身体不好吗?”她忙凑近他。他感着她的体温了,还有一点暗香流出来。

“……”他只不住的摇头。

“什么事?怎么样的不舒服?”

“我不行!我不行!”他再在摇头。

“什么事?”她像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故意的问他。

“追想到从前M小学校的事,今晚上睡在你旁边,不能无所关心的!所以苦闷得厉害。”

“无所关心?不能无所关心?什么意思?”她再笑着问他。

“你还故意问干什么!?”他想站起来。“我要回去!我回去!”

“你等一会吧!只等一刻工夫就让你回去。”她按着他不给他起来。

过了一刻,她被搂抱在他的怀中了!

“我们不算初试吧!这不算初试吧!”他想把热唇送到她的嘴边来。

“……”她低着头,取出一条手巾来,她在揩泪了。

“你为什么哭了?”他略一松手,她坐过一边来。

“均衡!我是人的妻了!也是人的母亲了!并且还有一件事,你当然知道的!……”

“什么事?”他惊疑着问。

“你和秋霞结了婚后两个月,我由P市回来F村,不是来看了你们新夫妻么?你记得?”

“记得,有这回事。”他说着点点头。

“我那时候很爱你!的确很热烈的爱你!我那时很嫉妒秋霞,所以乘秋霞出去后,在她房里对她犯了一次罪——给了你一个亲吻!但她竟恕了我的罪,我想她也一定向你说了,恕了你的罪了!”

“是犯罪!的确是一种罪!但她并不知道。”

“不知道!?啊!均衡!她不知道!?我去后她没有对你说什么?”她睁圆她的双目很惊异的问他。

“没有说什么。”他也很惊异的。

“以后都没有向你提我的事么?”

“没有。你告诉她了吗?我们的犯罪——接吻……”

她两行清泪重新涌出来。

“均衡!她亲眼看见我们拥抱着接吻!她跳进房里来,看见我们拥抱着,忙退出去了。你那时把头埋进我的胸怀里了,没有看见她!”

“……”他哭了。

“均衡!秋霞比我贤得多了!她无形中给了我不少的教训和感化!她抱着一个重伤并不告诉人,就淹化了!”

“……”他只在痛哭。

“均衡!秋霞之死算是你的大不幸!在对得住秋霞的范围内,我想代秋霞对你尽点义务!望你莫误解了我!”

他像受了她的重重的一鞭。

“玉兰!我感谢你!你把我从罪恶中救出来了!我的确把你的亲切恶解了。我明天决定离开这海岸了!我们还是不相会的好。一相会时就成罪恶了!”

“你真的去吗?也好!我也怕我有感情脆弱的一天!你去后望你早日再把家庭组织好!我担心的就是怕你一个人太寂寞了,生出厌世的思想来。”

“谢谢你,玉兰!”

他和她都站起来了。

“秋霞或能恕我们最初的恋爱!”她伸出一双雪白的臂膀揽着他的头,把鲜红的唇送到他嘴上来。“明天你就回去吧!回F村去吧!”

她送他走出门首时,半圆的月儿已挂在中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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