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在这本集子里的是我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中期所作关于古典文学的部分论文。内容有品评作家作品的,有探讨理论问题的,也有考订文献资料的。现不加区分,按时代先后编次。

在已经逝去的岁月里,这十年,在我是值得回忆的十年。那时,我在上海第一师范学院、上海师范学院任教古典文学课程,生活和工作基本上是安定的;学校的图书条件也不差,可以利用业余时间,结合教学从事一些专题研究。这是我多年来所深切向往,希望得到而从未得到的。虽然我从小就爱好文学,也欢喜写写旧体诗文;赏奇析疑,兴趣常在;论文谭艺,结习未除;可是在苦难的旧时代里,偷生锋镝之余,觅食风尘之际,救死扶伤之不暇,哪里谈得上做什么学问!倘若说,我曾经在古典文学里有过一番涉猎的话,那也是从这时才开始的。

在这十年里,我出版过几本书,参加编写过几种高等学校文科教材,还发表过一些文章。人在中年,意气和精力是充沛而旺盛的,思路是开阔而锐敏的。在百家争鸣的时代气氛中,敢于提出个人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和想法,其中虽不无一得之愚,独照之解;然而趁热闹,赶浪头,驰骋笔墨,学不副才,总不免掠影浮光,更多的是暴露了空疏和浅薄。于是我愈来而愈感到再也不能悠悠忽忽,这样下去了。从一九六四年起,我开始认真读点书。为了替计划中撰写的一部断代分体文学史——《唐诗史》做好准备,我先行着手编著《唐才子传笺证》。企图借辛氏之书引出线索,旁征博采,辨析异同,将有关唐代诗人的传记材料,全面地系统地加以考订,从而对唐诗风格流派之形成及其传统继承关系,进一步作深入的探讨。经过两年时间,已写出初稿约二分之一。收在这本集子里的《读两〈唐书·文艺(苑)传〉札记》、《唐诗札丛》,就是它的副产品。当时,我还不到五十岁,自以为来日方长,在攀登学术高峰的漫长道路上,只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去,总会逐渐接近预想的目标,不断到达新的境地的;没有想到,等待着我的却是一场绝灭文化的空前浩劫!

这场浩劫,对我来说,正发生在学术上应该进入成熟阶段的关键时刻。十多年的宝贵时光,生平的理想,连同尚未完成的数十万字书稿,全都化作烟雾,荡为飞灰,不知去向了。惊心动魄的历史悲剧,痛深创巨的时代伤痕,留给我的是几根支离病骨和一副迟滞的头脑。

剥极必复,天宇重光。现在,我们的国家在党中央的英明领导下,拨乱反正,实现了安定团结。全国人民正以移山填海精神向四个现代化进军,掀起经济建设的高潮;学术文化领域,也开始出现繁盛昌明的景象。经历了严冬冰雪的人,分外感到阳春的和煦。我庆幸于垂老之年重睹休明,可惜的是精力已不济了!

这次上海古籍出版社要我把过去发表在报刊上的那些单篇文章,编印成集。寻披旧作,检点前尘,既感惭惶,亦多枨触。内心是矛盾的。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业弃半途、学焉未至,实在无研究成果之可言,又何必再一次浪费纸墨?但回想在上述那一段时间里,毕竟在这上面倾注过一番心血。盛年不再,逝景难追,敝帚之情,人所难免。于是从其中拣取十八篇,过而存之,以就正于专家和广大读者。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夕阳花,春日迟迟;晴光映空,余霞散绮,意境是明朗而绚丽的。我珍惜这桑榆光景,眼前岁月。但愿健康情况有所好转,还能用有生之年,努力学习,争取为社会主义学术文化事业作出微小的贡献。从这个意义来说,这本集子的编成,它将策励我在新的起点上重行踏上征途,不仅给过去留下一点痕迹而已。

感谢八十高龄的夏瞿禅先生为此书题签。此外在寻检、复印和钞校旧文的工作中,王从仁同志独任其劳,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一并于此致谢。

马茂元

一九八○年七月二十日子上海漕河泾寓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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