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堂忠告   修身第一   用賢第二   重民第三   遠慮第四   調爕第五   任怨第六   分謗第七   應變第八   獻納第九   退休第十   ○修身第一   前輩謂:“仕宦而至將相,為人情之所榮,是不知榮也者,辱之基也。惟善自修者,則能保其榮;不善自修者,適足速其辱。”所謂善自修者何?廉以律身,忠以事上,正以處事,恭慎以率百僚,如是則令名隨焉,輿論歸焉,鬼神福焉,雖欲辭其榮,不可得也。所謂不善自修者何?徇私忘公,貪無紀極,不戒覆車,靡思報國,如是則惡名隨焉,眾毀歸焉,鬼神禍焉,雖欲避其辱,亦不可得也。於戲,身為宰相,何善不可行,何功不可立,顧廼為區區之利蠱惑而妄行,豈不深可惜哉!且自古居相位者,未聞死於凍餓,而死於財、於酒、於色、於逸樂者,無代無之。昔諸葛孔明為丞相二十年,無尺寸之增於家,未嘗憂其貧,竟以勞於王事而卒,至今其名之榮嘗若世享萬鍾而不絕者。唐元載為相,惟利是嗜,及其敗也,籍沒其家胡椒八百斛。其名之穢,常若蒙不潔而播臭無窮者。嗚呼!夫人以百年之身,天假以年不過八十、九十,姑以八十為率,計其得志不過三四十年而已,豈有三四十年之間能食胡椒八百斛之理。古人謂利令人智昏,茲明驗矣。嗚呼!凡為相者,能以諸葛孔明為法,唐之元載為戒,雖台鼎終身,又何悔吝之有!   ○用賢第二   天子之職,莫重擇相;宰相之職,莫重用賢。然則何以知其賢?詢諸人則知之,察其行則知之,觀所舉則知之。夫為室而不眾工之資,梓人雖巧,室不能成矣。為國家而不眾賢之集,相臣雖才,國不治矣。彼為相者,誠能開誠布公,廓焉無我,己有不能,舉能者而用之,己有不知,舉知者而用之,己有不敢言,舉敢言者而用之,如是則彼之所能皆我有矣。必欲一身而兼眾人之事,雖大聖大賢有所不能。夫粹白之狐,舉世無所有也,然而有粹白之裘者,善取於眾而已矣。况大臣初不貴乎事無不知,第公正其心,無所媢疾,則智者效謀,勇者效力。呫呫以為才,捷捷以為辯,自衒自伐,則賢者必不樂為之用。大抵人君自伐,則臣職有所不行;相臣自伐,則百執事之職有所不行。為人上者,操約以馭繁,居靜以制動,以無心而應天下之心,則所令者從,所庸者勸。苟知其賢而任之,既任而疑之,而務勝之,顧與不知不用,自任其才也奚異?若然,則體統失,而;佞之小人至矣。與小人處,則天下之事不論可知吁!   ○重民第三   蓋聞古之王者,授版則拜,切意萬乘之尊為其民貶抑若是,嘗疑焉而不取。既而思之,國之所以昌,四夷之所以靖,朝廷之所以隆,宗廟社稷所以血食悠久者,微民不能爾也。夫天以億兆之命託之君,君以億兆之命託之相,是知相也者,為君乂民者也,君也者,為天為祖宗保民者也。天以是託我,祖宗以是託我,敢不敬與,敢不慎與。苟受其託而不能使之遂生安業,乃從而擾之,虐之,犬彘之,草菅之,則是逆天而違祖宗之命,以自戕其國也,而可乎?彼為民者,固不敢與校,然於天之心,於祖宗之心,其能無所戚歟?嘗謂愛民者無過於天,無過於祖宗,天生之難,祖宗得之為尤難。王者知其如是,凜凜焉未嘗不以民生為重,聞其害則除之,覩其利則舉之,牧守非其人則易置之。今夫鷹師、圉人,所掌者不過人主服御之一物,而人尚以內侍重之,刺史、縣令乃為祖宗為國家牧養斯民者,反視為不切而漫畀之,是愛民不如鷹犬,重內侍不如受祖宗國家一方生靈之寄者,豈不顛倒失體哉?大抵下之所以為,惟上是視,在上者誠有重民之心,而天下不治者,古今無有也。   ○遠慮第四   天下之事,知其已然,不知其將然者,眾人也。因其已然,而將然未然逆而知之,非深識遠慮者不能。室已焚而徙薪,舟已溺而市壺,疾已成而求艾,雖殫力為之,無及矣。今夫隆然之堤有容蟻之穴,宜若無所損,然周於識者必塞而實之,慮其久而必底於訌潰故也。天下之事皆能如是慮之,尚何後患之有哉!大抵自古國家之所以不治,臣子之所以不軌,固非一朝一夕之積,良由今日以某事為小過而不諫,明日以某人為小罪而不懲,日引月深,不自知其禍亂之成也。故臣之於君,獻可替否而不敢萌一毫姑息之心。始以為無傷,卒至大可傷;始以為不足慮,卒至深可慮。惟君子為能見微知著,思患而預防之;於飲宴則防流連,於田獵則防荒縱,於營饍則防踰制,於貨財則防損民,於爵賞則防僭及,於刑法則防濫殺,於君子則防疏遠,於小人則防玩狎,於聽覽則防容奸,於征伐則防瀆武。夫君之於臣,亦有所當遠慮者:雖愛而不錫以過分之賞,雖舊而不授以非據之官,雖親而不交以褻瀆之談。蓋尊卑之分嚴,則上下之體定;上下之體定,則禍亂無自而生,天下之事可次第而治矣。   ○調爕第五   人皆曰燮理陰陽為宰相事,然舉世第能道其辭,迄不知陰陽何術可以燮理。按《書·周官》:“三公論道經邦,燮理陰陽。”蓋周之三公即今宰輔。而漢丞相平亦曰:“宰相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厥後又有災異免三公之制。世俗所云,蓋本諸此。切嘗即是以思,宰相所以調燮者,非能旱焉而使之雨,雨焉而使之暘,要不越盡人事以來天地之和而已矣。夫天之與人若判然,而實相表裏。蓋政事順則民心順,民心順則天地之氣順,天地之氣順則陰陽從而序矣。若廼怙勢立威,挾權縱欲,惡人異己,諂佞是親,於所言者不言,於所救者不救,上下相蒙,惟務從命,如此欲望民心順、陰陽之氣和,難矣。大抵天道之災祥視民心之苦樂,民心之苦樂視政事之失得,政事之失得視宰相之賢與不賢。昔丙吉舍死人問牛喘,自以為得體,殊不知天道逆順當於政事觀之,固不在區區一牛之喘與否也。晉庾冰為相,或謂天文錯度宜盡消禦之道,冰曰:“玄象豈吾所測,正當勤盡人事。”冰之此言,可謂簡明切要,深得宰相之體者矣。苟政事修整,雖陰陽之和不應,乃天道之變也,又何慊焉?苟政事龐焉棼焉而不理,雖禎祥集而風雨時,若顧敢以為治乎?嗚呼!凡為相者,誠能以是求之,則天人之理瞭然矣。   ○任怨第六   夫為人臣惟欲收名,而不敢任怨,此不忠之尤者也。居廟堂之上,凡有所為,惟當揆之以義,義苟不失,悠悠之言奚恤哉!今夫兩軍之交,兵刃叢前,而心誠報國者尚冒之而不顧,夫臨政之與臨敵,其安危利害相距霄壤,此猶顧惜,抑不知於萬死一生之際為何如?昔范文正公患諸路監司非人,視選簿有不可者,輒筆勾之。或謂:“一筆退一人,則是一家哭矣。”公曰:“一家哭其如一路何?”嗚呼!如是處心,斯不負宰相之職矣。大抵天下之事有易有難,有利有害,難而有害者人多辭避,利而易行者人多忻然以為,殊不知官有長佐之分,體有勞逸之殊,長者逸而佐者勞,此天地之大義也。以朝廷言之,君上逸而臣下勞;以一家言之,父母逸而子弟勞;以一身言之,頭目逸而手足勞。嗚呼!人而知此者,必不遺君父以憂,措其長於眾怨之地矣。近代為執政者,往往姑息好名,一疾言厲色不敢加於人,事或犯眾,激使居己之右者發之。嗚呼!夫治家而使父母任其勞,為國家而使君長任其怨,尚得為忠孝乎哉?况有罪不責,有善不旌,雖三代不能為治。故刑罰不患於用直,患乎用之而不公。昔威公奪伯氏駢邑三百,沒齒而無怨言;諸葛孔明廢廖立,而立聞亮死輒泣下;為宰相誠能公其心如是,則天下蔑有不服者矣。   ○分謗第七   夫共署聯事,一人努力而前,則餘者皆當輔相以成其志。苟彼前我却,彼行我止,動焉而不相隨,語焉而不相應,則事功之成者能幾?此古人所以有推車同舟之喻也。其或共舟以濟,而一人溺焉,則凡在舟者無論疏戚,所宜并力以救之,此賢不肖之所共知也。况同為臣子,同受天下國家之寄者,可坐視一人被禍而不恤哉?使其為一己之私自貽伊戚,固無足恤。其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公家之務一以大公至正處之,彼非為己為家而得罪,則凡同官者安得不挺身而前,與之共難也哉?大抵一人不幸而得罪,為長者若曰“此我之罪”,為貳者亦曰“此我之罪”,使闔堂之人皆爭引為己罪,則彼獲罪者雖不能釋,亦必不至於重論矣。古之敢於諫爭者,其遇不見聽納,至謂“與其殺此人,不若殺臣”,尚為如此求解,其肯坐視同官寃抑而不省哉?嗚呼!使分謗引咎之事為宰相者誠能力行於今,將見士大夫之名節愈厲,民間之薄俗可敦,而國家他日亦不患其無仗義死節之士矣。一事之行,所繫如此,孰謂任怨分謗為宰相細行哉?   ○應變第八   事機之發,有常有變,常者中人處之而有餘,變者雖上智亦有所不足。樽俎之下卒然而報兵,遽然而聞寇,則當詳其虛實,度其逆順,殆不可一聞其言輒倉皇上變,徵發百出,未見敵而先自撓也。且事固有聲虛以釣實,乘間以拘利,傳微為巨,以無形為有形,疑似之間,不可不察。若夫國有大奸,境有大敵,彼既非常,而吾則以非常之計備之。若乃泥文守經,終見動輒有礙,而事亦無所濟矣。故古人遇此,權以濟才,隨宜應變,如丸轉於盤而不出於盤,如水委曲赴海而不悖於海。王商聞大水之言,君臣皆驚,而商獨必其無事。桓溫將移晉祚,聲誅王、謝,而謝安雍容談笑以折其鋒。回紇、吐蕃合兵涇陽,郭子儀單騎以往喻。蓋宰相者,非常之任也,居非常之任獨不能為非常之事,可乎?故前輩謂:“鎮定大事,非至公血誠不能。或死或生,舉置度外。”嗚呼!世常以大臣國家柱石者,其謂茲與!   ○獻納第九   人臣之納言於君也,事未然而言之,則十從八九。無事則游畋般樂,日相親比,一旦有所不可,乃左遮右挽,極其力以救之,殆未見其濟者;政使或允,亦必出於勉強,而非其本心。若夫善於納言者則不然,或因進見,或因講讀,或因燕居,先事陳說如是則國安,如是則國危,如是則為聖君,如是則為暴主,或引古昔,或援祖宗,必使之心悟神會,表裏聳然,乃可陳善,而無扞格之患。昔孟子三見齊王而不言事,曰:“我先攻其邪心。”大臣事君,職當如此。古人甚至有難於自言者,往往旁召耆年宿德,置諸左右,使人君有所畏憚而不敢恣,則其為慮亦深遠矣。雖然,臣之於君也,入則懇懇以盡忠,出則謙謙以自悔,凡所白於上者,不可洩於外而伐諸人,善則歸君,過則歸己。其若是者,非欲遠嫌避禍,大臣之體所當然也。坤之六三“含章可貞”,蓋亦此意。嘗見近代執政有所建白,呶呶焉惟恐人之不知,卒至讒譖乘之,中途見棄。《易·大係》所謂“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諒哉!   ○退休第十   博施兼善,士君子通願也。然有志而無才則不能,有才而無位則不能,有位而不見知於上則不能;見知矣,而小人間之則不能。嗚呼,此士夫所以出而用世之難也!上焉恥其君不及堯舜,下焉思一夫不被其澤,若己推而納諸溝中。世俗所樂,若聲色,若宮室,若珍異、車服之奉,一皆無有。其所有者,自頂至踵,天下國家之憂而已。為君上者,誠能亮其如是之懷,凡有所言,優容喜納,猶或庶幾;其或疑其奪權違己,賣直售名,將見舉動皆愆,而身死無所矣。所以自古忠直為國者少,阿容佞詐惟己之為者多,此無他,蓋由為己則有福而無禍,為國則有禍而無福故也。嗚呼!人君能以是思之,則凡盡忠於我者,萬不至於譴責矣。雖然聖人謂“道合則服從,不可則去”,為人臣者亦當燭幾先見,退身於未辱之前,庶幾君臣之間兩無所慊。嘗見前代為臣不免者,大率皆由知進而不知退,戀慕榮寵以致之,殆不宜獨咎國家也。或謂:“不可則去,無乃於君臣之間太薄。”竊謂君臣以義合者也,其所以合者,非華其爵也,非利其祿也,不過欲行其道而已矣。道行則從而留,道不行則從而去,不使久而至於厭鄙誅竄之地,乃所以厚君臣之分也,奚薄焉!   右《廟堂忠告》第録如上,先臣(養浩)所著也。惟聖天子臨御萬方,明良相逢,天下之人思見太平之徵,則先臣此書可以出矣。嗚呼,古人居廟堂之上者,有若臯、夔、稷、契、伊、傅、周、召,其事功猶可稽諸簡策,誠能因此書遡而求之,則道揆守法於是乎在矣!   至正元年十一月,前承直郞、秘書監秘書郞(臣)張(引)昧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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