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前,上海望平街《时事新报》编辑室的一张小桌上,每天傍晚总是满堆着一大堆的信,编者走近看见时着实满心的欢喜。这是四面八方活泼天真的青年寄来的稿件,有的讨论社会问题,有的发挥青年问题,有的介绍西洋哲学文学,大谈文化,有的研究教育,有的是很苦闷地发抒着恋爱和社交问题……这小小的书桌上象征着“五四”时代的青年,朝气,希望,青年的纯洁,生活力和一个文化史伟大创新的开端——这创新直接着现在的抗战建国,它的历史底最后估价须待一百年后的史家——然而作为这一切象征之象征的却是每天寄来的一封封字迹劲秀,稿纸明洁,行列整齐而内容丰满壮丽的

沫若的诗!

白话诗运动不只是代表一个文学技术上的改变,实是象征着一个新世界观,新生命情调,新生活意识寻找它的新的表现方式。斤斤地从文字修辞,文言白话之分上来评是新诗底意义和价值,是太过于表面的。白话诗运动的历史才不过二十一、二年,拿它的成就来和世界上最丰实最灿烂的抒情诗底传统——中国二千年来的诗词曲——相抗衡,相比较,自然是不可能,且是太冒昧的。白话诗的作者也无此狂妄。他们只是顺着“穷则变,变则通”的生命原则,顺着“一代有一代之胜,舍其胜以就其所不胜,皆寄人篱下者”焦里堂这句名言至理,来开拓文艺的新园地,来表达我们新世界中新生活的内容,含义,情调,感触和思想。这是一种文化进展上的责任,这不是斗奇骛新,不是狂妄,更无所容其矜夸,这是一个艰难的,探险的,创造一个新文体以丰硕我们文化内容的工作!

在文艺上摆脱二千年来传统形式的束缚,不顾讥笑责难,开始一个新的早晨,这需要气魄雄健,生力弥满,感觉新鲜的诗人人格。而当年的郭沫若先生正是这样一个人格!他的诗——当年在《学灯》上发表的许多诗——篇篇都是创造一个有力的新形式以表现出这有力的新时代,新的生活意识。编者当年也秉着这意识,每接到他的诗,视同珍宝一样地立刻刊布于《学灯》,而获着当时一般青年的共鸣。在这意义上我说他的诗在新诗运动里有无比的重要,他具有新诗国的开国气象。这个新诗国已经奠定了基础,尽管它在这短小的历史中还难有令人十分满意的成就。白话诗是新文学运动中最大胆,最冒险,最缺乏凭藉,最艰难的工作,它的成就不能超过文学上其他部门原是不足怪的。(译西洋诗用白话诗体似觉更易于体贴原诗,在这方面我们很有一些成功的译作,如梁宗岱的《水仙辞》等)归结一句话,新诗的年龄还太短,历史上的成就是要凭百年的或数百年的视野来评价的。

沫若先生忽然已五十岁了!然而这是人生百年的中心,如日之正午,应当是第二度青春期的开始。歌德八十岁时写他的《浮士德》的第二部。郭先生何不替《学灯》再来一个《女神》?这是我们的寿祝和热望。

(原载1941年11月10日《时事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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