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灵之凝聚与开发之轮转相

人间万事由人而作。而人之作事,由于心灵为之主宰。心灵之大德,即在能开发它自己,亦能凝聚它自己。

心灵的开发之反面,是心灵的闭塞;心灵的凝聚之反面,是心灵的流荡。闭塞似凝聚而非凝聚,流荡似开发而非开发。

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我们恒不免本自己一套不自觉的情见私欲或习气来作主张。这些情见私欲或习气,在我们的心灵的天地中,凭空添上许多墙壁,心灵安得不闭塞?

但是人在要把这些墙壁加以推倒时,又常连人带马,一齐都倒,整个的生命心灵,都向外流荡。此情见、私欲与习气,则如泥沙之与黄河水同时泛滥而出。人之心灵,昏浊如故,不过貌似流行有力而已。

此时再筑堤堵塞,人之心灵又或再归于闭塞。

大约人通常都是在此心灵之闭塞与流畅中轮转。流荡便不能凝聚;闭塞便不能开发。以流畅为开发,以闭塞为凝聚,则产生人生之一最大的颠倒见。

而另一人生最大的颠倒见,则是在心灵正闭塞的时候,人因自甘闭塞,于是反而视心灵的开发为流荡,而不去求开发。而在心灵流荡的时候,他亦可因自甘流荡,于是反而视心灵的凝聚为闭塞,而不去求凝聚。此即自己关了能超越闭塞与流荡的智慧之门。

这时须要开发智慧,亦须要凝聚智慧,去认识什么是真正的心灵的凝聚与开发,其与心灵的闭塞与流荡之别,在何处。本文想多少帮助读者有此认识。

我不希望说得太多,以免使读者之智慧流荡。如果读者觉得我说得太多,希望他本其智慧再加以凝聚。如果读者觉我说得太少,亦希望他自开发其智慧,以思唯本文之所未能说及者。

欲认识心灵之凝聚与开发,无妨先从似在心灵之外的事物之凝聚与开发说起来。我们说心灵,不先说心灵自己,而先说它以外的东西,使人先想它以外的东西;此“想”,亦是心灵自身的一种开发。而由此再回头,说到心灵自己时,则又是心灵自身的一种凝聚。

(二) 自然世界中之凝聚与开发

我们知道,自然界的事物总是不断在那儿开发,那儿凝聚。开发是一化为多,凝聚则多结为一。万物由开发而生,由凝聚而成。这是中国先民极早便认识的道理。从一般物理说,动是开发,静是凝聚;热是开发,冷是凝聚。从时间说,昼之阳光普照,是开发;夜之覆盖万物,是凝聚。春生夏长是开发,秋收冬藏是凝聚。从植物说,百花齐放是开发,绿叶成荫子满枝是凝聚。种子开花,花结种子,是一无尽相续的开发而凝聚、凝聚而开发之生命历程。而从整个之生命世界说,则你看植物之位于一定的空间,上承雨露,向日朝阳,下面根须四出,以吸养料,而成其自己枝干花叶,这便是一种以开发为凝聚。而动物之赖植物为生,必有休息睡眠,以反于混沌无知,然后醒来能巡行四方,游目四顾,便是一种以凝聚为开发。一切生之孳生,大皆由雌雄牝牡,交接凝合而生,人间儿女言情,乃在山间水涯;夫妇欣合,恒于洞房静夜。亦以其他人缘既断,彼此之精神与生命,乃更得其凝结之道,而后能开心发情,生儿育女也。由此等等,是知在自然之世界,实无往而不见凝聚,无往而不见开发,而二者乃相依以成宇宙之日新而富有者也。

(三)心灵与自然世界之关系

其次,从我们人与自然之关系上说,则人之异于其他自然万物者,在其有自觉的心灵。此自觉的心灵,亦即宇宙之心。人由此自觉的心灵,向外面之自然看,只见日往月来,云行雨施,草木茂盛,禽兽繁殖。此不断日新而富有之自然世界,从整个看,只是一大生广生,生生不已,不断开发化育之历程。其中间之节节段段凝结聚合之历程,若隐而不见。人于此遂唯知赞天地之化育。然而人如回头看人之此心,何以能认识体会此自然世界之森罗万象,与其开发化育之历程;便知此乃是以天下之至虚,容天下之至实;以天下之至简,御天下之至繁;以天下之至微至精,彰天下之至广与至大。只此心之一点灵光不昧,便能包含万象,使日月于此见其明,山河于此呈其形,风云变态,花草精神,飞者飞而走者走,皆为此一点灵光之所彻,如一一收摄于此灵光之内,再卷而怀于其此心之无尽藏之中。则吾人心灵之在自然世界,即自然万象凝聚之所。而天地之所以有人,人之所以有心灵,盖即以若无人之此心灵,则整个自然万象,将只是分别并行的自凝自流,而无统一的凝聚之所也。

(四)人文世界中之凝聚与开发

然我们人对自然加以认识之活动本身,及人对自然世界所作之事业,所造之文化看,则又将见此一切皆依于人之自开蕴藏,而自发其心。混沌凿破而人工开物,天机泄露而人文化成。人之能造物质文明与社会文化,皆不外将自然与人心本有之能力,使之由隐而显,由幽而明,由寂天寞地而地动天惊。此若无所增,又大有所增。此所增者在形式,不在材质。形式者,文也。故曰人文,曰文化,曰文明。人文、文化、文明者,以人对自然之开发一面而言也。

但是克就人在自然所造之文化自身看,亦复由二面构成。一面是文化中已成之具体成绩,一面是运用此一具体成绩之人之精神。此已成之具体成绩,原为人创造文化之精神所凝聚而成。而运用此具体成绩之人之精神,则可对此具体成绩之意义与价值,加以新认识,新理解,新开发。已成之具体成绩,谓之过去之历史。而认识理解过去历史之意义与价值,加以新开发者,谓之生生不已之人类创造文化精神。唯此生生不已之人类创造文化之精神,能创造人类未来之历史。

自历史以观文化,则人类全部文化,自今已往,皆是历史。而历史中之事,一一既皆过去人精神之所凝聚而成,则一一如皆已决定,永不改移。人之历史意识,乃一一再加以认识考证。愈认识考证,而如愈决定,愈为永不可改移者。此之谓人生之历史意识本身之凝聚性。然而自人当下之创造文化精神,以观历史,则历史实存于人之历史意识之中。历史中之事之意义与价值,皆在现在与未来。如现在未来尚未决定,则历史中之事之意义与价值,亦不决定;而唯由人之创造文化的精神,以刻刻加以翻新。此之谓人之创造文化精神本身之开发性。

其次,从人类文化中之各部分看,则一切社会政治经济之组织制度,为无数人之共同习惯、共同理想之聚积凝结所成,其性质遂比较固定而难变。而一切文学艺术之作品、学术思想,则更赖于个人精神之创造与开发,其内容遂复杂而多歧。故观人类文化生活之轨道,必观之于制度;论人类文化生活之生命,则必求之于文学艺术与学术思想。组织制度,当求其安定而可久,足以凝聚群众之人心;文学艺术与学术思想,则当求其能善化腐朽为神奇,足以开发个人之德慧,以文学艺术对学术思想而言,则文学艺术重在兴动人之情感,偏于开发;学术思想重在统整人之观念,偏于凝聚。在学术思想中,则由约至博是开发,由博返约是凝聚。故科学更重开发,哲学更重凝聚。凡此之分,皆相对而言,可说者甚多,而不必一一加以列举。

(五)人性人格与人文之关系

然文化乃原于人精神之创造,表现于社会。唯人之人性自身,乃人一切精神之创造之本原。人之人性原于天。天心开发,天德流行,凝聚以成人心与人性。人心人性开发,而有个人之人格实现,社会之人文化成。然文化之内容,可分部门与领域,而个人之人格,则各为统一之独体。由个人之人格,分别发展开拓其各种心灵活动,而个人可有所贡献于社会文化之各方面;社会文化之各方面之发达兴盛,又聚合交凝,以陶养一人之人格。故又可谓人文由人格而生,此如繁枝茂叶之原于一一之种子。复可谓人格由人文而成,此如花叶相扶,还结为一一之果实。果实或种子为自然世界生机之所寄;而个人之人格,为人文世界人类历史世界生机之所寄。故由观人文世界之复杂丰富,至观个人人格之统一而各为一独体,而后吾人观此人间之智慧,乃由分散而集中凝聚于此人间之至实与至真。

各种人格中,有由人性之自然的表现开发,及社会文化之自然的陶养铸造,而成之自然人格;亦有真正能自作主宰之精神人格。人之人性自然要表现开发,人所生息之社会文化,亦自然要去陶铸出与之适应之人格。由此而有上所谓自然人格。此自然人格,如为一自然之人性,经社会文化之风气之自然的吹拂,所成之果实。而此果实,却不必即能为开创未来文化之种子。唯真正自作主宰之精神人格,乃能既承天心之开发、天德之流行,以有其自然之人性,而又不只任此自然的人性自然的表现开发,而能自觉此人性之为我有,而自己决定其人格之如何形成;于是乃能一方承受其所生息之社会文化之陶铸,又能转而陶铸其所生息之社会文化。然后可为开创未来文化之种子,既能为果,亦能为因。自作主宰之精神人格,即其心灵或精神能自觉的自己凝聚于其自己,以自己开发其自己之人格。此宇宙间之开发凝聚之二大理,亦唯在自作主宰之精神人格中,乃不复只相对而并立,分散于外在之万物,且显其真正之统一,以直接呈现于此精神人格之内部。

(六)心灵之闭塞相与流荡相之因与缘

心灵之开发不易,心灵之凝聚尤难。大率质地朴厚者,心灵最待开发;而天资颖秀者,其心灵最须凝聚。否则质地之朴厚,或归于智慧之闭塞,而天资之颖秀,难免于聪明之浮露,而归于精神之流荡。闭塞为心灵开发之大敌,流荡为心灵凝聚之大敌。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知心灵之有大闭塞与大流荡之患者,亦不足以知心灵之凝聚与开发之要也。

人之生也,形气限之,限于身躯之七尺,限于有生之百年。唯人此身躯之劳而必求息,则人心有白日之昭明,亦有睡眠之昏沉。唯此百年内,人不能长壮不老,则人有精力充沛之时,亦有神志衰退之期。欲养此身躯,人不能无饮食之事,欲续此生命,又不能免男女之欲。此皆人与生物之所同,自然所施于人之大限。然谓此为心灵之大患所在,或溯原此心灵之闭塞与流荡,于此人与生物所同有之大限,则又似是而实非。盖凡此人与生物所同受之限制,实依于天地间凝聚开发相依而有之公理。此观前文所论而自明。人依此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幼壮,而衰老,而有饮食男女之事,以与万物共此天地间之公理,以自凝聚自开发其自然生命,固不必足见人之德性之所存,然要亦非人真罪恶之所在。人心灵之闭塞与流荡,乃人之心灵内部之罪恶。若徒溯其原于人自然生命中所受之限制,此乃卸责归罪之方,是由吾人未尝凝聚此心以观此心所生之谬见也。

如实言之,人心灵之闭塞与流荡,只有其如何如何之闭塞与流荡之相貌,可资描写。其外缘,亦可加叙述。然实无决定其必有此闭塞流荡之外在原因可追溯。无论追溯之于自然之限制,或人类祖先之亚当,或前生之业障,此皆出位之思,而无究竟之论可得。如谓此原于一魔,则此魔亦不在外,而非有实体,足决定人心之必有如是闭塞或如是流荡也。若果真有外在原因或实体之魔,足决定人心之必有如是闭塞或流荡,则此心灵如是闭塞或流荡之命运,即必然注定,决无可逃;而化闭塞为开发,以凝聚止流荡之事,亦终古无可能。人之自开发而自凝聚,以成自作主宰之人格,亦终古无可能矣。

心灵流荡之相貌,为开发复开发,而无凝聚。心灵闭塞之相貌,为凝聚复凝聚,而无开发。开发复开发而无凝聚,如开发之离凝聚以远扬;凝聚复凝聚而无开发,如凝聚之舍开发而自锁。人心灵之开发与凝聚,乃相依相养以为命。而当其相离,则开发如远扬无归,遂成流荡;凝聚如自锁不出,遂成闭塞。流荡之心,依于开发,而失开发之所依;闭塞之心依于凝聚,而失凝聚之所依。故在能自凝聚自开发之先天心体上,皆为无根,而只根于此心体之一端之用。一端之用,不与他端相辅为用,以周行不殆,遂还自竭。故流荡之行,闭塞之志,终难久持。持之既久,心灵之生命,乃归于自杀。

心灵之闭塞与流荡,皆在先天心体上无根,而唯由于心灵之自陷于其凝聚或开发之一端,以使二者相离而生。至于此自陷之何以生,乃不能再问者。此是尽头处。若人再问,即是执此自陷,为一实在之对象,而视如有体。此执之本身,即为自陷之加深。须知此自陷,实只有相有用,亦可姑说依于一自陷性为根;然此性非心体之本性,而此性仍在心体上无根。故于此性,亦不能视如有体,而吾人之视自陷如有体之执,其本身亦只是另一自陷。此另一自陷,还复在心体无根。此义读者有疑,无妨暂存于心,以供参究,以待一朝之豁然,亦不必勉强求解。然由人心之自陷,而成闭塞与流荡,则有外缘可说。明其外缘,则亦可助人之释此惑。

人之心灵之闭塞之外缘,即人过去生活所留于心灵之内在的累积习气(私欲意见均由习气成)。人之心灵流荡之外缘,即人之当前生活所遇之环境中,外在的不断刺激。然此过去生活之累积习气,并不必然的决定当前之我为此累积习气所缚,以致此心之闭塞;而此环境之不断刺激,亦不必然决定当前之我为此不断刺激所摇,而致此心之流荡。故皆只为当下此心之闭塞与流荡之外缘,而不能为其因。

我们前由人心能认识自然世界之万象,而存记之于心,以见此心之为无尽藏。然人心匪特能认识自然世界之万象,而存记之于心;亦且能将其在人间世界之生活中,自己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之一切,一并存记之于此无尽藏中。此皆可见人心之凝聚一切,而加以保存之盛德。然人心之每有一存记,乃人心自己之自呈其凝聚之用之一结果,而此一结果复有一吸注人心,还就其中,加以执著以沉陷其中之另一用,而足致心灵闭塞之结果者。由此以观此心为无尽藏,即亦为内含无尽之幽暗,而暗中如有无尽之陷阱者。吾人平日生活中,每一观念之生,每一情欲之动,每一行事之成,当其保存于此无尽藏中时,皆可各从其类,凝为习惯。而此习惯既成,则无论为善为恶,皆为可吸引人之还就其中,加以执著而沉陷其中。则此时之恶习惯,固可导人为恶,善习惯亦可使人蔽于小善,而忘大善,以成不善。此习惯之可吸引人沉陷,如有一种不可见之气,故名之为习气。

我们说人心之又一大用,在其能开发自然,创造文明文化与形成历史。于是人之环境,即恒非一自然环境,而是一社会文化文明之环境。人今所处之自然环境,亦多早经人之改造,而非复自然之本相。由此而见人之精神能主宰自然,以开创出人文世界之盛德。然人所创造之文化之成绩,由物质器物,至文物,如艺术作品与书籍等,所表现者,皆依人某一目的而成,亦所以供人之达某一目的之用者。故当其接于人之耳目之时,人即恒同时思如何加以应用。于是一物质器物或文物,分别言之,固无不可为人之心灵之继起而有所开发之所凭借;然当其纷至沓来于人之前,为人所目不暇给之时,则可互相牵连,以成为对人心灵之一引诱,而导致人心灵之流荡者。如吾人至都市街头,目迷五色,则恒不免导致一心灵之流荡,而自然界中之云霞灿烂,则不导致心灵之流荡者。正以都市街头之每一物,皆不自觉间引诱人对之作一要求,思凭借之以达一目的。然欲此物之目的未达,而彼物之刺激已来;于是人之心灵,遂方欲住此,又复之彼,遂成流荡。夫心之欲得一物以达一目的,亦是一种心灵之开发,而当其既达一目的,则复归于凝聚。至在此流荡之心情中,其方欲住此,又复之彼;正是此心之尚未得凝聚之所,又复另求开发。后一开发之生,正承前一心灵之开发之用,其未完成处而起。故其先后一开发,未能直接依于先天之心体,而成浮游无根者。此种人文事物之足导致人心之流荡而浮游,不仅都市街头目所迷之五色为然。即对于人与人间交游聚会之事,一时代之社会文化风气之变动转移,学术思潮之动荡起伏,人若无贞定凝聚之心灵,与之相遇,而只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与时俯仰,随众是非,无不可导致心灵之流荡而浮游。人或于此冥然罔觉,遂由心灵之流荡浮游,进至生活上之放肆恣纵,对人态度之轻薄佻达,终于整个人格之堕落。是乃不知人造文化之成绩,社会文化之风习,亦可为人心灵之重重诱惑,人心灵没顶之漩流之义之过也。

(七)心灵之开发与凝聚之易与难

我们如果了解此导致人心灵之闭塞与流荡之诸外缘,便知人心之能存记一切而为无尽藏,能开发自然,创造社会文化,固见人心之能“卷之以退藏于密,放之则弥六合”之盛德与大业;然此心所存记与社会文化之自身,同不足恃为我当下的心灵,自作主宰的任持其为一能开发又能凝聚的心灵之凭借。匪特不足恃之为凭借,而此亦正为吾人当下之心灵可能由之而致闭塞之陷阱之所在,与可能由之而致流荡之漩流之所在。吾人唯有知此当下的心灵,于此之一无足恃,内见处处如有陷阱,外见处处如有漩流,而生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战栗危惧之感,然后方足语于真正之自作主宰的精神人格之树立,及能自己凝聚亦能自己开发的心灵之树立。

但是此树立,似难而又不难。因此上所说为内外之陷阱与漩流,其本身亦并非陷阱与漩流。因其本身皆依于心灵之能凝聚一切、开发一切之盛德而有。唯因吾人之有堕落之可能,而后反照出其为陷阱与漩流。而此所反照出之陷阱与漩流,又实未尝必然的决定吾人当下之心向之而堕落。故人于此一念超拔,内不为个人习气之俘虏,外不逐物而徇世俗,则个人已往之经验,皆开发我未来生活之种子,人类所造之社会文化,皆人铺陈于自然之锦绣,而足以衣被人生者,更何陷阱漩流之足言。然此义终不易为人所直下承担,而在吾人今日则尤难。则吾人仍当先知吾人心灵之闭塞与流荡之患,实不易除,而更当有一艰苦之感也。

(八)吾人今日在社会文化上之处境

吾人今日之所以尤难免于心灵之流荡与闭塞之患,不特由于人类之通病,且由吾人今日社会文化上之处境。大率人在青年,其人生经验不多,知识不富,而人事关系亦少,故成见不多,私欲不杂,其精神恒能向上开发,朝气勃勃,少心灵闭塞之患;而其患则恒在易感易动,向外驰求,而心灵苦难凝聚。反之人当老年,则经验渐多,知识日积,精力内敛,更能凝聚;而世故渐深,成见日固,其患遂患在心灵之闭塞。一民族亦然。当其初兴,恒善表现其创造文化建制立法之天才。及其历史既久,则其过去之文化成绩,既为其未来文化之继续开发之根据,亦恒为其继续开发之桎梏。中华之民族,正为历史最久,过去文化之成绩积累最多之民族,而其文化之成就,愈至后期,亦愈偏重在用之于凝聚、搏合、和协此一大民族之人心方面(拙著《人文精神之重建》卷下《人类精神之行程》曾详论此义)。而今之西方文化,则原于诸较年轻之民族所创造。故精力充足而重在分途开展,以发挥表现其力量于世界。中国文化发展至满清,其大病正在民族精神之由凝固而胶结而闭塞。西方近代文化,自十九世纪至今,整个言之,明是由四面开拓发展其政治经济之力量,而使此力量到处流荡致沦为世界之侵略者。其学术思想主义,亦愈分愈歧,愈变愈奇;忽而民主,忽而独裁;忽而资本主义,忽而共产主义;忽而个人主义,忽而社会主义;似日新月异层出而不穷,实则日近于走马灯。其精神正日近于流荡。而以此分歧流荡之西方政治经济势力及学术思想主义,与中国之满清之闭塞相遇,于是中国之凝聚固被冲开,中国之社会文化亦日被破坏。各色各样之政治主义学术思想,流荡于中国之结果,乃使中国人心亦流荡不已,无一息之安。……皆中国式之闭塞心灵与西方式之流荡心灵合作之产物,而在今日吾人自救之道,则唯赖吾人由心灵之凝聚,以从事心灵之内在之开发,而开发中国传统之文化,以凝聚西方之近代文化也。

自吾人之先天心体言,彼实原具即凝聚而开发,即开发而凝聚之大用。此心体之大用,恒见于吾人心灵之自觉。心灵之自觉,是心灵之复归于自己,是谓凝聚。然人之心灵,不超升一步,即不能自觉。此超升之谓内在的开发。故人之自觉之事,乃念念凝聚,亦即念念超升,而念念开发者。但舍此心体之大用或自觉之本身不说,则此凝聚开发之二用,恒由所对治之心灵病患之不同而分别呈露。闭塞之病患见,则要在开发;流荡之病患见,则要在凝聚。由此看人格之形成,则其重在心灵之开发而去闭塞者谓之狂,而其重在由心灵之凝聚而制流荡者谓之狷。人能狂而后有风,人能狷而后有骨。风骨者,依心灵之开发凝聚而后有者也。由此以看中西历史文化之发展,则中国三代之敦厚,盖偏在表现民族心灵之凝聚。春秋战国之学术与社会,则偏在表现民族心灵之开发。及战国士人精神流荡、化为游士,而秦则继之以闭塞。汉高祖豁达大度,为一能开发秦之闭塞者,汉光武为一具凝聚精神之人格。大体说魏晋南北朝,乃为另一流荡之时代。而隋之集权专制,则为此流荡之反动。唐承隋而重文化与国家土地之开发。宋之立国与学术文化,则重凝聚,明法唐而功业不继,至清而政治文化精神,日益成为闭塞。清亡至今,社会政治之变动迭起,历新文化运动以来,民国之学术思想,大皆中无所主,人心又趋于流荡。

复次,自西方之文化言,希腊哲人时代以前,有一重精神凝聚之时代,表现于其宗教。自哲人时代起,而希腊人之心灵,遂重在一般学术文化之开发。而当希腊文化之衰,怀疑思想起,人心乃流荡无依。马奇顿罗马起,而与希腊世界以一凝聚,而罗马之重法,亦闭塞希腊世界之自由思想。由罗马帝国之开发至极,而奢淫之风见,内部政争频仍,北方蛮人南下,而此时之西方人之精神,亦不免于流散动荡。基督教之宗教与神圣罗马帝国及中古之经院派哲学神学,复加以凝结。中古之精神,因重上帝之启示,教条之信仰,复不免闭塞人之智慧。而西方近代人又重人之智慧与生命之开发,近代文化遂大呈灿烂。然西方政治经济学术文化势力,膨胀流荡而及于世界,又不能无病。如上文所述。吾人今面对此西方文化之冲击,若不甘一无自主,随人流转,则舍由吾人自己心灵之内在的凝聚开发,以一方开发传统之中国文化之精神,一方凝聚西方文化之优点,而合冶之于一炉,此外亦无他途之可循。中国过去学术文化之长,在能尚简易,善于凝聚融协人心,故吾言当加以开发。近代西方学术文化之长,则在善于多方开发,故吾言当加以凝聚也。(此上论中西文化者,可参考拙著《人文精神之重建》《论中西文化》诸文。)

(九)心灵之凝聚与开发之道路

人如何建树一善于凝聚而自开发之心灵,其道颇难言。由一念自觉处,直下承担此中即凝聚即开发之心体大用,是一路。由哲学反省,以逐渐会归此义,是一路。由宗教信仰,以凝聚此心于神或仙佛之前,借对神等之信仰,以内在的开发此心,是一路。恒凝神以观照一超越之理境或形上境界,进以使此心空阔无边,廓然无际,是一路。专心聚智于一学问一事业,由学问之进步,事业之拓展,以开发此心,是一路。此中方便有多门,有或直接或间接,或简易或繁难之别;而人以各种气质之不同,亦或宜于此,或宜于彼,盖难一概而论。

但是我们无论从何路下工夫,均同有一初步的工夫,即了解此事之重要。如果人根本不了解此事重要,则一切工夫,都无从说起。了解此事的重要之了解本身,亦即要待心灵之有一种回头的反省,回头的凝聚,而后可能,而此中即同时有一心灵之内在的开发。本文之目的,即在指出此事之重要,以帮助人之了解。人如果真由此而多少有所了解,便当知在此了解中,当下有一心灵之内在的凝聚与开发,而此即是一切进一步的工夫之把柄。

由了解此事之重要,进一步的一种起码的生活态度,是不使我们心灵对于当前的事物,一一都要照顾。人对于当前事物,一一都能照顾到,亦是一极高之境界。但是人在开始自求其心灵之凝聚时,却要有所不照顾。有些东西,我们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些世界或中国之名人,我不必求认识;有些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聚会,我不必去参加;有些哗众取宠的讲演,我不必听;有些浮游无据的文章,我不必看。人必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所为。人之有所不为,即人之精神向自己凝聚的开始,而求内在的心灵的开发的开始。

其次,不追赶时代之潮流,是心灵能凝聚而自求开发的人,必当自己建立的一精神态度。时代潮流可以有好的,但好与不好另有标准,不当衡之以时代。只衡之以时代,而只想追赶时代,则本身便是一种不好。这将只使人之心灵,永不能免于流荡之境。因为世间日日有新事,日日之报纸都是满满的。商店的广告与政治家的宣传,总是会天天变花样的。应时的作家,照例要随时找题材写文章的。其中当然总有些好东西,但人之精神,不能只向此注意,顺这一切去放散。放散而终归于应接不暇,则必致心灵之流荡。于此人欲求心灵之凝聚,首先须有一反时代超时代的意识。无论是西方人之创造未来时代,与中国古人之上慕三代,希慕古人,皆一反时代超时代之意识。此意识使我们可暂与当前之时代有一隔离,此在古人,称为拔乎流俗之上。由此然后能使我们之心灵,得一内在的凝聚与内在的开发。

但是上面所说之求心灵之凝聚与开发之起码的生活态度,我们只能从其能使我们之心灵不要向外流荡上,去了解其意义。我们不能因此而真积极的主张,人当脱离当前之时代,而只梦想于未来之时代,或留恋于古代;更不能真积极的主张,人当与他人隔绝,真对世间之事一切,不求见,不求闻。因为如此,正是前面拒虎,后面进狼。此立即将造成心灵之闭塞。此闭塞恒是闭塞于我过去之经验意见习惯之内,与自己个人对过去时代之偏爱,个人所执定之对于未来时代之理想。追赶时代而蔽于今,抗心希古而蔽于古,以及只知企慕未来,沉酣个人之理想,同时未能超出时间之观念。而务外徇俗与傲物自恃,亦同是未能超出人我之观念。

(十)真理为心灵之凝聚与开发之所依及师友之义

然则中道何处求?通常之一简单的答复是,我们要重今亦重古,要重己亦重人,当古今兼通,人己并重。这个话亦可说。但是如何能应用来恰到好处,究竟古今各占多少分数?人与己又各占多少分数?何处是既不偏此,亦不偏彼的中间一点,这却无人能说出。以此假想之中间一点为标准,则世间可无合此中间一点之人。故我们对任何人总可说,知古而不知今,或知今而不知古。又总可说他以人蔽己,或说他以己自蔽。此中间一点,如有一无厚之刀锋,亦无人能行于其上。

然实则此问题,又并不如此之困难。世间自有一超人我古今之别之一物,容一切人于其道上行。即真理之为物是也。人只有以真理为标准,乃能评判人我,进退古今。凡真理必能通达,此即心灵所资以开发而去闭塞。凡真理必贞定,此即心所资以凝聚而去流荡。人以真理为标准,则如我之所见而真,虽千万人吾往矣;如他人之所见而真,则如禹之闻善言则拜。如今者为是,则积千万年之非,不足胜今日一朝之是;如古者为是,则再历千万年之后,而未尝不常新。吾人今之所言,虽亦是老生之常谈,然人如只视为老生之常谈,则其心亦为流荡心。必须先去此流荡心,不视此言为老生之常谈,而亲自见得此常谈中之实义,信得真理之为无古今人我之别,恒自贞定而通达;然后人之心灵方能得其凝聚之安宅,与开发之轨道。此真理之恒自贞定而通达等云云,亦即关于真理自己之真理。心灵当求能自凝聚而自开发等云云,亦即心灵所以为自作主宰的心灵之真理,而通于宇宙人生人文之大原者。吾人若能凝聚吾人之心,以信此真理之真理,与心灵之真理之存在,而于此亲切加以体会,亦即我们要求心灵之开发与凝聚之工夫之第一步中之事也。

但是我们只信得此关于真理之真理与心灵之真理,仍不能使我们对当认识之真理,都能一一加以认识。真理之一一被认识之历程,乃是一与我们之思想与生活同时扩展之历程。此唯系于实际上我们自己的心灵之凝聚与开发的程度,才能定我们对真理世界之认识之深切程度,及广大程度。在此中,人仍常免不掉以自己之意见为真理,以道听途说为真理之错误。而欲减少错误,则在亲师取友。

亲师取友,所以能减少此中之错误,因为师友不是泛泛的他人,而是与我有同一之求真理之志的人。我与人结为师友,即我之求真理之志与师友之求真理之志的凝聚;而此凝聚,即同时可使我们彼此之心灵有更大的开发者。师与友之不同,则在师为见道多于我者,我之精神,便应向之尊敬凝聚;而友则为德业相距不远者,友与我并肩而行,或左或右,其所见不能无异同;而有异同,则更足资开发彼此之智慧。故人欲开发其心灵以求真理,最赖于亲师;欲开发其心灵以求真理,更待于善取友。人能师古今之圣贤大哲,友天下之善士,则心灵之所赖以凝聚者深厚而悠久,而资以开发者亦广大而无疆矣。

一九五五年七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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