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天地间[1]皆心也,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故穷天地万物之理,即在吾心之中。后之学者,错会前贤之意,以为此理悬空於天地万物之间,吾从而穷之,不几於义外乎?此处一差,则万殊不能归一。夫茍工夫着到,不离此心,则万殊总为一致。学术之不同,正以见道体之无尽[2]也。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於一途,勦其成说,以衡量古今,稍有异同,即诋之为离经畔道,时风众势,不免为黄芽白苇[3]之归耳。夫道犹海也,江、淮、河、汉以至泾、渭蹄?,莫不昼夜曲折以趋之,其各自为水者,至於海而为一水矣。使为海若者,汱然自喜,曰:“咨尔诸水,导源而来,不有缓急平险、清浊远近之殊乎?不可谓尽吾之族类也,盍各返尔故处!”如是则不待尾闾之泄,而蓬莱有清浅之患矣。今之好同恶异者,何以异是?

  有明事功文章,未必能越前代,至於讲学,余妄谓过之。诸先生学不一途,师门宗旨,或析之为数家,终身学术,每久之而一变。二氏之学,程、朱闢之,未必廓如,而明儒身入其中,轩豁呈露。用家倒仓之法,二氏之葛藤,无乃为焦芽乎[4]?诸先生不肯以朦?精袖冒人糟粕,虽浅深详略之不同,要不可谓无见於道者也。余於是分其宗旨,别其源流,与同门姜定庵、董无休操[5]其大要,以着於篇,听学者从而自择。中衢之,持瓦瓯樿杓而往,无不满腹而去者。汤潜庵曰:“《学案》宗旨杂越,茍善读之,未始非一贯也。”陈介眉曰:“《学案》如《王会图》洞心骇目,始见天王之大,总括宇宙。”

  书成於丙辰之后,许酉山刻数卷而止,万贞一又刻之而未毕。壬申七月,余病几革,文字因缘,一切屏除,仇沧柱都中寓书,言北地贾若水见《学案》而叹曰:“此明室数百岁之书也,可听之埋没乎!”亡何贾君亡[6],其子醇庵承遗命刻之。嗟乎!余於贾君,邈不相闻,而精神所感,不异同室把臂。余则何能,顾贾君之所以续慧命者,其功伟矣。

  黄宗羲序。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岁,德辉堂谨梓。

  [1]《黄梨洲文集》(中华书局一九五九年出版。以下简称《文集》。)无“间”字。

  [2]《文集》“尽”下作“即如圣门,师、商之论交,游、夏之论教,何曾归一?终不可谓此是而彼非也”。

  [3]《文集》作“黄茅白苇”,是。

  [4]《文集》“法”下有“也”字,无“二氏之葛藤,无乃为焦芽乎”句。

  [5]《文集》“操”作“撮”。

  [6]《文集》“亡”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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