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善不伐,况小事乎。释忿去争,必荷荣福。

  盖善以不伐为大。为善而自伐其能,众人之所小。贤以自矜为损。行贤而去自贤之心,何往而不益哉。是故舜让于德,而显义登闻。汤降不迟,而圣敬日跻。彼二帝虽天挺圣德,生而上哲,犹怀劳谦,疾行退下。然后信义登闻,光宅天位。郄至上人,而抑下滋甚。王叔好争,而终于出奔。此二大夫矜功陵物,或宗移族灭,或逃祸出奔。由此观之,争让之道,岂不悬欤。

  然则卑让降下者,茂进之遂路也。江海所以为百谷王,以其处下也。矜奋侵陵者,毁塞之险途也。兕虎所以撄牢槛,以其性犷噬也。是以君子举不敢越仪准,志不敢陵轨等。足不苟蹈,常怀退下。内勤己以自济,外谦让以敬惧。

  独处不敢为非,出门如见大宾。是以怨难不在于身,而荣福通于长久也。外物不见伤,子孙赖以免。彼小人则不然。矜功伐能,好以陵人,初无巨细,心发扬以陵物。是以在前者人害之,矜能奔纵,人情所害。有功者人毁之,恃功骄盈,人情所毁。毁败者人幸之。及其覆败,人情所幸。是故并辔争先,而不能相夺。小人竞进,智不相过,并驱争险,更相蹈籍。两顿俱折,而为后者所趋。中道而毙,后者乘之,譬兔殛犬疲,而田父收其功。由是论之,争让之途,其别明矣。君子尚让,故涉万里而途清。小人好争,足未动而路塞。然好胜之人,犹谓不然。贪则好胜,虽闻德让之风,意犹昧然,乃云古人让以得,今人让以失,心之所是,起而争之。以在前为速锐,以处后为留滞,故行坐汲汲,不暇脂车。以下众为卑屈,以蹑等为异杰,苟矜起等,不羞负乘。以让敌为迴辱,以陵上为高厉。故赵穿不顾元帅彘子以偏师陷。是故抗奋遂往,不能自反也。譬虎狼食生物,遂有杀人之怒。夫以抗遇贤,必见逊下。相如为廉颇逡巡,两得其利。以抗遇暴,必构敌难灌夫不为田蚡持下,两得其尤。敌难既构,则是非之理必溷而难明。俱自是而非彼,谁明之耶。溷而难明,则其与自毁何以异哉?两虎共斗,小者死,大者伤,焉得而两全。且人之毁己,皆发怨憾而变生衅也。若本无憾恨,遭事际会,亦不致毁害。必依托于事,饰成端末。凡相毁谤,必因事类而饰成之。其于听者虽不尽信,犹半以为然也。由言有端角,故信之者半。己之校报,亦又如之。

  复当报谤,为生翅尾。终其所归,亦各有半。信著于远近也。俱有形状,不知其实是以近远之听,皆半信于此,半信于彼。然则交气疾争者,为易口而自毁也。己说人之瑕,人亦说己之秽,虽詈人,自取其詈也。并辞竞说者,为贷手以自殴。辞忿则力争,己既殴人,人亦殴己,此其为借手以自殴。为惑缪岂不甚哉?借手自殴,借口自詈,非惑如何。然原其所由,岂有躬自厚责,以致变讼者乎?己能自责,人亦自责,两不言竞,变讼何由生哉。皆由内恕不足,外望不已。所以争者,由内不能恕己自责,而外望于人不已也。

  或怨彼轻我,或疾彼胜己。是故心争终无休已。夫我薄而彼轻之,则由我曲而彼直。曲而见轻,固其宜矣。我贤而彼不知,则见轻非我咎也。亲反伤也,固其宜矣。若彼贤而处我前,则我德之未至也。德轻在彼,固所宜也。若德均而彼先我,则我德之近次也。德均年次,固其常矣。夫何怨哉?且两贤未别,则能让者为隽矣。材均而不争优劣,众人善其让。争隽未别,则用力者为惫矣。隽等而名未别,众人恶其斗。是故蔺相如以回车决胜于廉颇,寇恂以不斗取贤于贾复。此二贤者,知争途不可由,故回车退避,或酒炙迎送,故廉贾肉袒,争尚泯矣。物势之反,乃君子所谓道也。龙蛇之蛰以存身,尺蠖之屈以求伸,虫微物耳,尚知蟠屈,况于人乎。是故君子知屈之可以为伸,故含辱而不辞。韩信屈于跨下之辱。知卑让之可以胜敌,故下之而不疑。展喜犒齐师之谓也。及其终极,乃转祸而为福,晋文避楚三舍,而有城濮之勋。

  屈仇而为友。相如下廉颇而为刎颈之交。使怨仇不延于后嗣,而美名宣于无穷。子孙荷其荣荫,竹帛纪其高义。君子之道岂不裕乎。若偏急好争,则身危当年,何后来之能福。且君子能受纤微之小嫌,故无变斗之大讼。大讼起于纤芥,故君子慎其小。小人不能忍小忿之故,终有赫赫之败辱。小人以小恶为无伤而不去,故罪大不可解,恶积不可救。怨在微而下之,犹可以为谦德也。怨在纤微,则谦德可以除之。变在萌而争之,则祸成而不救矣。涓涓不息,遂成江河,水漏覆舟,胡可救哉。是故陈馀以张耳之变,卒受离身之害。思复须臾之忿,忘终身之恶,是以身灭而嗣绝也。彭宠以朱浮之郄,终有覆亡之祸。恨督责之小故,违终始之大计,是以宗夷而族覆也。祸福之机,可不慎哉!二女争桑,吴楚之难作。季郈斗难,鲁国之衅作。可不畏欤,可不畏欤。是故君子之求胜也,以推让为利锐,推让所往,前无坚敌。以自修为棚橹。修己以敬,物无害者。静则闭嘿泯之玄门,动则由恭顺之通路。时可以静,则重闭而玄嘿。时可以动,则履正而后进。是以战胜而争不形。动静得节,故胜无与争,争不以力,故胜功见耳。敌服而怨不构。干戈不用,何怨构之有。若然者悔不存于声色,夫何显争之有哉。色貌犹不动,况力争乎。彼显争者,必自以为贤人,而人以为险诐者。以己为贤,专固自是,是己非人,人得不争乎。实无险德,则无可毁之义。若信有险德,又何可与讼乎?险而与之讼,是柙兕而撄虎,其可乎?怒而害人,亦必矣。《易》曰:“险而违者,讼。讼必有众起。”言险而行违,必起众而成讼矣。《老子》曰:“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以谦让为务者,所往而无争。是故君子以争途之不可由也。由于争途者,必覆轮而致祸。

  是以越俗乘高,独行于三等之上。何谓三等?大无功而自矜,一等。空虚自矜,故为下等也。有功而伐之,二等。自伐其能,故为中等。功大而不伐,三等。推功于物,故为上等。愚而好胜,一等。不自量度,故为下等。

  贤而尚人,二等。自美其能,故为中等。贤而能让,三等。归善于物,故为上等。缓己急人,一等。性不恕人,故为下等。急己急人,二等。褊戾峭刻,故为中等。急己宽人,三等。谨身恕物,故为上等。凡此数者,皆道之奇,物之变也。心不纯一,是为奇变。三变而后得之,故人莫能远也。小人安其下等,何由能及哉。夫唯知道通变者,然后能处之。处上等而不失者也。是故孟之反以不伐,获圣人之誉。不伐其功,美誉自生。管叔以辞赏,受嘉重之赐。不贪其赏,嘉赐自致。夫岂诡遇以求之哉,乃纯德自然之所合也。岂故不伐,辞赏,诡情求名耶,乃至直发于中,自与理会也。彼君子知自损之为益,故功一而美二。自损而行成名立。小人不知自益之为损,故一伐而并失。自伐而行毁名丧。由此论之,则不伐者,伐之也。不争者,争之也。不伐而名章,不争而理得。让敌者,胜之也。下众者,上之也。退让而敌服,谦尊而德光。君子诚能睹争途之名险,独乘高于玄路,则光晖焕而日新,德声伦于古人矣。避忿肆之险途,独逍遥于上等,远燕雀于啁啾,疋鸣凤于玄旷,然后德辉耀於来今,清光侔于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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