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这里有这许多的戏剧书!”胡复初两手支在桌沿,额上渗出汗滴,他刚从八十多度的阳光中跑来。

“是哥哥理出来给我的,”周锦华说,一壁掠着鬓发,使顺向耳壳后面去,“哥哥听见我们要编戏剧,就说各种戏剧的体裁应该知道一点,古时的,现代的,外国的,都约略地看一下吧。其实我们编抗日的戏剧,哪里会像这几部书一样填起曲子来,即使我们能够填,也决不干的。”

先到的朱志青和周乐华各拿着一部线装书站在那里看,锦华说时,指着他们俩手里的书。

“是什么书?”复初用手巾拭着额上的汗,走近志青身旁。志青不回答说什么书,却抑扬顿挫地吟唱道: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这是王先生前个星期讲过的《桃花扇·余韵》一出里的曲子呀。”

“这就是整部的《桃花扇》,”志青把手里的书扬一扬说,“我要向锦华借回去看呢。”

“你这一部又是什么?”复初转过身来问乐华。

“叫作《长生殿》。我翻了一下,约略知道是讲唐明皇和杨贵妃的事情的。”

坐在窗前的张大文将眼光从手里的书面离开,说道:

“我从那一大部的《元曲选》里抽了一本,可巧这一本戏也是唐明皇的故事,叫作《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锦华顾盼着志青和乐华说:

“这两本戏曲虽然同样是唐明皇的故事,可是出世的年代迟早不同。《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是元朝人的作品,《长生殿》是清朝一个姓洪的做的。

“哥哥还告诉我说,”锦华有这样的脾气,把同学看得同姊妹兄弟一样,知道了一点什么总要让他们都知道,“元朝人的戏曲同《桃花扇》一类的‘传奇’,体式上是有点儿不同的。一本传奇演一个故事,不限定多少出数,故事繁复的长到四五十出。元朝人的戏曲称为‘杂剧’,却大抵是四出。”

志青和乐华在一张双人藤椅上坐下,各把手里的书放在膝上预备细听锦华讲。复初虽已休息了一会,还是觉得热,就拿自己的草帽当作扇子,不停地扇着。

锦华也取一柄葵扇在手,不经意地摇着,说道:

“这几天晚上,我把《元曲选》和几部传奇大略翻看,又翻看了那部专门收集京戏脚本的《戏考》。”她说着,用葵扇指那书桌上一叠小开本的书册。

“专门收集京戏脚本的?”志青家里有着一具留声机,所有的唱片大半是京戏,现在听锦华这么说,“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这一类的腔调便在他的心头摇曳起来。

“不错,《戏考》那部书是专门收集京戏脚本的,《斩黄袍》《空城计》《钓金龟》那些戏都收在里头,很丰富的。我翻看了那些杂剧、传奇和京戏,发见它们有共同的两点,是和我们在学校里表演的戏剧不相同的。我们在学校里表演的戏剧,总是几个人在那里对话,在他们的对话里,把故事的前因烘托出来,让看戏的人明白。一个人独自的时候是很少的,即使有,也大都是简短的惊叹语之类。至于一个人来到戏台上,告诉看戏的人他是戏中的某某人,他的境况怎样,他的品性怎样,眼前他遇到了一件什么事情,那是绝对没有的。”

“是的,”志青接着说,“在京戏里,这却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一出戏开场,每一个角色走上戏台,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看戏的人报告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这么一套。”

“杂剧和传奇也都是这个样子,”锦华望着志青说,“并且,岂止在一出戏开场的时候?剧中人在那里想心思了,就把所想的一切唱出来或者说出来;在那里做一种动作了,又把所做的动作唱出来或者说出来;至于回叙故事的前因,更照例是一段独唱或者独白。所以我说,那些戏剧差不多是记叙文。记叙文把人的思想、行动和话语叙在一篇里,那些戏剧呢,把剧中人的思想、行动和话语统教演员唱出来、说出来,不是差不多吗?”

乐华听了,颇有会心,带笑说:

“这等办法,在情理上原是讲不通的。一个人想去访问张三,旁边并没有别个人,他自言自语道‘我要去访问张三,就此拔脚前往’,这不是痴汉吗?然而戏剧里不这么办,难以使看戏的人明白剧中人在那里做什么,就只好这么办了。”

锦华接上说:

“但是,编剧的时候避去这等情节是可以的。把要使看戏的人知道的情节编排在对话里,像我们所表演的戏剧一样,也未尝不可以。原来旧时的戏剧和现在的戏剧,在体裁上自有不同。从杂剧到京戏,那是一贯地使用着记叙文似的体裁的。这是我所发见的一点。还有一点呢?”

锦华坐到大文左旁的一只藤椅上。大文颇感兴味地看着她的娇红的脸,仿效她的声调说道:

“还有一点呢?”

“从杂剧到京戏,一出戏里往往不止一个场面。开头是一个人在路上,继而是几个人在屋子里,一会儿又是几个人在湖上的船中了;而且三个场面的时间不一定连续,也许一场是上午,一场是下午,也许一场是昨天,一场是今天。这样的例子很多;只须演员下一回场又上场,或者就在台上绕一个圈子,场面便变换了,路上变为屋子里,屋子里又变为湖上的船中了。这种体裁是和我们所表演的戏剧不同的。我们所表演的戏剧,一幕只有一个场面,路上就始终是路上,屋子里就始终屋子里;而且从开幕到闭幕,时间是一直延续下去,决不切去一段的。”

志青翻弄着书页在那里作遐想,至此,他点头说:

“你说的不错,我们所表演的戏剧和我国旧时的戏剧,体裁上是绝不相同的。”

“我们所用的体裁是从西洋的戏剧来的。”锦华指着书桌说,“那一叠是西洋戏剧的译本,我曾经看了一本《易卜生集》,一本《华伦夫人之职业》,体裁都是这样的。”

复初的额上不再出汗了,他坐在大文的右旁,用提示的声调说:

“我们要编戏剧,当然用我们用惯的体裁。锦华,你少讲点你的发见吧,今天我们商量编戏要紧。再过两星期就要表演了,剧本还没有,怎么行?”

志青接着说:

“题材是选定的了,‘一·二八’战役。我们现在先要考虑一下,有几个场面是必需的。然后可以确定编多少幕,然后可以确定每一幕的内容。”

“我曾经想过了,”乐华举一举手说,“‘一·二八’战役经历几十天的时间,事情是千头万绪,要全部搬上戏台去表演是万万不可能的。我们只能从这几十天中截取几小段的时间,在这几小段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足以表示各方面的紧张空气的,拿来编成几幕戏剧。”

复初蓦地站起来,激昂地说:

“我想‘一·二八’那夜的事情总得编成一幕。兵士的愤激的心情,各色居民的不同的心理,日本军队的骄横而不中用的情形,都可以在这一幕里表现出来。场面是闸北的宝山路。你们说好不好?”

“好,这一幕非有不可。”乐华击掌说。

“让我记下来。”锦华坐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铅笔和白纸,一壁写着,一壁说:“时间:‘一·二八,夜。地点:闸北宝山路。内容:士兵的愤激的心情,各色居民的不同的心理,日本军队的骄横而不中用的情形。这该是第一幕。第二幕呢?”

“我想江湾、吴淞一带的战争也得表演一下。”大文走到锦华的背后,看着她的记录说。

志青点头说:

“好的。我们就规定第二幕的地点是江湾的战场。士兵都伏在战壕里。他们怎样勇敢地作战,农民怎样和他们联成一气,各界怎样送食品、运东西接济他们,以及日本的飞机、大炮怎样酷毒地压迫他们的阵地,都可以在这一幕里表现出来。”

锦华记录完毕,回转身来说:

“我想第三幕应该是‘一·二八’战役的收场——我国的军队撤退到第二道防线了。”

“这样丧气的事情,还是不要编进去的好。”复初的眉头皱了起来。

“为什么不要编进去呢?”锦华立刻说,“这是事实呀。况且,我们这方面的阵地虽然毁坏到差不多不可收拾,士兵的心理却并不愿意撤退,这在报纸上有记载的。这一点应该把它表现出来。还有,什么人要他们撤退,什么人希望战事早一点收场,也该是这一幕的内容。”

“我赞成锦华的意见。”志青举起手臂,仿佛一个乐于回答教师的问题的小学生。

复初向锦华挥手示意道:

“经你这样说明,我当然也赞成有这一幕了。你记录下来吧。”

锦华便又在纸上写她的细小的字,说道:

“那么,这一幕的地点仍旧是战场了。”

“仍旧是战场,”志青接应说,“有三幕也就够了。乐华所说各方面的紧张空气,差不多已经表现出来了。”

“的确够了。”乐华沉思了一会,又说:

“我们这戏剧和别的戏剧不同,不需要一两个主人翁作为活动的中心。我们这戏剧里,每一个登场人物都是重要的。我正在这里想,第一幕开幕的时候,有三四个兵守在铁丝网和沙袋旁边,他们的对话要极有力量,足以吸住观众的注意。”

“我们一同想吧。”

室内顿时沉寂起来。急迫的蝉声在窗外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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