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果保持着绝对的厌世主义,就不须批评了。我们如果完全流入颓废的生活,批评是无用处的。我们如只是甘于忍受退让,过那种过一日便算一日的生活,更不必去找到批评的精神。因为我们对于将来,既没有希望;对于过去,也不去怀疑;对于现在的,只是敷衍,在这种种的情况之下,更有何处可以安放批评二字?

对于现代生活的不安,与对于过去的怀疑,对于将来有更好的希望,那末,批评却是无论谁心中都应有的事。这个世界,不是个处处浮现些问题的世界吗?现在的人生,不是时时令人怀疑的人生吗?因有问题,必须求解决之方法,且必须求解决后实行的途径。因怀疑便感到不满足,因不满足,便想进一步获得满足的所在。因此批评便大显其作用。估定价值,重新估定的价值,便是批评的精神所寄托处。批评Critic的涵义:一方面是在无论哪种事物上,表示一种理性的意见(Reasonal Opinion),如同在艺术的作品上,与行为的方面上包含了对于其价值真理,与正义的批判,与美的,技能的,或其意义的解释上的种种适用。其他的涵义,就是对于文学上面的批判,当然也含在里面。由此可见所谓批评,便是去表示出一种理性的意见;与对于任何事物的价值真理与正义上的批判。

这二层解释,虽非完全,而批评的观念,我们也可以大概明了。试一反问我们为什么要对于任何事物,去表现出一种理性的意见?因为在世界上的事业,学问等等,所见所闻的必不能尽皆正当,尽皆有价值,尽皆令人无所怀疑,所以我们必须用透视的精神,详细估定的公正方法,去发掘出那些事物的价值真理与其正义的所在。而用此公正的意见,对于无价值,非真理,非正义的加以说明,不使人入于迷途。说到此处,或者有人要问:你说批评的精神,是如此,但真正的价值,真理与正义,又何所在?以何者为标准?按照哲理上讲起来,固属不易说得清楚。但我们却须记得我们是人,是现代的人,那末,对于现代的精神,当然要时时保守着,而且去应用,所谓真理,价值等抽象的名词,固然难下绝对的定义,例如过去的真理,在现在已不适用,而将来的价值,或与现在我们所认为价值的不同。这自然是进化上当然有的现象。我们绝不可去“缘木求鱼”。但同时也可得到一种教训,就是须以时代精神,作这些名词的保障。处处以不违反此精神,方能有定准的指针,而后我们批评的应用,方能适当而没有大的错误。

批评常常含有破坏与创造二义。“舍其旧而新是谋”,的确是批评应具有的表象。尼采(Wijhelm Nietzsche)告诉我们:凡一切事物,须重新估定价值,这并非夸大的议论,实是人类日日所必须而不可缺少的。旧不去,新不来,便无以有时代精神的表现。即所谓价值,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永恒无二的,伯格森主张一切流转,变化,既是流转,变化便有所附丽的价值,也正是如此。价值既时时变迁,则估定不已,且须时时加以新的估定,伦理的,政治的,哲学的,艺术的价值,全是如此。所以世界无尽,则与之俱来的批评,亦是无尽。人类既不能安于萎缩与退化之途,则欲正价值相标准,不能不藉批评为之引导,指示。所以批评的权威,不仅在破坏旧的,不适用的方面,更须含有创造性的。尼采主张旧价值,旧理想,旧文明的破坏,即为新价值,新理想,新文明之建设的张本,也就是这个意思。印度诗哲泰戈儿(Tagore)也主张价值一面是牺牲,就是表示已经所费是多少。一面是获得,就是所得是多少。(见其所著The Realization of Life中)要去实行也是须借重批评的。因为没有批评的精神,更何能表示出费的多少,与得的多少。

我们既知批评的精神,是如此,而在目前的中国,此批评的精神,尤所需要。因为越是在迷途中的鸟,越须迅速地找到归途。中国一切的现象,正是这样,而由于缺少批评精神的关系,一切事正与误的所在,不曾明白揭示。而所谓合于时代精神的价值,真理等,终无从表现得出。谈主义者,事业的实行者,创作的文艺,都急不可待的需要批评。——真的批评。不过中国人的确少有明敏的批评精神;更少有此素养,与正当的批判的眼光,所以我草出此文来以资批评的讨论。

批评不可滥用,尤不可妄用,须有相当的学养,有公正的见地,有远大的眼光,有绵密的思想,方可举起批评的权威,而确定一切重新估定的价值。

以我们的学养,见地,眼光,思想,自知也不敢自诩,但迫于亟欲寻得真正时代,精神的价值之故,持此“短兵式”的小册子,以贡献于社会。有以批评的批评,指示我们以更好方法的,那真是我们诚恳的盼望!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二日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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