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席累世之餘威,承六國之積弊,用斯、高之法制,棄文、周之典型,雖其統一之業,赫然一時,而開創之基,未能宏遠。秦仲之祀,忽然遂斬,後人追論秦過,莫不歸罪李斯之燔書。竊嘗考其用意,蓋亦病夫戰國末俗,而思有以震蕩蠲除之者。故其厭私學之横議也,遂主學由官守。惡道古之害今也,遂欲法夫後王。燔書一奏,意自明白也。

按太史公《秦始皇本紀》曰:“三十四年,始皇置酒咸陽宫,博士七十人前爲壽。僕射周青臣頌秦功德,以爲廢諸侯爲郡縣,傳之萬世,無戰争之患,上古之所不及。而博士淳于越則以爲事不師古,未能長久,於是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乃上書曰,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皆道古以害今,飾虚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爲名,異取以爲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郡守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爲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爲師。”《李斯傳》亦載此書。“禁之便”下作:“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爲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者,以吏爲師。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書,治離宫别館,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觀此,則燔書之禍,蓋起於變古泥古之争。李斯之奏,有可留意者五事,其所譏之古,蓋指戰國之際,一也。其非私學而主以吏爲師,即欲反於學在王官之制,二也。其説以師今而不學古爲主,即荀卿法後王之意,三也。其蠲除文學詩書百家語,即韓非詬病文學游談之意,四也。其曰道古害今,虚言亂實,則深中戰國末俗之弊,而思有以矯正之,五也。綜而論之,大抵自王官失守,學散私門以來,各據所學以相争,初猶學術思想之異,後乃及於政治法制,而末流拘泥褊隘,往往失其本師精意,遂爲世所詬病,此荀卿、韓非所以皆思有以擴清之也。特其位卑權輕,不能見諸實行。李斯以丞相之尊,藉開國之勢,自可肆意爲之,故有此嚴峻之令。揣其用意,雖不主學古,實欲返於私學未興之初。獨惜其所學,乃補偏救弊之術,不足以供創業垂統之用。故於立國本根無所建樹,而始皇所爲,如土木之煩,巡行之擾,與夫黷武求仙之夸誕,斯不但不能匡正,且與有力焉,是以弊未去而亂已作也。

其風及於文學,遂亦矯焉自異。是以李斯、王綰之作,銘金刻石之文,嚴峻渾重,曠世無兩。雖乏弘潤,殊有霸才。申耆李氏謂其辭氣,便欲破除詩書,自作古始,信矣!

班固《漢書·藝文志》春秋家有奏事二十篇。自注,秦時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也。沈欽韓曰:“泰山刻石,一、琅琊刻石,二、芝罘刻石,三、東觀刻石,四、碣門刻石,五、會稽刻石,六、二世元年東行郡縣所刻石。南至會稽,而盡刻始皇所立刻石之旁,著大臣從者名,以章先帝成功盛德焉。丞相斯請具刻詔書,刻石凡七也。”本紀二十八年,上鄒嶧山立石,不載其辭。

按彦和論秦文,多貶辭,而獨稱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澤,有疏通之美。李申耆評泰山刻石,謂秦相他文無不詄麗。頌德立石,一變爲樸渾,知體要也。其詞其氣,便欲破除詩書,自作古始。今觀刻石各文,渾重之外,殊有法家嚴峻之氣。彦和許其文澤,似未盡當。申耆謂爲樸渾,亦對斯他文詄麗而言耳。惟其破除詩書自作古始之論,獨具卓識。大抵李斯初亦不無戰國策士之習,及統一功成,遂有變俗更新之意,故於金石文字尤致意焉。

至於《漢志》所著雜賦,

按班志賦家,有秦時雜賦九篇,次荀卿賦後,當亦效物之體。彦和詮賦,謂秦世不文,頗有雜賦,本此。

《史記》所稱仙詩,

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始皇不樂,使博士爲仙真人詩。及行所游天下,使令樂人絃歌之。”按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曰:“秦王滅典,乃造仙詩。”本此。

篇章久佚,莫由尋討。揣其氣體,亦必不同往製,然則嬴秦短祚,實具變古開今之才。假令享國長久,未必便蒙不文之誚也,此則論世之士所當垂意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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