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作品之中有高级文艺与低级文艺的差别。我曾劝诸君读古典文艺与外国文艺,不消说是希望诸君读高级的文艺的。高级艺术与低级艺术的差别,在乎能保持永久的趣味与否?好的文艺作品能应了读者的经验,提示新的意义,它决不会旧,是永久常新的。在西洋文艺上,莎士比亚、歌德的作品所以伟大者,就因为它包含着无尽的真理与趣味,可以从各方面任人随分探索的缘故。

在批评家、专门家等类的人,读书是一种职业,有细大不捐,好坏都读的义务。至于不想以此为业,但想享受文艺的利益,借文艺来丰富自己润泽自己的诸君,当然不犯着去滥读无聊的低级的东西,除了并世的本土的杰作以外,尽可依了兴味耽读数种的古典文艺或外国文艺,与其读江西派的仿宋诗,不如读黄山谷、范成大,与其读《九尾龟》,不如读《红楼梦》,与其读《绿牡丹》,不如读《水浒》。因为后者虽不是最高级的东西,比之前者究竟要高级得多。

最高级的文艺作品,在世间是不多的。小泉八云说:“为大批评家所称赞的书,其数不如诸君所想象之多。除了希腊文明,各民族的文明所产出的第一级的书,都只二三册而已。载具一切宗教教义的经典,即当作文学的作品,也不失为第一级的书。因为这些经典经过长年的磨琢,在其言语上已臻于文学的完全了。又表现诸民族理想的大叙事诗,也是属于第一级的。再次之,那反映人生的剧的杰作,也当然要算最高级的文学作品。但总计起来这类的书有几种呢?决不多的。最好的东西决不多量存在,恰如金刚石一样。”这样意味的最高级的文艺作品,不消说,也不是普通的读者诸君所能立时问津的。我们所希望的只是从较高级的作品入手罢了。

高级文艺不是一读即厌的,但同时也不是一读就会感到兴味的。愈是伟大的作品,愈会使初读的感到兴味索然。高级文艺与低级文艺的区别,宛如贞娴的淑女与媚惑的娼妇,它没有表面上的炫惑性,也没有浅薄的迎合性,其美质深藏在底部,非忍耐地自去发掘不可。歌德的《浮士德》(《Faust》),尼采(F·Nietzsche)的《查拉都斯托拉》(《Zarathustra》)都能使初接触的人失望。近代人的诗,对仗工整,用典丰富,而唐人的好诗,却是平淡无饰,一见好似无足奇的。看似平凡而实伟大,高级文艺的特质在此。

要享受高级文艺的利益,可知是一件难事。但如果因其难而放弃,就将终身不能窥文艺的秘藏了。在不感到兴味时,我们第一步先该自问:“那样被人认为杰出的作家,为什么在我不感到兴味呢?”

亚诺尔特·培耐德在其《文艺趣味》(《LiteraryTaste》)里曾解释这疑问说,因为接触到了比自己高尚进步的心境,一时不能了解的缘故。这是不错的话。古语的所谓“英雄识英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文艺鉴赏上也是可引用的真理。一部名著,可有种种等级的读者。第一流的读者不消说是和作家有同样心境的人了,这样的读者才是作家的真知己。

那么,我们要修养到了和作家同等的心境才去读他的书吗?我们要读《浮士德》,先须把自己锻炼成一歌德样的人吗?要读《陶诗》先须把自己锻炼成一陶渊明样的人吗?这不消说是办不到的事。我们当因了研钻作家的作品,在知的方面,情的方面,意的方面,使自己丰富成长了解作家的心境,够得上和作家为异世异地的朋友,至少够得上做作家的共鸣者。对于一部名著,初读不感兴味,再读如果觉得感到些兴味了,就是自己已渐在成长的证据。如果三读四读益感到兴味了,就是自己更成长了的证据。自己愈成长,就在程度上愈和作家接近起来。

这样的读书,不消说是我们的理想,但最初如何着手呢?我第一要劝诸君的,就是先了解作家的生平。文艺作品和科学书不同,科学书所供给我们的是知识,而文艺作品所供给我们的是人,因为文艺是作家的自己表现,在作品背后潜藏着作家的。在西洋,通常把读某人的书称为“读某人”,例如说:“读莎士比亚”,不叫“读莎士比亚的剧本”。中国向来没有这种说法,例如说:“读《陶渊明集》”时,断不说“读陶渊明”的。(我在前面曾仿照了这西洋说法说过好多处。)我以为在这点上,西洋说法比中国说法好。说“读《陶渊明集》”,容易使人觉到所读的只是陶渊明的集子,说“读陶渊明”,就似乎使人觉到所读的是陶渊明了。“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其实,依了上面的说法,读书就是知其人,不知其人是无从读其书的。所谓知其人者,并不一定指什么“姓甚名谁”而言,乃是要知道他是有甚样性格甚样心境的一个人。

在已有读书的慧眼的,也许一经与作品接触就会想象到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吧。但在初步的读者,实有先大略知道作者的必要。作者的时代与环境,是铸成作者重要要素,不消说也须加以考察。一见毫不感到趣味的文艺名作,因了得到了关于作者的知识,就往往会渐渐了解感到趣味的。我们如要读《浮士德》,当作预备知识,先须去读歌德的传记,知道了他的宗教观,他的对于科学(知识)的见解,他的恋爱经过,他曾入宫廷的史实,当时的狂飙运动,以及他在幼时曾看到英国走江湖的人所演的傀儡剧《浮士德博士的生涯与死》等等,那么,这素称难解的《浮士德》也就不难入门了。《浮士德》是被称为文艺的宝库之一的名作,愈钻研愈会有所发见的,但不如此,却无从入门。

再就中国的古典文艺取例来说,古诗十九首不出于一人,且不知作者是谁,大家只知道是汉人的作品而已。这古诗十九首从来认为好诗,同时也实是非常难解,不易感到趣味的作品。这十九首诗作者不明,原无传记可考,只可从历史上看取当时的时代精神,以为鉴赏之助。时代精神不消说是多方面的,试暂就一方面来说。汉代盛行黄老,是道家思想很盛的时代。用了这一方面的注意去读十九首,就可得到不少的帮助。至少要如此,才能了解那随处多见的什么“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等的解脱气分;和“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等的享乐气氛。

由前所说,可知当读一作品时,先把作者知道个大概,是一件要紧的事了。其次,我还要劝诸君对于所欢喜的一作家的作品,广施阅读,如果能够,最好读其全集。宁可少读几家,不可就了多数作家但读其一作品。因为我们的目的不是要作文艺的稗贩者,乃是要收得文艺的教养。这文艺的教养,固然可以由多数的作家去收得,也可以由一二个作家去收得的。一作家从壮年至老年,自有其思想上技巧上的进展,譬如易卜生曾作《娜拉》、《群鬼》、《国民公敌》、《社会栋梁》等的问题剧,如果只看了这一部分就说易卜生是什么什么,那就大错。他在《海上夫人》以后的诸作,气氛就与以上所说的问题剧大不相同。我们要读了他的作品的大部分,才能了解他的轮廓,各国大学者中到了相当年龄,很有以攻究一家的作品为毕生事业的,如日本的坪内逍遥从中年起数十年中就只攻究了一个莎士比亚。

对于一作家的作品广施搜罗,深行考究,这在本国的文艺还易行,对于外国文艺较难。因为本国的文艺原有现成的书,而外国文艺全有赖于翻译的缘故,特别地在我国。我国翻译事业尚未有大规模的进行,虽也时有人来介绍外国文艺,只是依了嗜好随便翻译,甲把这作家的翻一篇,乙把那作家的翻一篇,至今还未有过系统的介绍。任何外国作家的全集都未曾出现,这真是大不便利的事。我渴望有人着眼于此,逐渐有外国作家的全集,供不谙外国语的人阅读,使作家不至于被人误解。又,为便于明了作家的平生起见,我希望有人多介绍外国作家的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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