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木蘭陂記

集三百六十澗總而爲一,故有無窮之流;斷大川之流析而爲二,故有無窮之澤。此邦民貧,不任竭作,興木蘭之役者,有長樂郡之二人焉。始則錢氏之女,用十萬緡,既成而防決;次則林氏之叟,復以十萬緡,未就而功隳。錢氏吐憤,遂從曹娥以遊;林叟啣冤,徒起精衛之忿。自茲以還,興作乏人,惟增望洋之嘆,莫克水濱之問。且遏長江之勢,使洪瀾怒濤不得東之,豈人力也哉!熙寧初,有季長者,宏富而能仁,故得其稱,有此志矣。天降異人,曰馮智,日貰酒于其家,三年不索酬。將行,曰︰「當與子遇于木蘭山前。」長者先斯而俟。乃授以方略,夜役鬼物,朝成竹樊。又圖蒼龍以貽長者,投二盒于江,一以上覆,一以下承而去。孺子可教,果得黃石之素書;衣履不沾,又見葛公之涉水。長者于是依竹爲堤,功成不爽。鑱石爲楹以爲禦,距楹爲障以爲瀦。雍川之陂,循南以濟,相其高下,釐爲三洫,使無偏注。行五十餘里,達于海。涉海爲四斗門,以禦蓄洩。凡溉田萬頃,使邦無旱暵饑饉之虞,百年于茲,故長者得以廟食焉。山岳之摧,由于朽壤;江海之注,竭于漏巵。絕興一十八年之秋,陂失故道,由北岸而東奔,重淵如勺,魚鼈焉依。三衢馮君元肅,適以斯時至。凡川澤陂池之事,一時畫究。謂︰「馬伏波所過州縣,必留心灌溉之利,況吾丞是邑而專是職乎!木蘭之陂,吾不得以後時。」以水昏正而栽之,日夜從事,九旬而成,不愆于素。舉鍤成雲,決渠成雨,父老載塗,式歌且舞。木蘭兆讖者二,曰「逢竹則築」,又曰「水遶壼公山,莆陽朱紫半」。舉一郡之水,此水爲多;畫一邦之利,此利爲溥。使萬井生靈,免于溝洫,則馮丞之續爲可書。其辭曰:南標銅柱,已仆風埃;北勒燕然,又蝕莓苔。孰若賈渠難湮,召埭不朽!惟川澤之功,與天地爲長久。沃州之山,白氏有緣。肇于道猷,成于寂然。木蘭之陂,辱在馮君。伊昔甚偉,于今有芬。嗚呼!源清流長,千載融融。君子之澤,不可終窮。

論秦以詩廢而亡

陳君舉曰:春秋之衰以《禮》廢,秦之亡以《詩》廢。嘗觀之《詩》,刑政之苛,賦役之重,天子諸侯朝廷之嚴,而后妃夫婦衽席之秘,聖人爲詩,使天下匹夫匹婦之微,皆得以言其上,宜若啓天下輕君之心。然亟諫而不悟,顯戮而不戾,相與携持去之而不忍。是故湯、武之興,其民急而不敢去;周之衰,其民哀而不敢離。蓋其抑鬱之氣紓,而無聊之意不蓄也。嗚呼!詩不敢作,天下怨極矣。卒不能勝,共起而亡秦,秦亡而後快,于是始有匹夫匹婦存亡天下之權。嗚呼!春秋之衰以《禮》廢,秦之亡以《詩》廢。吾固知公卿大夫之禍速而小,民之禍遲而大。而《詩》者,正所以維持君臣之道,其功用深矣!

獻皇帝書

正月十一日,興化軍草萊臣鄭樵昧死百拜,獻書于皇帝陛下。臣本山林之人,入山之初,結茅之日,其心苦矣,其志遠矣,欲讀古今之書,[1]欲通百家之學,欲討六藝之文,而爲羽翼。如此一生,則無遺恨。忽忽三十年,不與人間流通事,所以古今之書,稍經耳目,百家之學,粗識門庭。惟著述之功,百不償一。不圖晚景,復見太平。雖松筠之節不改歲寒,而葵藿之傾難忘日下。恭惟皇帝陛下誠格上下,孝通神明,以天縱之聖,著日新之德,[2]君臣道合,一言而致中興,自古以來未之聞也。臣竊見兵火之餘,文物無幾。陛下留心聖學,篤志斯文,擢用儒臣,典司東觀,于是內外之藏,始有條理,百代之典,煥然可觀。臣伏睹秘書省歲歲求書之勤,臣雖身在草萊,亦欲及茲時效尺寸。顧臣究心于此,殆有年矣。今天下圖書,若有若無,在朝在野,臣雖不一一見之,而皆知其名數之所在,獨恨無力抄致,[3]徒紀記之耳。[4]謹搜盡東南遺書,搜盡古今圖譜,又盡上代之鼎彝,與四海之銘碣。遺編缺簡,各有彝倫;大篆梵書,亦爲釐正。于是提數百卷自作之書,徒步二千里,來趨闕下,欲以纖塵而補嵩華,欲以涓流而益滄海者也。念臣困窮之極而寸陰未嘗虛度。風晨雪夜,執筆不休,厨無煙火,而誦記不絶。積日積月,一簣不虧。十年爲經旨之學,以其所得者作《書考》,作《書辨訛》,作《詩傳》,作《詩辨妄》,作《春秋傳》,作《春秋攷》,作《諸經略》,作《刊謬正俗跋》。三年爲禮樂之學,以其所得者作《謚法》,作《運祀議》,作《鄉飲禮》,作《鄉飲駁議》,作《系聲樂府》。三年爲文字之學,以其所得者作《象類書》,作《字始連環》,作《續汗簡》,作《石鼓文考》,作《梵書編》,作《分音》之類。五、六年爲天文地理之學,爲蟲魚草木之學:以天文地理之所得者,作《春秋地名》,作《百川源委圖》,作《春秋列傳圖》,作《分野記》,作《大象略》;以蟲魚草木之所得者,作《爾雅註》,作《詩名物志》,作《本草成書》,作《草木外類》;以方書之所得者,作《鶴頂方》,作《食鑑》,作《采治録》,作《畏惡録》。八、九年爲討論之學,爲圖譜之學,爲亡書之學:以討論之所得者作《羣書會紀》,作《校讎備論》,作《書目正訛》;以圖譜之所得者作《圖書志》,作《圖書譜有無記》,作《氏族源》;以亡書之所得者作《求書闕記》,作《求書外記》,作《集古系時録》,作《集古系地録》。此皆已成之書也。其未成之書,在禮樂則有《器服圖》,在文字則有《字書》,有《音讀》之書,在天文則有《天文志》,在地理則有《郡縣遷革志》,在蟲魚草木則有《動植志》,在圖譜則有《氏族志》,在亡書則有《亡書備載》。二三年間可以就緒。如詞章之文,論說之集,雖多,不得而與焉。柰秋先蒲柳,景迫桑榆,兄弟淪亡,子姓亦殤,惟餘老身,形影相弔。若一旦倏先朝露,則此書與此身俱填溝壑,不惟有負于平生,亦且有負于明時。謹繕寫十八韻,百四十卷,恭詣檢院投進。其餘卷帙稍多,恐煩聖覽。萬一臣之書有可采,望賜睿旨,許臣料理餘書,續當上進。微臣遭遇右文之,寧無奮發之情!使臣得展盡底蘊,然後鶴歸蕙帳,狐正首丘,庶幾履陛下之地,食陛下之粟,不孤爲陛下之一民也。仰冒天威,伏惟聖慈特賜睿覽。臣無任瞻天仰聖淚切屏營之至。臣樵昧死百拜進。

寄方禮部書

樵自讀書螺峰以來,念無半席之舊,又無葭莩之餘,雖辱君子特達之知,欲再通起居,又不敢也。乃者蔡丈郎中以禮部內幅相示,不謂平生有此遇也。謹歷所以在日月之下,不敢孤負寸陰者以陳也。樵每嘆天下本無事,庸擾之而事多;載籍本無說,腐儒惑之而說衆。仲尼之道,傳之者不得其傳,而最能惑人者,莫甚于《春秋》、《詩》耳。故欲傳《詩》,以《詩》之難可以意度,明者在于鳥獸草木之名也,故先撰《本草成書》。其曰「成書」者爲自舊注外,陶弘景集《名醫別録》而附成之,乃爲之注釋,最爲明白。自景祐以來,諸家補註,紛然無紀。樵于是集二十家《本草》及諸方家所言補治之功,及諸物名之書所言異名同狀、同名異狀之實,乃一一纂附其經文,爲之註釋。凡《草經》諸儒書異録,備于一家之書,故曰「成書」,曰「經」。有三品,合三百六十五種,以法天三百六十五度,日星經緯以成一歲也。弘景以爲未備,乃取《名醫別録》以應歲之數而兩之。樵又別擴諸家,以應成歲而三之。自纂《成書》外,其隱微之物,留之不足取,去之猶可惜也,纂三百八十八種,曰《外類》。三書既成,乃敢傳《詩》。以學者所以不識《詩》者,以大、小《序》與毛、鄭爲之蔽障也;不識《春秋》者,以三《傳》爲之蔽障也。作《原切廣論》三百二十篇,以辨《詩序》之妄。然後人知自毛、鄭以來,所傳《詩》者皆是録傳。又《春秋考》二十卷,以辨三家異同之文。《春秋》所以有三家異同之說,各立褒貶之門戶者,乃各主其文也。今《春秋考》所以考三家有異同之文者,皆是字之訛誤耳。乃原其所以訛誤之端由,然後人知三《傳》之錯。觀《原切廣論》,雖三尺童子亦知大小《序》之妄說;觀《春秋考》,雖三尺童子亦知三《傳》之妄。辨大小《序》與三《傳》之妄,然後知樵所以傳《詩》、《春秋》,得聖人意之由也。[5]《詩》主在樂章而不在文義,《春秋》主在法制亦不在褒貶。豈孤寒小子欲斥先賢而爲此輕薄之行?蓋無彼二書以傳其妄,則此說無由明,學者亦無由信也。自古立書垂訓家,亦不諱其如此也。凡書所言者,人情事理可即己意而求,董遇所謂讀百遍理自見也。[6]乃若天文、地理、車輿、器服、蟲魚、鳥獸之名,不學問,雖讀千迴萬復,亦無由識也。奈何後之淺鮮家只務說人情物理,至於學之所不識者,反没其真。遇天文則曰此星名;遇地理則曰此地名、此山名、此水名;遇草木則曰此草名、此木名;遇蟲魚則曰此蟲名、此魚名;遇鳥獸則曰此鳥名、此獸名。更不言是何狀星、何地、何山、何水、何草、何木、何蟲、何魚、何鳥、何獸也。縱有言者,亦不過引《爾雅》以爲據耳,其實未曾識也。然《爾雅》之作者,蓋本當時之語耳。古以爲此名,當其時又名此也。自《爾雅》之後以至今,所名者又與《爾雅》不同矣。且如《爾雅》曰「芍,鳧茨,蒺藜」者,[7]以舊名芍,今曰鳧茨,今曰蒺藜,此所以曉後人也。乃若所謂「朮,山蘇」、「梅,柟」,此又惑人也。古曰朮,當《爾雅》之時,則曰山薊,或其土人則曰山蘇也;古曰梅,當《爾雅》之時,則曰柟,或其土人則曰柟也。今之言者,又似古矣,謂之朮,不謂之山薊;謂之梅,不謂之柟也。今若以朮爲山薊,[8]則人必以今朮爲非朮也;以梅爲柟,則人必以今梅爲非梅也。樵于是注釋《爾雅》。《爾雅》往人作,是其纂經籍之所難釋者而爲此書,最有機綜。奈何作《爾雅》之時,所名之物與今全別,況書生所辨容有是非者,樵于所釋者,亦不可專守云爾。故有此訛誤者則正之,有缺者則補之。自補之外,或恐人不能盡識其狀,故又有畫圖。《爾雅》之學既了然,則六經注疏皆長物也。自古箋解家,惟杜預一人爲實當者,以其明于天文地理耳;惜乎不備者,謂其不識名物也。如五鳩九扈,皆不明言其物,只引《爾雅》爲據。如四凶者,天下謂之渾沌、窮奇、檮杌、饕餮。杜皆以理說之,窮奇亡窮而好奇,檮杌謂頑凶無儔匹之貌。樵初甚疑此,及見《山海經》,果有此等獸,乃知四者爲惡獸之名,故時人所以比其人也。夫以杜預之識,一舉不至,則有乖脫者如此,況他人乎?樵于《爾雅》之外,又爲《天文志》。以自司馬遷《天官書》以來,諸史各有其志,奈何曆官能識星而不能爲《志》,史官能爲《志》而不識星,不過采諸家說而合集之耳,實無所質正也。樵《天文志》略于災福之說,傳記其實而圖其狀也。地理家緣司馬遷無《地理書》,班固以來,皆非制作之手,雖有書而不能,如無也。樵爲是故作《春秋地名》。雖曰《春秋地名》,其實地理之家無不該貫,最有條理也。春秋地名外,又有郡縣改更焉。夫人之所以爲人者,精神之用耳。耳目,精神之府也。聖賢得其用而爲聖賢,愚昧失其用而爲愚昧。耳以接音,所辨者言;目以接形,所別者文。學者乃能通此二歧,則無所不通矣。今世有韻書最多,學者不達聲意之意;字書雖多,學者不知制作之意,樵于是爲《韻書》。每韻分宮、商、徵、角、羽,與半徵、半宮,是爲七音。縱橫成文,蓋本浮屠之家作也,故曰分音。以文之變,自古文籀體而變小篆,小篆變隸,隸變楷;又三代之時,諸國不盡同,猶今諸番之所用字,皆不同也。秦始皇混一車書,然後天下之書皆用秦體。以其體有不同,故曰辨體。學者所以不識字書義,緣不知正義與借義也。且如「主」字,本義則燈炷也,故其象燈炷之形。以爲主守之主者,借義也。蓋主守之主,與燈炷之主同音故也。又如「笑」字,本義則小簫也,故其字從竹,從夭;以爲笑語之笑者,借音也,[9]笑語之笑與簫笛之簫同音故也。[10]此之爲借音。借義如惡〈曷各反〉惡、〈烏路反〉復〈房六反〉復〈扶又反〉是也。醜惡之惡,本義也,以醜惡則可憎惡,故爲憎惡之惡。報復之復,本義也,以其有反報之義,故借爲復再之復。此之謂借義不借音。如風蟲之風,本義也,以其蟲因感吹噓之風而生,故又借爲吹噓之風。如疋足之疋,本義也,以足有迹象,[11]故又借爲疋騎之疋。此之謂音義俱借。凡樵讀書之註,[12]以「亦」「或」二字立例。言「亦」者,與正體同音及同義也;言「或」者,借體及借義也。其字書謂字家之學,以許慎爲象,有機有體。形者如草木之名,所以狀其形,所以昭其象。機者如一二三亖之文是也。體者,本無所取義,但辨異其體耳,如五六七八九是也。許慎實不知文有此也。字者,以母統子,則爲諧聲;子統子,母統母,則爲會意。許慎之目立四,皆母文也。如草木之類,是母文矣。以「盧」附草爲「蘆」,以「狄」附草爲「荻」,以「盧」附爲「櫨」,以「狄」附木爲「梑」。盧與狄,但從草木之類而爲之聲音,不能自立體者,謂之子文。故五百四十之中皆無盧狄文也。此之謂諧聲。凡從蟲書有蟲類,凡從皿者有皿類,凡從止者有止類,凡從戈者有戈類。蟲、皿、止、戈,皆母文也。以「蟲」合「皿」爲「蟲」,以「戈」合「止」爲「武」,只是以二母文相合,而取其意耳。二體既敵,無所附從,故不曰諧聲而曰會意也。凡此,諸書文字之始、制作之由,其庶幾矣。雖百家諸子、九流異端,皆不能惑仲尼之道也。又樵于《春秋》有云:有文有字,學者不辨文字;有史有書,學者不辨史書。史者,官籍也;書者,儒生之所作也。自司馬以來,凡作史者,皆是書,不是史。又諸史家各成一代之書,而無通體。樵欲自今天子中興,上達秦漢之前,著爲一書,曰《通史》,尋紀法制。嗚呼叫器三館四庫之中,不可謂無書也。然欲有法制,可爲歷代有國家者之紀綱規模,實未見其作。此非有朝廷之命,樵不敢私撰也。營營之業,煢煢之志,幸禮部侍郎而成就之。因蔡丈之命,謹內上《本草成書》五策計二十四卷,《外類》一策五卷,《春秋傳》二策十二卷,《春秋》一策十二卷,《春秋地名》一策十卷,《辨詩序妄》一策百二十七篇。餘書或著而未成,或成而未寫。如《韻目錄》一卷,《詩傳》四五篇,韻、字之書極多,雖二三人,亦未易得也。景韋兄過蒙參政之知,此皆禮部餘論之及也。文字別已久,爲劉守交代次,往往無暇及此。近于六月末,方承文字,已遣人去潮,想歸在旦夕也。不宣。

注释:

1 今︰原作「人」,據清抄本改。

2 著:鮑本作「以」。

3 「恨」字下鮑校本有「所」字。

4 徒紀記:鮑校本作「默而識」。

5 詩:原闕,據鮑校本補。

6 董:原作「黃」,據叢書集成初編本改。按,《三國志》卷一三《王朗傳》「董遇」下裴注引《魏略》云︰「遇字季直,性質訥而好學。......言︰『讀書百徧而義自見。』」

7 茨:原缺,據右引補。今本《爾雅‧釋草》作「芍,鳧茈」,無「蒺藜」二字。

8 今:原作「人」,據鮑校本改。

9 借音︰原作「借義」,據文意改。

10 簫︰原作「笑」,據鮑校本改。

11 象︰鮑校本作「可循」。

12 讀︰鮑本云︰「『讀』疑『韵』字之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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