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为中国最著名之爱情故事,唐代诗人元稹作。元记此事托名为张君瑞事,实则显系自传。其中日期、事件、人物,与元稹本人情况皆极其真实一致,而作者本人之真情流露,尤非写个人之情史真传者不能到。仅将男主角易姓为张并未能蒙骗其友人,其故事生动逼人,尤传播一时,引人疑猜。元稹当时已与白居易齐名,号称元白,颇为传闻疑猜所苦,而此事此情,又两不能忘。在诗中不用‘双文’化名指情人时,偶一不慎,即露出莺莺名字,‘双文’即指莺莺两字相重之意。莺莺为元稹初恋情人,实则元稹对莺莺之念念不忘,仍有其他原因在。

本篇大半依据元稹之原文会真记,直至元稹薄情,弃却莺莺,自行捏造荒谬之借口时为止。元稹抛弃莺莺之时,以莺莺与历史上倾国倾城之美人相比,甚至竟与为害男人之妖孽并论。元稹尚厚颜称张友闻张与莺莺决交后,誉张为‘善为补过’,元稹虽为名诗人,后且身居高官,以人品论,并不见重于世。

由元稹之诗歌及传记中若干事故,即可断定元稹实写自己,其他各证姑不论,而证明凿凿者,即元稹之姨母亦郑姓,与会真记中夫人同姓;元稹之姨母亦尝为乱兵所迫,而为姨甥所救。与会真记故事正复相同。例证之多,不胜枚举。

本篇故事中改编部份,咸据元稹诗篇,计下列数点:

一、会真记中有莺莺复张生信,文词并茂,早已脍炙人口,却无张生致莺莺之信。文中只略称‘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本篇取元稹‘古决绝词’之意补足之。元稹竟尔怀疑莺莺之痴情,卑劣下流,一至于斯。

二、会真记中有莺莺约张生幽会之诗,却将元稹先赠莺莺之诗略而未录。本篇从元稹之古艳诗中引用两首补足之。

三、本篇开始描写元稹回忆二十年前晓寺钟声一段,系采自元稹‘春晓’一诗中含义。

四、第一段中关于‘似笑非笑’与香味之回忆,系采取元稹‘莺莺诗’中‘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两句。

五、关于幽会之其他材料,系取自元稹寄与自乐天之‘梦游春词’,词中记梦娶魏氐女事。在会真记中,写莺莺娇羞克己,寡言笑,但明断实际。所当属不诬。元稹友人杨巨源,亦唐代诗人,会真记中亦有之。

***

每逢元稹因公路过蒲城,住在旅馆里,邻近寺院的钟声,尤其黎明的时候儿在床上听见,他觉得又年轻了,又浪漫了,又觉得痛断了肝肠。他正是四十几岁年纪,是个世俗的有福气的丈夫,一个通俗的诗人,一个宦海浮沉中的大官。那么多年以前的一段情史,他本来应当能够忘记,不然的话,在悠静里回想回想也就可以了,可是他却自己惊诧莫定。廿年已经过去了,黎明以前,寺院里钟声报晓,熟悉的韵调儿,仍然唤起他无限的悲伤,惹起一种深深幽隐的心情,这种心情,像自己生活本身一样熟悉,一种奇异的悲伤之感,一种生命的美感。即使他的诗歌妙笔,也只能将此种情味暗傅仿佛而已。他躺在床上回忆:回忆当时夜空幽暗,星光闪烁,自己惊喜的心情,馥郁的浓香,初恋中女郎的面庞,那似笑非笑的面庞。

元稹那时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正在上京赶考的途中。据他自己说,他向来没有迷恋过女人,也没跟什么女人有过亲近关系。因为他翩翩公子,多愁善感,白雪之音,末免曲高和寡。他的为人,并非轻松愉快,长于交际;朋友们一见心神荡漾的女人,他看起来,却无动于衷。不过,他自己说,每逢遇见才色殊绝的,他便颠倒不能忘情。

在唐朝,举子都在考试几个月前,甚至半年以前,就启程上京,一路顺便游览山川名胜。他一路随意行来,到了陜西蒲城──蒲城在黄河转弯之处──看望一下同学杨巨源。杨巨源劝他住些日子,他就在蒲城住下。他俩常常漫步到城东的普救寺。普救寺距城大约有三里之遥,冬季山边开满了梅花。天气虽然寒泠,倒颇爽朗清新,明快宜人。在山坡一望,辽阔的黄河,对岸远处的太白山,尽入眼底。

他非常迷恋这个地方,跟寺院的主持商量好,在一间供香客住的客房里住下。这座普救寺,是五十年前武则天武后所建,规模宏大,黄琉璃瓦殿顶,贴金的装修。春季香客最多,寺里可供一百多香客住宿。有较为简陋的房子,供给庄稼人跟他们的家眷住,另外有特别院落,精致成格局的房子,专留给贵客来住。元稹挑了西北角儿上一间房子,颇为清雅。房子后面,树木高大,绿荫满庭,极其凉爽。前面一条走廊,走廊上开着一些六角形的窗子,可以窥见汪洋浩瀚的黄河和对岸的高山。屋子和家俱虽然简单,却很舒适。他十分欢喜,何况还有随身行李里一些诗集,陈列在案头。在此住些日子,颇觉惬意。

杨巨源跟他说,‘挑选这个地方,真潇洒风流啊。’

‘什么风流啊?’

‘风,花,雪,月呀。这真是个风流佳事的好地方啊。’

‘别胡说,我要寻欢取乐,早就到京都去了。在这儿住着是出家为僧,埋头读书,小住些日子而已。’

杨巨源知道他为人敏感、固执、没再说什么。

元稹搬来还不到一天,他就发现紧接着寺院的西墙,有一所富家的别墅,别墅的后面有一个果园,从他的后窗子就看得见。果园里黑色的瓦房顶上,一株红杏的枝柯伸出了墙来,由那一大片房顶,看出那所宅第里有好几个庭院。从仆人嘴里打听出来,原来这所宅第也是庙产,里面住的是一家姓崔的。父亲今已亡故,在世之时,是普救寺的一位大施主。也是方丈的好友。当年每逢愿离开城市些日子,就来这里住。父亲去世以后,全家就搬来居住,主要还是因为崔太太胆儿小,觉得在这儿住着还平安。方丈允许崔家来住,一则因为两家的交情厚,二则因为这所别墅原是崔大人捐的一笔钜款修盖的。

第三天的夜里,元稹听见遥远的琴声,声调悦耳,凄楚而低沉。夜里万籁俱寂,在寺院之中听来,感人至深。

次日清晨,他忽想窥探究竟,于是在寺院外面,环行了一周。看见那所别墅四面,有墙围绕,里面的情形,看不见什么。有一条小溪,在房前流过。房子在寺院的大后面,有一座美丽的赤栏蹻,通到别墅的门口。门正关着。门上有两条白纸,斜十字儿贴着,已经被旧了,正遮盖门上的红边,一看就是居丧的样子。另有一条小径,大约五十码长,通到寺院大门外的大路去。当时梅花盛开,芬芳扑鼻,一条水从花园里头流出来,穿过墙下的出口,泻入房子前面的小溪,潺潺有声,像孩子们嬉戏喧嚣。元稹不由得欣喜若狂。心里不断的思索着──思索这样美丽的地方,居住的这个人家,思索昨夜听见的弹出悠扬的琴韵那抚琴的人,那个深居寡出的佳丽。回来的时候,他看出来那所别墅与他的庭院,正是一墙之隔。

若不是他迁来的第二个星期,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他也不会再特别注意这家素末谋面的邻居。过了十天,谣传城里闹了抢劫暴乱的事情。因为将军浑战死后,趁将军举丧之际,乱兵大肆抢劫,抢劫商家,掳去民女。第二大早晨,情况越发险恶。有些兵丁抢了城市之后,奔向河边来。左近的村庄里,满是些服装不整的散兵游勇。晌午以前,元稹正坐在藤椅上,两只脚放在桌子上,一册孟浩然诗集放在怀里,他听见女人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在廊子下走过。他出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屋子是在走廊的一头,走廊下有一个小门儿常常锁着,他以前居然没有留神过,那个小门儿现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人,大概有四十岁年纪,还有两个姑娘,一同在这个回廊上匆匆走过去,一直走向正殿。那个妇人,穿戴得很富有,在前头走,她的女儿,大概有十七八岁,还有一个婢女,一同在后头跟着。女儿身穿着线条简单的暗蓝色的衣裳,头发下垂,用个梳子扣在后头,他相信她一定就是那抚琴的女子。这几个女人慌慌张张的样子,显然她们正在恐惧要有大难临头了。

元稹一方面幸灾乐祸,又喜爱这个青春少女的姿态,于是赶紧跑上前去,在后头跟随着。和尚和仆人也都乱做一团儿。有一个妇人,她的丈夫为了保护女儿,为乱兵所杀,现在她正跟大家说这件事情的经过。这位崔府的小姐也站在旁边聚精会神的听,旁边有人看着,她却全不在意。她头上生的一团又黑又美的头发,颈项粉白,嘴特别小,姣小的长脸蛋儿。崔夫人非常焦急,显然是怕乱兵来崔府抢劫,因为人们都深信崔府是很富有的。方丈出来告诉她们,一旦有什么事故,他可以给她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藏。乱兵只是按心抢劫,不敢糟塌佛殿的。

崔小姐说:‘妈,我不着急。我们一定要在家,不然要遭抢的。从后门儿到佛殿,到时候儿再跑也来得及。’她说话的声音尖脆,很镇静。早晨的太阳,一道白光照在她尖直的鼻子和高出的前额上。如果说美貌和智慧女人不得兼而有之的话,崔小姐的鼻子和前额可以说没有女人的柔媚。妈妈静听着她的忠告,好像很相信女儿的判断。

元稹年轻仗义,乐意帮助一个少女,他走到方丈跟前,眼睛一点儿也不看崔小姐,温文有礼的对方丈说,对这几个女人,最好尽力预先设法,以免发生意外。他说他有个朋友杨巨源,跟当地的司令官交谊很厚,准愿意去求司令官派兵来保卫。只要五六个佩刀带剑的兵士来守卫在别墅大门前就够了。

崔小姐向他闪着恳求的眼光说,‘这个办法很好。’崔夫人向他请教姓名,他自行介绍了一下。

现在认识了崔家,他高兴万分,自己说立刻去见杨巨源。那天天色傍晚,他带着六个兵回来了,还带着司令官自己签署的告示,晓谕乱兵不得擅进崔宅。当然一见身穿红衣的卫兵,那些想闯入崔宅的散兵游勇就自行止步了。

元稹见事已成,非常欢喜,盼望赢得那位青春美女的嫣然一笑──他记得她在早晨以那样垦求的眼光看过他的。他抱着满怀的热望,走进了一个陈设精雅的客厅,可是只有崔夫人出来相见。对他的不辞辛苦,热心帮忙,崔夫人是千恩万谢的。他以为自己能找到官方那么大的势力,在崔夫人心目中,一定能提高自己的身价。可是却不能瞥见崔小姐一眼,他垂头丧气的回了普救寺。

过了几天,地方的驻军开到,城里的秩序立即恢复,六个卫兵也撒了回去。崔夫人在正厅宴请元稹,席上始终很拘泥。

夫人说;‘谢谢先生帮忙,现在我叫全家都出来向先生正式见礼。’

她把年约十二岁一个男孩子叫出来,他名叫欢郎,教他向‘大哥’元稹行礼。

崔夫人喜笑颜开,她说:‘我就有这么一个儿子。’接着又叫,‘莺莺,出来向先生道谢,先生救了咱们全家的性命。’

过了半天,莺莺还没有出来。元稹以为她一定是很害羞,因为这是正式的见面,大家之女是不惯和陌生的男人同席的。崔夫人不耐烦了,又叫‘我教你出来。元先生救了你的命,救了我的命。现在还拘什么俗礼?’

小姐最后出来了,向元稹行礼,又含羞,又骄傲。穿一件朴素的紧身衣裳,淡抹轻描,齐齐楚楚。像极有教养的大家之女一样,她安安静静的坐在母亲的身旁。他觉得获见佳丽,欣幸万分。

按照习俗礼貌,他问崔夫人说:‘小姐芳龄几何?’

‘她就是现今皇上年间生的,是甲子年。今年十七岁。’

虽然不过是家宴,也只有元稹是客人,可是小姐仍然因为有年轻的男人在座,总是过于拘束。全席由始至终,小姐规规矩矩,只是淡淡的。他几次想把话头引转,闲话家常,谈崔大人当年的事情,说欢郎读书的情形,都引不起小姐的话来。平常的姑娘,即使最贤德,最不苟言笑的,在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前,也会觉得异样,看来有点不同,她的脸上的神情和举止动作也会显得出来的。可是这位迷人的姑娘简直是超乎寻常,像个深不可测的仙女,像个神仙国里的公主,红尘里的爱情,她是一丝不染的。难道真个冷若冰霜吗?元稹不信。那么是外表冷淡,内心热情吗?或是世代书香的人家,教养严格,养成了过分缄默寡言的习惯吗?

进膳的时候,他听说夫人娘家姓郑,和他的母亲同姓,因为同姓,夫人当算他的姨母。夫人显然很高兴发现这门子亲戚,敬了姨甥一杯酒。这时候儿,小姐的脸上才松开了一点儿,略微有一丝的微笑。

元稹对崔小姐这一副态度,又呕气,又迷恋。他向来还没遇见过那么骄傲,那么寡言笑,那么难于接近的姑娘。他越抑制感情,越不禁心魂荡漾。非得此佳丽,心有不甘。

他找各种借口去拜访崔家。先是回拜,然后是找欢郎闲说话。他总想法儿教人知道他正在人家。莺莺一定已经看见了他,因为这样富有的小姐,一定会常从雕花的格扇背后向前面偷听偷看的。可是崔小姐却羞愧得像一只小鹿,正在猛兽要接近她的时候儿一样。有一回,暮色苍茫的时候儿,元稹看见她和欢郎在后花园里玩耍,小姐一看见他,就箭也似的跑了。元稹喊:‘莺莺,莺莺,跑得好快呀!这个黄莺儿!’

有一天,在由崔家通到外面大门的小径上,他碰见了崔小姐的丫嬛红娘。红娘性格简捷直爽,自有一种俏丽动人的风韵,为人伶俐世故。他乘机问候小姐,自己飞红了脸,红娘狡黠的笑了一下。

‘告诉我,你们小姐订婚了没有?’

‘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是姨兄妹,我对她愿意多知道一点儿。你知道我们俩已经由夫人介绍过了,可是,我总没有机会跟她说说话儿。要能跟小姐说说话儿该多么好哇。’

红娘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告诉我,她为什么只是躲着我呢?’

‘我怎么会知道?’

元稹最后说:‘这位小姐真难得,斯文雅气,规矩大方──真令人敬慕。’

‘噢,我明白了。你干什么不跟老夫人说一下你要见她呢?’

‘你不知道。跟老夫人在一块儿,她简直一言不发。能找个机会,我单独见她一下吗?我自从见了小姐以来,一直不能忘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红娘说完,笑着捂着嘴跑了。

元稹在后头喊:‘红娘,红娘,’等红娘一站住,他说,‘红娘姐,我求你,你得帮帮我的忙啊。’

红娘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显得可怜的样子,‘这话我可不敢跟小姐说。她向来没跟年青男子说过话。元先生,你是一位读书人,对崔家也帮过忙。你这个人很不错。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小姐读书作诗,常常坐在书前头出神,你可以写一首诗给她,我想,要打动她的心,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我给你出这个高明主意,你得向我道谢呀。’红娘说着向他秋波那么一转。

第二天,他教红娘送去了两首诗: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晚风

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当天傍晚,红娘送来莺莺一首诗,题曰‘月夜’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正是二月十四。元稹大喜。这明明是幽期自约,相约在夜里见,尤其令他喜出望外。

十六晚上,他照诗句的暗示,由杏树上爬上墙去,往花园里张望。看见西厢房的门果然敞着。他爬下墙去,进了屋子。

红娘正在床上睡觉,他把红娘叫醒。红娘大惊说:‘你上这儿来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元稹说:‘她让我来的。麻烦红娘去告诉她,说我来了。’

红娘一会儿回来,对元稹低声说:‘她来了。’

元稹等了十分钟,焦灼不安。莺莺来了,脸上又惊奇,又烦乱,深而黑的眼睛,蕴藏着无限的神秘。过了羞涩的一霎时,她很不自然的说,‘元先生,我请你来,就因为你想见见我,你保护了我母亲,我们一家人,我很感激,愿向你亲自道谢。我们是姨兄妹,当然很好。你干什么教红娘送给我那两首情诗,真是想不到的事,我不能,也不肯把这件事情教母亲知道,那么一来,好像对不住你。我想亲自见你一下,说给你,以后不要再这么样。’莺莺很不安的说完,好像复诵台词儿一样。

元稹惊惶失措,他说,‘可是,崔小姐,我只是要跟你说说话儿。因为你送来了诗,我今儿晚上才来的。’

莺莺很果断的说,‘不错,我请你来的。我冒险约你相见,这个做法我也很高兴。可是你要以为我约会你,是为了什么非礼的事,那你就想错了。’

在感情抑制之下,她的声音都有点颤动,说完,转身匆匆去了。

元稹又失望,又羞愧,非常气愤。这件事他简直没办法相信,不能明白。为什么她写那首显然是诱惑的诗?为什么不教红娘送一个简截了当的回信,还不辞麻烦,亲自来教训一顿。也许最后一霎时变了主意,下一步的事情不敢做了?女人的三心两意真不可捉摩!他简直不了解女人。现在莺莺越像一个铁石心肠的公主一样。因为觉得莺莺分明是跟他开玩笑,爱情一变而成了仇恨。

两夜以后,他睡在床上,忽然觉得黑暗里有人推他。他起来掌灯一看,红娘正在他跟前站着。

‘起来吧!她来了。’红娘低声说完就走了。

元稹坐在床上,揉揉眼睛,不觉得怎么清醒,赶快披上一件袍子,坐着等待。

一会儿,红娘把小姐带了进来。莺莺的脸上又羞又愧,恍惚不定。仿佛不能自持,几乎全身都倚在红娘身上。她的骄傲,尊严的自制,都一扫无余了。她不道歉,也不解释什么。头发松垂在肩上。她那深而黑的眼睛瞅着他,似乎不能胜情。话是用不着说了。

他的心扑通扑进的跳。今天晚上,她忽然情愿到书斋来,跟前天晚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一大顿的斥责,真是大不相同。元稹一见心爱的崔小姐,一腔怒火立刻消散了。

红娘已经带来了枕头,很快的放在床上就走了。莺莺首先一件事,就是吹灭了灯,默默的一言不发。他走近了她,贴近了她,觉得无限的温暖,两只胳膊把莺莺抱起来。莺莺的双唇立刻找到了元稹的。元稹觉得她全身颤动,吸气紧促。还是不言不语,自然的,软软的,躺在了床上,仿佛两腿不胜娇躯之重似的。

转眼间,已听见寺院的钟声。曙光熹微,红娘已经来催小姐离去,莺惊起来,在灰暗的晨光里穿上衣裳,草草整就云鬟,跟着红娘走了,脸上无限的慵倦。门儿也悄悄的关上了。一整夜,莺莺一言没发,元稹始终一个人说话,他每一次表示爱慕之忱,莺莺只是叹息,温暖湿润的双唇紧紧的吻着他而已。

他突然坐了起来,心里纳闷儿这一夜是不是一场春梦。可是屋里分明浓香未散,胭脂红印在毛巾上,不错,是真的。这个妙不可测的小姐,原先显得那么超然,那么冷淡,而今居然一发难制,热情似火。是热情呢?还是爱情呢?来找元稹,她是毫不羞惭。记得以前,她那么斩钉截铁的跟元稹说:‘你要以为我约会你是为了什么非礼的事,那你就想错了。’那话是什么意思呢?不过,现在既然来了,那话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元稹还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呢。

元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艳福,他简直像到了另一个天地,美满辛福,如梦如幻。他一点钟一点钟的捱到夜晚。莺莺像光辉耀目的珠子,像温暖鲜艳的宝玉,她来了,就满室生春,书斋立刻变成天堂。当天夜里,她并没表示第二夜还来。

若说莺莺在热情奔放之下,她才决定的来会元稹,这话当然可信。若说第一夜之后,她要用点儿功夫想一想这件荒唐事,也无不可。元稹不再推测女人的心理,只是一夜一夜的等待,热情澎湃,渴望仙国公主再度降临。这幽会的中断是不是又是女人的变化莫测呢?难道她来那么一次,只是要满足一时的好奇,一时的欲望吗?

每天夜里,他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坐看。他曾买了盘香,准备莺莺小姐来,他望着寒灰静静的落在香炉里。自己只好藉着阅读轻松的传奇,极力让自已忘记,不再存心等待,小姐的芳踪的确太渺茫了。他实在读不下什么正经的书,这样只是要静悄悄的坐着,细听外面的脚步声,听轻轻的门声呀然开启而已。他曾经一次偷偷的出去,像个贼一样去偷摸走廊尽头的门。门锁得牢牢的,一丝也推不动。

最初几天,他故意避免到崔府去。因为已经和莺莺幽会过,总以尽量少去为妙。第三天以后,他忍耐不住了,去拜见夫人一次。夫人热诚如常,留他吃午饭。莺莺也同桌吃饭,脸上也严正如常。一举一动,没有一点显出他俩已经有了暧昧的事情。元稹期望一个暗示,可是崔小姐丝毫不露形迹。他向崔小姐正目而视的时候儿,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元稹料想,必是夫人已经起了疑心,所以莺莺才格外谨慎。她的静默必有道理。

一天晚上,已经半夜了,好像应了他的祈求一样,听见门声呀然一响,他赶紧去开,一看,红娘正站在门口儿。她告诉元稹说,小姐已经弄了一个钥匙开那个锁,他们可以在西厢房相会。她已经设法弄好,使那个锁好像根本没动一样,他一推就会开,穿过一小段走廊,就可以到西厢。元稹虽然桄恍惚惚,把莺莺这大胆而细心的设计,都记得清清楚楚。

此后,莺莺每隔一夜,就在西厢房和元稹幽会,只要能分身就来,每逢不能赴约,就教红娘送个信儿来。来的时候儿,几乎是半夜以后,天明以前回去。

元稹快乐非常,如痴如梦。莺莺对他推诚相待,无话不说,爱得火热。二人海誓山盟,相爱终身。没想到她那么娇小的身躯,会有那么深厚的爱情,真令人难以相信。莺莺智慧早熟。元稹当时的事情和将来的计划,她都很关心。两个人在黑暗之中,躺在床上,低声说话,虽然元稹时时警醒总觉得被人发觉的危险。对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莺莺从来没有后悔的表示。她对元稹的爱,元稹问到她,她的唯一的说明就是热情的吻和喁喁的私语,‘我情不自禁,我太爱你了。’

有一次元稹问她,‘夫人要知道了怎么办?’

莺莺微笑说:‘那就教你做她的姑爷就是么。’她的情感和脑力,一个样的坚定。

元稹说:‘到了时候儿,我自己去跟夫人说。’莺莺并不再追问。

离别的时候儿到了。元稹告诉莺莺,他要晋京去赶考。莺莺并不吃惊,只是镇定的说:‘要非走不可,就走吧。京城离此不远,几天就到。夏天你可以回来。’话说得那么坚定。

离别的前夜,元稹充分的准备了一夜照常的幽会,可是莺莺因故未到。

***

夏末,元稹回来看了一次,只是小住了几天,那正是秋季考试以前。夫人并不显得知道他们的事情。对他热诚如前,请他在家里住。大概打算把女儿嫁给他吧。

元稹在白天和莺莺相见,这个他倒很高兴。欢天喜地的过了一个星期。莺莺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以前的羞涩态度。有时候儿他看见莺莺和欢郎一块玩耍,用草叶做成小船儿,在后花园小溪里飘放。他想到他俩秘密的相爱,人不知鬼不觉的,不由得暗自得意。

元稹的高兴瞒不过杨巨源。杨巨源来到崔府看元稹。不用说,情形他一看就明白了。

杨巨源问他:‘怎么回事啊?微之。’(微之是元稹的号儿。)元稹微微的笑。

夫人也看出来了。元稹走的前一天,夫人向莺莺问起元稹,莺莺十拿九稳的说:‘他会回来的。现在他得去赶考。’

那天晚上,有个机会,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元稹愁容惨淡,在莺莺身边唉声叹气,莺莺对元稹的爱她是深信不疑的。她的性格还有另一方面。虽然在元稹的怀抱里,而且分别在即,她的头脑清楚,不作一般的儿女态,不说无谓的话。只是对元稹泰然说:‘不要这样像永别的样子,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夫人设筵给元稹饯行。饭后,元稹请莺莺给他弹琴。以前有一次,他偶尔听见莺莺一个人独自弹琴,后来莺莺发觉元稹听琴,她就终止弹奏,虽然元稹恳求再三,她也没继续再弹。今天晚上,她答应了。她在琴前俯首而坐,头发低垂,缓缓的奏着凄凉的调子,奏了一曲‘霓裳羽衣曲’。元稹静坐着,听得恍恍惚惚,三魂六魄都被弹琴的美人和幽雅的琴韵摄去了。莺莺突然间情不自禁,放下琴跑到后堂去了。母亲叫她,她始终没再出来。

这一对情人儿又见了一次。元稹没有老中。也许是没脸回来求婚,可是莺莺还是等待着他。其实元稹也没有什么不能回来看她一次的道理。最初还给莺莺写信来,后来信越来越稀。京都不过几天的路程,可是莺莺总找得出他迟迟不归的理由,始终不失望。

这一段期间,杨巨源常去看望莺莺和夫人。夫人跟他说起元稹来。因为他比元稹岁数大些,又已经成家。夫人把元稹来的信给他看。他一看,知道其中出了差错。他想元稹一定在京都另有一种勾当,因为长安有的是追欢寻乐的地方。他给元稹写去了一封信,谁知回信反更添了他的忧虑。莺莺劝夫人对这件事应当尽量往好处想,并且劝夫人放心,元稹一定是躲避着等下年秋季考试,考后决定会回来的。

转眼春天已到,夏天又近了。一天莺莺接到元稹的一首诗,语句模棱含糊。也许说往日的幸福和对莺莺的怀念,可是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分明是一首求别诗。他捎给莺莺一些礼品,并道及久别的痛苦,将他俩比作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在银河上相见。他又接着说,‘唉!长久分别之后,谁知道银河彼岸曾发生什么事情呢?我的前途渺茫难测,一如天上的浮云,我怎么知道你会始终洁白如雪呢?桃花春天盛放,谁能禁止爱花的人攀折呢?我首先承蒙小姐惠爱,欣幸万分,可是究竟哪个有福的人能获得这件宝贝呢?唉!再等待一年,漫漫的一年,这一年该是多么长啊?与其苦苦无尽期的等待,还莫如就今求别的好呢?’

仔细读来,诗里的含义简直是荒谬万分──完全是对女方的品格无理的污辱。杨巨源看着莺莺手拿着这封信,眼皮发肿。他想元稹一定是头脑错乱,不然就是一心想摆脱这件事情。他若是真心爱莺莺,什么能教他回不来呢?他无须乎把自己犯的罪,故意归与莺莺。杨巨源打定主意,他说:

‘为了这件事,我要上长安去一趟。我去找他。小姐要有信,我愿给你捎去。’

莺莺看了看他,从容不迫的说:‘杨先生真要去吗?’话说得毫不动情,真出乎杨巨源的意料。‘不要为我耽心,我很好。’她又说,‘告诉他,我很好。’

杨巨源回去收拾行李,真是为了崔小姐,他要往长安走一趟。他很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倩,并且劝一下元稹若是个正人君子的话,他应当娶了莺莺,虽然莺莺并不一定要非嫁给他不可。如果办得到,他想把元稹带回来。

过了三天,他何长安出发了。他带了莺莺的一封信,信交给了元稹。信写得真诚,妥切,自己辩护得庄严得体。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态,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盒,口脂五寸,至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求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尝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

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始终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情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枕席,义盛意深。愚幼之心,求谓终托。岂其及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栉,没身求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若达土略情,舍小从大,先以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殁之情,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中。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之佩。玉取其坚洁不渝,环取其终终不绝。兼彩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贞,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元稹读着信,脸色由红变白,杨巨源在旁边儿看着。停了一下。杨巨源问他:‘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呢?’

元稹张口结舌,借口说自己得读书,自己心情又很恶劣。杨巨源完全明白了,于是告诉他说:

‘你这样,可对不起她呀。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还不能成家,我得先求功名。不错,我跟她有暧昧的事情。不过,一个人不应当为年轻时的一件荒唐事耽搁了前途。’

‘那叫年轻时的荒唐事?’

‘不错。一个年轻人做了不当做的事,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立刻住手吗?’

杨巨源生了气。他说;‘你看来这算件荒唐事,可是给你写信的那个女人怎么办呢?’

元稹的脸上显得很狼狈。他说:‘一个年轻人当然容易犯错儿。当然不应当把大好光阴耗在女人身上,一个年轻人应当──’

‘微之,你要是已经变了心,用不着来这套虚伪的大道理。我告诉你,我觉得你是个满嘴讲道德而实际上最自私的人。你这样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杨巨源深信元稹对他如此不诚实,一定另有原因。他在长安待了一个星期,打听元稹的行径。原来他又和一个富家之女魏小姐勾搭上了。憎恨之下,杨巨源一直回了蒲城。

他怎么把这种情形告诉莺莺呢?真让他为难,恐怕太伤她的心,他先告诉了夫人。

莺莺看见了他说:‘杨先生给我带了信来没有?’

杨巨源一句话也没说上来。真实话不能说,正想找别的话说,他看见莺莺的脸色变了。那一霎时,他看见她那深而黑的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像一个不单了解自己的处境,而且了解人生和宇宙的女人一样;也像一个不止被一个情人遗弃过,而是被十个男人遗弃过的女人一样。眼睛里怒火如焚,杨巨源不由得低垂下眼皮。最后说:

‘他原先给你的那首诗,本就是一首绝爱诗啊。’

莺莺在那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足足站了五分钟。杨巨源恐怕她会昏晕过去。可是她很高傲很坚强的说了一句:‘就这么样好了。’她突然转身走了。她刚一走到里屋门口儿,杨巨源听见她凄厉的笑声。夫人赶紧去看她。杨巨源听见她在屋里直笑了五六分钟。

杨巨源很耽心。可是第二天他听夫人说,他才放了心,因为莺莺很好,她一直高傲,沉默,好像一个女王一阵猛烈的情绪过去之后一样。她答应嫁给夫人的内侄郑恒,他已经向夫人求了这门子亲事很久了。第二年春天,莺莺和郑恒举行了婚里。

有一天,元稹来到郑家,以一个远表兄的身分求见,莺莺不肯见他。可是元稹要辞去的时候儿,莺莺从园屏后头走了出来。

‘你来讨什么厌?我原先等你,你不回来。我们之间,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事情我早已忘记,你也应当忘记,给我滚!’

元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莺莺昏晕过去,在地下倒作一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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