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經進士譚先生墓表

彝尊之姑之夫曰築岩先生,姓譚氏,諱貞良,字元孩。崇禎十五年,以五經舉順天鄉試。明年會試,復以五經中式,賜進士出身第一。又明年,李自成陷京師,先生衣丐者服奔南京,除禮部精膳司主事。又明年,命典廣東鄉試。至里門,南京不守。先生浮舟於泖,達會稽,由臨海抵福州,以戊子七月卒於漳州之琯溪。庚寅,子吉怱扶櫬歸,貧不克葬。甲辰十月,次子瑄等始卜兆府城西北七里二生圩。既葬,題曰五經進士譚先生之墓。先生嘗仕於朝,爵通顯矣,不書,書五經進士。

譚氏之先,自河南徙嘉興。曾祖某,不仕。祖某,封福建布政司參議。父昌言,山東布政司參政,巡視登萊,卒贈太僕寺卿。先生以萬曆二十七年十一月生,生而鬌髮及肩,母嚴淑人呼曰長髮兒。十齡能遍誦五經,先太傅文恪公異之,許嫁以女孫,即彝尊之姑也。太僕公卒於濟南,先生時在登州,跣奔五晝夜,視斂含。既歸喪,服除,哀思不置。太僕嘗知婺源縣事,有惠政,鑿山通往來行者,民德之,號譚公嶺先生。乃步擔入婺源山,止祠下,攀庭中枯柏,宛轉哀號,淚漬其理,柏復榮。先生廣交遊,名聞一時。家居,每晨起誦經史,晝或與客圍棋,夜飲酒,漏盡乃已。見者疑先生嘗廢學,不知其用力勤也。及對策殿廷,大臣以先生辭過激,抑置後列。思陵披覽良久,曰:「此實學之士。」御書名次卷上。蓋先生甫釋褐而國事已不可支矣。

嗚呼!以先生之才,使遭逢前二十年,經世之大文,發為事業,必有足觀者,天下事何遂不可為哉!逮至危亡相尋,始獲一第,流離饑渴,竄跡虎蛟龍鯉之鄉,銜恨以沒,洵可哀已。夫人生不幸遭喪亂,受全之體,毀傷者何限?先生百折不回,卒保其髮膚首領,從君父於地下,是則忠臣孝子之用心,真可以無憾也。自先生沒後十一年,而彝尊之姑亦卒,合葬於墓。又三年,始克伐石為表。蓋自甲申以後,先生之大節,東南隱居之士多能道之,吾欲書其大者,而其大者不可得而書也。吾欲書其小者,而其小者又不足以盡先生。其斯以表先生之墓焉而已矣,悲夫!

○貞毅先生墓表

貞毅先生姓朱氏,諱士稚,字伯虎,更字朗詣,世居山陰怪山下。其曰貞毅先生者,門人之私諡也。父某,官雷州知府。祖賡,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文華殿大學士、贈太保,諡文懿。曾祖某,以文懿公官貴,贈如其官。

先生少好遊俠,蓄聲伎食客百數,所最善者一人,曰張生宗觀,宗觀字朗屋,善樂府歌詩,以王伯之略自許,時號山陰二朗。先生遭亂,散千金結客。坐繫獄,論死,宗觀號呼於所知,斂重貲,賄獄吏,得不死,既而論釋。宗觀聞之,大喜踴躍,夜渡江馳見先生。未至,為盜所殺。先生既免繫,放蕩江湖間。至歸安,得好友二人,其一自慈谿遷於歸安者也。自是每出則三人俱,至長洲,交陳三島,已交予里中,交祁班孫於梅市,後先凡六人,往來吳越,以詩古文相砥礪,吳越之士翕然稱之。

歲己亥,陳君以憂憤卒。六人者喪其一,而先生亦歎息悲思,遂病膈。庚子冬,疾亟,自歸安渡錢唐,以是年十二月日卒於家,年四十七。二人渡江經紀其喪,視斂含,以辛丑二月葬於大禹陵西原。時送葬者百人,予與祁子臨穴視其封,慟哭而去。先生之季弟驊元及子錡,以狀至歸安,乞二人誌其墓,而二人者皆不果也。又明年壬寅六月朔,二人坐慘法死。祁子亦株繫戍極邊以去。當予與五人定交,意氣激揚,自謂百年如旦暮,何期數歲之間,零落殆盡,陳君久不克葬,二人者並骸骨亡之,慘更甚於宗觀,獨先生之墓在焉爾。嗚呼!死者委之烏鳶狐兔而不可問,徙者遠處寒苦不毛之地,幸而僅存如予,又以饑寒奔走於道路。然則,人生相聚,豈可常哉?後之君子,謁禹陵經先生之墓,吊焉,覽予之文,夫亦可泫然而悲矣。乃書其詞,寄先生之子錡而表諸其墓。

文林郎湖廣道監察御史王公墓表

濟南之新城,去郭二里,鄭潢河東有湖廣道監察御史王公暨妻於孺人合葬之墓。累土於旁,封崇四尺者,公子儒學生員士和之兆也。公諱與胤,字永錫,一字百斯。曰重光,貴州布政司左參議、贈太僕寺少卿、再贈少師兼太子太師兵部尚書,公曾祖考也。曰之垣,戶部左侍郎,贈戶部尚書,再贈少師兼太子太師兵部尚書,公祖考也。曰象賁,戶部廣西司員外郎,公考也。曰象晉,浙江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公本生考也。

公中崇禎元年進士,改庶吉士,試授湖廣道監察御史,巡按河東鹽課,羨金數百鎰,皆卻之。視茶馬陝西,邊境肅清,尋奉命督應天學政。將行,上疏劾總兵官鄧圯玩寇,忤大臣意,引疾歸。歸九年,李自成陷京師,帝崩煤山,公聞變,慟哭。將浮於海,行至利津,海多盜,不可行。公嘗覽方書,謂冰片多服能死人,遂命僕購之,僕市偽者以進,公晨夕服之,不死。夜起投水者再,僕衛之,又不死。公乃回舟抵里,求死愈決,自撰壙誌,以四月二十六日,暨妻子登樓齊縊死。遺孫啟沆,僅五齡。士和絕命詞曰:「痛予生之不辰兮,天滅我之立王。吾父母一聞之兮,涕沾沱以徬徨。以身殉國難兮,維千古之臣綱。嗟反面而事仇兮,方臣妾之未遑。哀世穢濁兮,四維不張。大地無容身之隙兮,願隨吾父母歸於帝鄉。」公卒時年五十有六。於孺人,福建道監察御史青城於公永清之女,卒時年五十有五。士和為人坦易,博綜經史,書學李北海,能神似,卒年二十有八。公遺教葬從薄從速,遂以其年某月不卜日而葬,葬之日,觀者千人。偽順縣令賈三俊聞之,亦來觀,眾爭持土石擊之,三俊棄縣印遁去。久之,公從子今戶部四川司郎中士稹刻公遺詩以行,公之大節,漸聞當世。又慮傳之不遠也,乃伐石為表,命其友朱彝尊為文,揭於墓道,於是公之沒三十有四年矣。

嗚呼!士大夫不幸而遭國難,其始皆有捐軀之一念,臨當引決,或情牽於婢妾,或僮僕援救,小不忍而自全,若夫撓之不奪,臨難慷慨就死,固人之所難能。至鋒刃未迫於前,鄉里可保而守,乃遙聞君喪,率其婦子,從容就義一室之內,非事之出於尤難者與?先是崇禎五年十一月,援遼師變,掠新城,時則公之從叔象復及子與夔死之。十五年十二月,城再破,公之弟與玫、與朋及與朋子士熊、士雅又死之。至是公父子夫婦義死之。而士和妻張氏,於十五年城破,亦自經死。方賊兵之陷京師也,大學士范公景文以下,死者二十三人,事聞江南,江南草野士,交填膺扼腕,謂三百年養士之報,盡節者不宜寥寥若是。遂持論書義誤國,科舉可廢。

彝尊時尚少,亦助之憤惋不平。久而遊四方,歷戰爭故壘,訪問耆老,則甲申前後,士大夫殉難者,不下數百人。大都半出科第,而新城王氏,科第最盛,盡節死者亦最多。然後知報國未嘗無人,而往時草野之論,特一時過激,未得其平也。

象復,字完初,保定府同知,贈光祿寺少卿。與夔,字風虞,萬曆二十八年舉人,贈宛平知縣。與玫,字文玉。與朋,字壽三,貢生。士熊,字渭濱,崇禎十五年舉人。士雅,字大雅。生員。皆盡節之士,附書之。

○封奉直大夫顏公墓表

公諱伯璟,字士瑩,山東曲阜人。中憲大夫,知河間府事,諱胤紹之子,贈文林郎,江都知縣諱弘化之孫,處士諱從麟之曾孫,而復聖顏子六十六世孫也。母曰孟孺人。

公少補四氏學生員,讀書卓犖自喜,不治章句。人或勸之銳意仕進,則曰:「世事如炎火,燎原者將及於廈。處堂之燕雀,吾不為也。」從其父歷鳳陽、江都、邯鄲,事無纖巨,侍對必中理。河間兵至,中憲公修渠蟾為禦,城孤乏援,不支,衣朝衣朝冠北向拜,集家人一室中,舉火自焚死。公暨弟伯玠,時家兗州府,兵亦至,登陴以望,鳴鏑自西來,集於譙門。城將陷,兵民皆竄,公性肥,不能駛足。伯玠性瘦,善走,手掖公以行,步益窘。公曰:「同死無益,弟亟去,猶可活也。」伯玠不肯釋,公紿弟他顧,自城躍下,伯玠俯視慟哭,矢及其身而卒。公僕地,傷左足。極夜乃蘇,為邏卒所得。見公修髯廣頤,狀甚偉,不敢害,車舁以告其帥。公見帥,不為屈,帥驚曰:「吾略地以來,未嘗見有此人。」問之,則顏子之後,遂延之坐,留帳前。遇復有被掠者,對公偶語曰:「昨見城中婦女十數輩,邏卒驅以走,中一婦不肯行,卒反刃擊其臂,臂折,猶罵不已。卒殺之牆下,有媼過之,指曰:『此顏氏婦也。』」公曰:「得非吾婦乎?」語其帥,同被掠者至牆下,果然。蓋刃傷已四日矣,驗其息,猶未絕。載之還,即今朱宜人是已。帥謂公曰:「而日念而父,然兗州破時,河間之陷,已一月矣。」公聞之長號,力請於帥,帥護之出軍壘。公留朱宜人於曲阜,足尚跛,蹣跚走河間。時盜賊充斥於路,或積日不食,每被執。公慷慨與語,輒得釋,卒達河間。哭其父甚哀,路人皆泣。中憲公之自焚也,幼子伯牂甫六歲,其僕呂有年,抱之出火,負而走,塗中流矢死。伯牂匿民間,得免。公既拾父遺骸,訪得其弟,遂與俱還。倪尚書元璐,中憲公實出其門,會道經河間,為文以祭曰:「父忠子孝,是吾師矣。」由是公以孝聞一時。

公平生坦易,不沽名譽,暇則抽琴賦詩,與宗黨結文酒之會,取怡悅性情而已。遇人甚溫,而家法嚴以肅,友愛季弟,同居無間言,訓子孫以博通經義,恆自言,吾壽止六十一。卒之歲果驗,公生於某年月日,卒於某年月日,封奉直大夫。娶朱氏,封宜人。有子七人,男六人。光猷,翰林院編修。光敏,吏部稽勳清吏司主事。光政、光枚、光孜、光學攵,俱四氏學生員。女一人,嫁孔學文。孫十四人;男六人,女八人。彝尊獲交吏部君久,繼又識編修君。公之卒於陋巷里也,兩君咸官京師,聞親喪,辟踴盡哀,涕與血俱,四方觀禮者,有顏丁善居喪之目,既成服而後行。將歸葬公於侍郎之林,請為文表諸墓。

嗚呼!公父死於忠,公蹇而走千里,白刃塞於前,曾不少懾,其不死於孝者僅爾。乃其配烈婦,其子又孝子也。以孝子之請,表孝子之墓,此文之無可辭者也。雖然,布衣之言,不足重於時久矣。故夫欲榮親者,必資卿相殊階,揭石於原,始足動人之觀覽。兩君舍彼勿求,顧屬之彝尊,殆以其言之質,庶幾可昭信後世也。故論次刻碣,無溢辭。

○處士繆君墓表

鄉有篤行君子曰繆君,其言曰:「人豈惟貧之足患,惟富尤足患爾。」故終其身處約,取捨介然不苟,見人無賢愚,容色必恭。親戚富貴者,或經年莫之過也。其為人質訥,望若田夫野老,叩其學,亹不窮,間為詩歌,取自怡悅而已,不輕出示人。所居堂三楹,鬻以葬其考妣,蓬戶翛然,有自得之色。鄉鄰素苦徭役,貧不支,君每代之輸,不責償也。遭亂,里西偏多盜,相戒勿入君室。有子永謀,能文章,君教之隱,遂絕意仕進,授經生徒以為養。不給,則遊於四方,歲一歸視君,困輒復出。而君竟以年月日病卒,年七十有二,彝尊來京師,值永謀將歸葬君於舍旁,請為文表君墓。

嗚呼!士之患在汲汲於榮利,既汙其身,復導其子弟幸進,與夫學未有實而盜虛名,力能援人矣而吝於出納,其與斯世何賴焉?君之名不出百里,後進以為宗,屢空於財,而鄉鄰受其惠。又能毅然出處之際,教其子義方,至困厄以死而不悔,非信道之篤能然與!

君諱某,字孟思,嘉興縣人。曾祖某,祖某,考某,世有隱德。娶吳氏,子男三人,最少曰其器,亦能文;女四人。孫:男六人,女六人。

○前進士高公墓表

奉直大夫、協正庶尹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高公之葬,家有狀,墓有銘,阡有表,遺行亦既詳矣。歲久,舊石崩剝,其子佑乞其友朱彝尊復為文,揭於墓門之外。彝尊以公晚遁於野,賦詩有云:「惟將前進士,慘棙表孤墳。」乃改書額曰前進士,表曰:

公諱承埏,字寓公,一字澤外,先世河南人。遠祖遜誌,由蕭縣徙嘉興建文中吏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徙太嘗少卿,嘗與方公孝孺同主京闈己卯鄉試,靖難兵入,潛走東甌雁蕩山中,是秋病死。及門翰林侍書蔣兢,斂而葬之芙蓉峰北。曾祖文登,隆慶丁卯鄉貢進士,知膠州。祖林,贈奉政大夫。考道素,萬曆己未進士,以工部營繕主事奉命督造桂王府於衡州,與內官監黃用分工並建。既落成,進屯田司郎中。逾年,烈風雷雨作,用所築寢宮圮,法司竟坐道素慘法死。公聞父變,鋋踴,見星奔,扶櫬以歸。

服除,投牒學使者,願棄學官弟子,學使者不允。時蔡公懋德以布政司參政轄嘉湖,力勸公,謂男兒不立功名,父冤安得白。乃復就試,崇禎己卯,舉於鄉。明年,中會試,賜同進士出身,除知遷安縣事。縣故彫敝,公平夫里,減浮稅,招流移,民樂其惠。調知寶坻縣,縣,京師之左臂也。崇禎九年失守,瘡痍未復,君至畫郊圻,均田賦,浚河漕,嚴自宮之律,免剝船解戶之擾,再期而政成。

十五年冬,太宗皇帝兵逾界嶺,自黃崖口入,君聞警,集邑人於漢前將軍關侯祠。而曰:「承埏,守土吏也。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吏效死勿去。固為朝廷守封疆,亦不忍爾等父母妻子室家墳墓之委棄也。爾其一乃心力,毋作神羞。」眾皆曰:「諾。」乃治守具,製懸簾,束葦加土,俾火不能灼,樹旗幟,架炮石,分設士卒於四門。俄而薊州下,師從豐潤渡河,連十三營集城下,君悉士卒登陴以守,多掘井泉分汲,斂雞犬於城中央廢寺,令既嚴肅,夜寂無聲。攻者曰:「此啞子城也,兵法不易拔。」越九日,引去。眾交賀,君曰:「師還,必不我舍。」乃添繕守具,築炮台,鑿郭外溝千三百七十七丈,搰坑二萬二千,且誡梁城所千夫長選力士為遊兵策應,並檄蘆台巡司練鄉兵防禦。十六年夏四月朔,師復來攻,連營一十五,屯二旬有四日,公堅壁不戰,間出奇兵,奪馬騾羊豕,收集羈傖難婦,資之還鄉。當是時,王師自薊,乘勝下畿南,轉而山東,連收九十餘城,所過若破竹,獨寶坻彈丸地,援師莫有至者。公以一書生,率校官主簿尉固守,城卒以全。事聞,莊烈湣皇帝有高承埏全城卻敵,功在封疆,從優議敘之褒,僉謂當加拔擢矣。會計吏有選人持之,反以才力不及調簡,改知涇縣。

嗚呼!刑賞者,馭世之大權也,功罪之混淆,將使人莫知勸,觀於黃用之獄,釋有罪,殺無罪,已失不辜。至於寶坻,去京師二百里而近,去一勞吏,人主不知,宜任事者解體,而忠義之士聞而悲憤填胸者也。君知涇縣閱十月,謳歌滿野,入主虞衡司事,亟上書為父訟冤。有詔復原官,君乃請歸侍母屠太宜人,盡潔白之養。

嘉興城破,誓墓不出,隱居竹林村窩,聚書八十櫝,多至七萬餘卷。所著詩文有《稽古堂集》,嘗取先儒詩說五十家,撰《詩義裁中》一編。其序略云:「明道程子,謂詩學必於《大序》中求。伊川則云:『序非聖人不能作。』蓋淳熙以前,無舍序言詩者。淳熙而後,遵朱子《集傳》,廢序者十之九矣。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序所云發乎禮義者,無邪之說也,本乎孔子者也。孟子曰:以意逆誌,是為得之。《集傳》去序言詩,求詩人之旨於千載之上,以意逆誌之說也,本乎孟子者也,吾因二者而裁其中焉。於《國風》淫奔諸詩,仍存舊序,其餘則以朱子為歸,而五十家之義附之,非敢異於朱子也。竊取二程子之言,亦孔子之詩教然爾。」學者以為篤論。

君年四十六而卒。子三人,佑釲,長也。孫七人,洪謨。早列為諸生,慧而夭,公晚輯自靖錄紀崇禎以來殉節諸臣,迄歲丁亥止。佑釲續之,又遍歷公所宰三縣,訪其故老,拜遺祠,載公政績於縣誌,茲粗舉大綱,具書全城一事,庶國史有徵焉。

○布衣周君墓表

君諱,初字公貞,更字青士,又字簹谷。先世居殳山之麓千金圩,徙嘉興之梅會里。曾祖考某,祖考某,考某,皆不仕。

君幼治書,年十九喪父,居憂讀《喪祭禮》,鄉黨以孝稱。遭亂,乃棄舉子業不治。就市廛賣米,府城初破,有括故家遺書,連船載以鬻於市者,君買得一船,積樓下,每日中交易,箕筥斗斛權衡堆滿肆,撥亂書糠乞中,吟誦不輟。其為古今詩,超超拔俗,不輕襲前人片語。時同里王翃、范路、路弟子繆泳,交賞君詩。會予移居市南,而海寧朱一是亦來僑居,里諸生沈進、布衣李麟友,皆與君倡和。四方名士過者,君輒留飲,或醵金會餐,泊舟於門相接也。

君奉母孝,膳必具酒肉,與人交,胸無柴棘。人有匱乏,傾肆中錢米給之。有戴丙鬻女於巨室,及笄。將以配傔僕,君亟贖以金,為擇婿以嫁。採石估載米八百斛,得直千金,貯君笥,估獨往硤石,中道溺死,君具棺以斂。手書呼其子至,傾笥還之,歲潦,率私錢散米以食餓者。君既急人難,又交遊漸廣,有請必應,兼治母喪,為弟婚,遣女嫁,由是生計日窘,往來嘉善桐鄉,以詩格授人,每出,少年子弟三五,執詩卷隨之行。援止者或數日留,留或不辭去,恆儻{艸易}不羈。

嘗歲除,忽挐舟泊皋亭山,訪僧靈章,遂抵西湖。又嘗元日挈子旻至武康銅井山,尋禪人行筏,轉入徑山,時已昏暮,去山二十里,雪甚,虎跡交於塗,君循澀路前,旻哭於後,君不少顧,遙見林中燈修修,就之,則僧墨浪所居。僧曰:「山多虎,居士遠來,得不心動乎?」君曰:「吾行不失道,心一動,則飽虎口矣。」僧方煨芋魁,因啖君,圍爐話清淨理,留信宿,乃躋山巔,遍歷七十二精舍還。

又嘗獨行魏塘,見赤馬船縛布為帆,君問焉往,船人以入泖對。君思就九峰訪故人,請附載。比及泖,則已暝,船人促君登岸。望見僧廬,君闖入,小沙彌見之,駭。強君出,君周步琉璃燈下,睹壁間所鋟詩箋,有己作,指示沙彌曰:「吾詩人爾,非賊也。」沙彌以語主僧,煮白飯止君宿。詰朝,自泖達九峰,抵華亭,遂訪高士吳騏、王光承之居,兼旬乃返。

歲在辛酉,予典江南秋試,榜既發,今戶部侍郎德州田公雯為予張燕,君適造予,道遇吏部郎曲阜顏君光敏,偕之來,布衣紃屨,眾賓皆鱑眙。顏君語曰:「此浙西詩人周青士也,諸公未之識乎?」田公肅君上坐,歡飲而散。自是燕予者輒及君,有漆人頭為飲器者,坐客莫敢視,君滿引三杓,湖州太守江都吳公綺壯之,賦樂章贈焉。遊攝山,道見石辟邪立草中,穹碑二丈餘,將仆,人不敢近,君騎驢徑詣其下,讀之,知是劉孝綽所製梁安成康王秀碑也。是日投山寺,客皆倦,君登絕頂賦詩,於是上元鄭簠,以分書題名於壁,常熟王翬為繪作圖。

予滯京師,君念予不置,會太僕卿色公聞君名,具書幣,屬有司延君,敦促就道。既至,留二年,率在予寓居,合計舍色公家不過五六旬也。在都下未曾投貴人一刺,朝士願交君者,一飯後君不復過其宅。

尚書崑山徐公乾學好延攬海內士,徐秀才善主其家,君嘗就善同臥起。徐公欲見,終不見。宗人子所愛小妻周,買自楚,謂其夫曰:「妾實禾人,公客,妾季父也。」宗人子以語君,將令小妻出拜。君曰:「農家子也。聚族不及二十人,未嘗有之楚遊者。」拂衣出。給事中某知君還,削三緘贈行。曰:「挾此可得百金。」答曰:「篔不耐持竿牘伺候人。」卻不受。乃與今監察御史錢唐龔君翔麟,浮舟潞河,將抵宿遷,猶眠食無恙。忽晨起挑頮水,一笑而逝,年六十有五。龔君為治喪,還其柩,以遺書付其子旻。

君所撰有《采山堂集》二十四卷,《詞緯》三十卷,《今詞綜》十卷,《析津日記》三卷,《投壺譜》一卷。

君先娶李氏,繼娶曹氏。子四人,長旻,國子監生。次某,次某,夭。次某。女一人,嫁某。孫:男一人,女四人。君之歸葬也,殯於水月僧院。後十年,子旻等始克葬君於仙橋原,伐石表其墓。予惟君視朋友同一身,其後交遊遍天下,然氣類尤篤者,里中諸子也。因仿柳子厚《獨孤申叔墓碣》,書故友姓名於後,稍加詳焉。

王翃,字介人,以布衣稱詩,見賞於陳推官子龍,為之作序,有《秋槐堂集》。

范路,字遵甫,自蘭谿遷長水,經亂,賣藥於市,有《靈蘭館集》。

朱一是,字近修,崇禎壬午舉人。兵後披緇衣授徒,著《為可堂集》。

王汸,字千明,秀水學生,有文行。君與隔水居,還往尤數,含山盜起,晝劫梅會里。汸被執,家故貧,勒贖不遂,遇害。

沈進,字山子,嘉興學生。早年詩尚清麗,與周君同調,鄉人目之曰周沈。晚編所作為《藍村集》,歸於衝澹。又輯文言《會粹》二卷,《行國錄》一卷。

李麟友,字振公,揚州學官,自明次子。史可法兵敗,自明自縊學宮,麟友求其父骨不得,遂棄舉子業。其詩慷慨奔放,不屑裁剪字句。

朱彝鑒,字千里,予同懷弟也。精篆法,善畫,兼工藝事。嘗聽經師講《詩•小戎》章,誚其昧於車製,乃削木為小戎,市絹人馬御輪執轡。欲觀者,出示之。詩長於送別,有《笏在堂遺稿》。

褚標,字霞建,詩饒風韻,夭卒。

周篁,字林於,君從弟,別字鷗塘,以名其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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