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油腻的木桌上,烛泪如线似流,烛花却大得很,黯惨摇颤的光,照得黑暗的墙角,越看不清楚。屋子当中一个铁筒做的火炉,一个个半黑半红的火球,放出惨绿的火焰来。方正跛足的木桌上面,安置的东西多得很,烛台、秃而粗大的笔、零乱的纸张、点心、花生,更有满盛着烟叶的木盒。

偶然听得炉中的火声毕剥,却同里间一个老病的管事人的鼾声相应答。他是一个二十年前的京中的骡车夫,专伺候“大人”的骡车夫,现在没有好的生计,所以在这个荒僻的义地病院里作管事人。他每谈起尚念念不忘他以前生活的美满与多量金钱的收入。

几个人,或卧着,或斜坐着,都沉默得没得一句话说,身体都明明有些支持不住,却又再不能睡觉去。我在房子中间走来走去,望门外看去,一个将灭的纸灯笼,地上还有些没曾烧尽的火星,秋夜的冷风,吹着火星满地上乱跑。我望望火星、灯笼,再看到院中的西屋,距我立着的屋子,只有十步远,使我陡地起了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再回看他们在静默中,越使我精神与身体都难过得不知要怎样处理!又恨不能早早回去,使我在凄清惨淡恐栗的秋夜里,第一次尝试这种况味,然而我心里,却同时责我,不应作这种无理性的思想。

我心里被说不出的异感冲动、震摇,一层层恐怖与凄惨悲哀,使我如同失了知觉。忽听得靠北壁的床上,她在沉闷的夜里,长吁了一口气,音哀而颤,于是她的口音,遂破了屋中的岑寂。她说“……我没法再往生……活的路上走去,……他出来将近整年……竟想不到死……这里!……早知,我……不来呀!还得叔叔们在此……使他都装殓……妥贴,然……我实在永不会忘!……但……”

她的哥哥,是个体弱黄瘦的人,这时只有斜支着头,在椅背上流泪,我们立在室中没得言语。后来她的哥哥惨促地道:

“他已经这样了!你连夜坐火车奔到这里……哭……心痛……又怎样?……他……你还有两个孩子呢!”

她本来躺在床上,听到这里,却用力坐了起来道:“孩子怎样?三哥,你……还不知道我将来的苦楚吗?家中人口又多,财产又少,我处处难过!咳!将来的日子,……我决定了……孩子托付与三哥,我呢!再没有生人的勇气,……”她说到这句,喉咙中微弱颤促的声音,已经咽了回去。她重复倒在床上两手掩着额部。室中又即时静默起来。只听得我们四五个人中时时间作的叹声!和我同来为死人料理的那位,他是我的一位族兄,衔着一支将烬的纸烟,时时用手捻着唇上的黑髭,他于是很深沉郑重地道:

“虽然……但还须往后面想,他这种急症,我实在替你不幸!可怜他由学校,搬到这个荒凉的义地病院里,他临死的时候,目光没了,瘦得再也不能翻身,然而他还时时用干枯的手抓席子,屡屡地用听不清的口音说:‘没来呢!……没来呢!……’今天上午,他……你到了将近半夜方赶到,可怜!……你也不必作什么思想,可是呢,你家里的困难,我们都知道的,将来吧,小孩子还可成人……”她也没得言语,而她悲凄的叹气声,一变而为似哭非哭的呻吟声!

室中的炉火,已经剩了微光,院中的灯笼,早已熄了,长的秋夜,已经过了多半,还听得檐下树上的宿鸟,时而发出争巢的声。除此以外,更没有一点声息。我时时望院中停灵的西屋,就想到矮矮的木床上,有个未入棺的干枯的青年尸骸,可怜哪,他才二十二岁!

疲乏不能胜过在这夜中奇异之感的逼迫,使我回想到他——死者——的生活。我本来比他大一二岁,虽说是叔侄,远族的叔侄——的行辈,却绝没拘束,不过我在外已久,不能常见他。哪想他来求学,竟死在此处!唉,人生的命运!死后她的悲哀!突由室外吹进来一阵黎明的冷风,使我打了一个寒颤,回头看看他们,仍是如泥土塑成的一样,静默着,而窗外的晓光,已从田野中穿棂而入,室中渐渐变成白色。

靠近义地的晨鸡啼了几遍,天色已经亮了。于是我们同来的都如复活的一般。我觉得室中悲惨闷滞的空气,几乎将我窒死,遂也不顾秋寒,先跑到院中。而第一先注眼看的,便是西室的木板风门。院中清冷得很,几丛矮菊旁,睡着一只黑毛大身的狞狗。我方如梦醒,叉手立着。忽然外边有个伺候病院的老人,提拖提拖地提把水壶走进来,他看我在那里,便道:

“辛苦啊!……饮些热水吧。”

我也正要喝些热水,不想我话未及说出,一阵拍外门的声音,响的非常大,老人很从容地放下水壶道:“唉!……好早,……送棺材的来了。”

一九二一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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