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举手祷告,我必遮眼不看。就是你们多多的祈祷,我也不听。你们的手都满了杀人的血。你们要洗濯,自洁,从我眼前除掉你们的恶行。要止住作恶,学习行善。寻求公平,解救受欺压的:给孤儿伸冤,为寡妇辨屈。

——《以赛亚书》第一章

已成了惯习的心课,从这一个月来,神父韦伯赛来往于××与××的路上时,不论是搭乘救济处的汽车,或是步行过江边跳上往×区去的电车,他在乘客的身边安坐下后,便暗暗背诵《旧约》上这句话。有时多几句,或者连接下文,但每诵到这几句,他往往把上下文丢开了:一遍,两遍,甚至几百遍,像中国的老妇人数着念珠,念“阿弥陀佛”,不是到下车的所在总不肯停止。因为韦神父在中国将近三十年了,不易了解的中国书虽说懂得较少,而字音与中国官话他却丝毫不感困难;所以暗诵以上这几句话,倒不是用他从中学时便学过的拉丁文,而是背熟了的中国官话译本。

每位好清静与笃信教义的神父都有在稠人广坐里好阅圣书的习性,但像他,一连多少日子念念不忘专背诵一段文字,自然是少有的。

“为了什么?”是悲悯,愤恨,还是忏悔自己的罪行?都不是。他懂得更深沉更广大的基督教意旨,懂得对于圣书不只要明白还须加意实行,才合于圣灵的启示。自己从十七八岁在教会学校修习,几十年的光阴全用在精研教理,传布福音,救济苦人,以及教导学生埋头科学的研究中,——就是战战兢兢给天主服务,自己确无什么需要痛悔的过恶。

“为了什么?”他自己虽觉得有点奇异,可也记清:经过度刺激所养成暗诵以上几句圣书的癖好,并非没有因由。正是柔风乍拂的二月下旬,他接受了教会的分派,随同别位神父与两三个中国教士往难民区服务。每礼拜要去四个上午。那头一天,——就是头一次他踏进那荒苦的地狱时,迫入他的视觉,听觉,以及手脚所抚摸践踏的东西,使他安静惯的神经突然变态。起初三天以里连睡觉都不宁贴,饭量也减少若干,真像魔鬼忽然追在自己的身影后面;简直把他几十年来镇定安闲的一颗心搅起了滚热的波澜。到现在,一个月快过去了,虽说经难区的服务者费心费力清除了好多使人一见便生颤抖的遗迹,可是那三天的印象如烙红的铁印一般,永远,永远,打在我们这位善良神父的心上!

他,稍稍清闲时,那最先的印象如给他责罚似的,一片,一块,一滴,一掠,在他的记忆里映现,跳动,还有许多凄苦,尖冷,恶毒的音波,使他的脑筋浮涨,扰乱,甚至黄昏后在自己的住室中,没有灯火便连手指都不敢伸动,皮鞋在薄薄的地衣上黏合住,像挪不动分寸。

这意外的示罚使韦神父心思纷乱,殊不像对神学有修养的一个宗教者。春寒微重的夜中,他万万忍耐不住了,会将下房住的一个十六岁打扫教堂的中国孩子喊来做伴。那瘦弱的身体,在稍露火光的炉边躺下之后,似把神父的恐怖驱逐了去。

他对于这段圣书的暗诵开始,是往难民区第三天晚上的事。为了头部的怔忡不宁,任管想法子要把自己的心绪安定一点;工作,读书,祈祷,静坐,俱无效果。每晚上一人在小院子里徘徊,在卧室里休息时,那些血化的印象总难逐出记忆力外。愈不愿想却愈为清显。就在那次晚饭后,他觉得胃中被腥腐的东西塞住,一阵眩晕却呕吐不出,二月的夜风吹拂着篱笆边的迎春花香,与刚刚破开土块露出青草嫩芽的气息,前几天神父最欢喜嗅闻,又爱在小花丛里散步。这时,一股浓恶味道送进鼻孔,他连连打着喷嚏,仿佛突中春寒。抖抖地跑上楼梯,扑向卧室外间的软椅上,半个身子倒下去。闭上眼,不过几分钟,像恶梦般他看见披着头发,满身血迹的妇人;瘦得如一把稻槁的孩子,在又脏又黑的狭弄门口作直声的喊叫;一条带着扎腿带的大腿;一具饿狗咬遍的头颅,破地板上对面斜卧着腐尸;毛落眼红的猫狗;骨块;灰木;血点,……都在他眼花中跳舞,他失了镇静的忍耐,重复睁开眼睛,两手在空间不自主地挥动,顺著身子,往窗前的书台下跪倒。

勉强耐住,把台子上那本厚厚的铜扣皮装的拉丁文《圣经》随手打开,是有意无意他也忘了,模模糊糊看完了《以赛亚书》的第一章。嘴唇颤颤,不能连续读音,呆望着窗外朦胧的暗云。过一会,不知怎的,他想起找找中文的译本,看那些方形字体作怎样的叙述?

及至用轻声促颤着把中语译文读过,他倒安静一些,有点说不明的古怪!为什么看多年记熟的拉丁文反不如读中国的官话译文感觉真切,感到心绪比较宁贴?当时这位敏感的老神父无暇解答这个疑问,以后,天天闲时暗诵这段中语译文,他方渐渐明白过来。

时间,空间,以及那些惨厉惊骇的闻见不都是在中国地方?中国的房屋,中国的男子、妇女、儿童,甚至于是中国种的生物,中国式的陈设上映现出来的?使他受到这意外的示罚,——神经的奇痛,纷扰,都不是别种人,别国地方,别国的物象,那完全是中国的。因此,联想的奇妙作用使他对于这段中语译文起了重大的应感。

虽然不能即时把恐怖,战栗打退,然而每读过一遍,或暗诵若干遍后,在难于解释的情绪分化中,确能够使自己安心好多。

在初往难民区服务的十几天里,韦神父面容像更见苍老,食量日少,性情也有变化;不同人多讲话,不多看书,走路时身体东西摇摆,眼光显得呆暗。教会的主持者以为神父究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不宜于常常奔走去做那劳心的工作,几次同他商量,还是请他在教会共立的学校担任事务,难民区的义务另找别位神父代替。但他绝不认可,并且说:这是他最愿意为主服务的要事,如一定不许他去,他的精神准许更坏。

所以,他一直照定例每礼拜去四天,无论风雨都不请假。教会中人对于这位老神父的勤劬,更加尊视,不过大家也都为他的健康担心。

那个打扫教堂的中国孩子就是韦神父夜里不喊他,他也是天天在九点敲过后,便背着薄薄的被卷到神父卧室的外间睡觉,因为教会中人吩咐过他,夜间伺候韦神父,怕他的精神会有更大的错乱。

在汽车、电车、行人道上,韦神父嘟囔着那几句经文,别人自然听不出来。可是自从这中国孩子夜间与他做伴之后,神父对着淡光电灯在写字台前跪伏着读那几句话时,是不背这天真的孩子的,起初两晚上聪明的孩子以为是神父们的晚祷并不留心,及至听出是用中国话,而且夜夜是相同的中国话时,(孩子对圣书虽知道的极少,因为自六七岁受教会小学的教育,多少懂得一点。)便惹起他的注意。是他伴韦神父的第三夜,正落着凄清的春雨。孩子早早上楼,还不过九点,向里间偷看一眼,神父两手捧着银光闪闪的腰带上的十字架,背着蓝绒窗帘低头独立。孩子不敢惊动,慢慢地到走廊上站住,东南风把雨丝斜飘过来,打在脸上,稍觉清凉。两棵外国梧桐还没有挂出叶子,只有柔枝刷刷地响动。门里,东墙上那具有上下铜锤的老钟,葛达,葛达,沉沉地很有韵律的拖出声响。听听,卧室里神父,简直没一点音息,仿佛用心屏住呼吸似的。孩子终天接近规矩安静的生活,早已与静境习惯,倒也不以为意。不过对于这位老神父夜夜用中文跪祷,觉出异样罢了。

孩子好奇地时时从门缝里向卧室窥探,忽然,他听见神父从呛咳的咽喉里长长地吐一口气,接着是清清楚楚的十个字:“……给孤儿伸冤,为寡妇辨屈。”尤其是孤儿寡妇四字听得格外明白。孩子吃一下惊!因为几天来这是第一回完全听明神父的中文祈祷话的一句,这真怪!怎么祈祷词里会有这些字眼?一向听惯的,不过是主阿,……领导,……圣灵,……阿门那些字眼,怎么这老神父说什么孤儿,寡妇,又是冤屈?孩子想到这里便轻轻挪进门里来,恰好,神父端好十字架也由卧室走向外间。迎头看,那是与自己做伴的孩子财生,便深深地注视一下,然后照例在书台前郑重跪下,比在教堂的神龛前还要严肃,虔诚,大声读:“你们举手祷告……”这一段有意把声音提高,叫财生听清楚。他,一字一句,朗朗地读着官话的正音。

一遍又一遍,财生起初时还替他记着,可是十遍以上,一股被激动的热情在这孩子的心头跃动。(虽有几个字不很了解,然而整段的用意是十分了然。)眼角上的泪滴不自主地接续淌下,鼻尖上一股酸恻,恨不得立时放声大哭。谁知道是什么力量会把这天真童子的心灵搅成翻澜?就在这淡黄色的罩灯之下:神父挺直上身,头部一点一俯地如和尚念经,用间断与近乎呜咽的声调一遍遍尽着念下去。墙上古钟瞪着空阔的黑目对神父急切注视,钟锤上下掣动,拍打着哀调的节奏。门外,一片风又是一阵淅淅的冷雨,半瘖的电车闷声不时从远处传来。

财生自从随了爸爸到这个大城以来,幸得教会收留,小学毕业后居然在大教堂中解决了衣食的苦难。已经八年了,礼拜、祈祷、诵经,种种天主教的仪式他见得不少。神父、教士、女尼,诚心信教的男女,他更认得好多。在宗教的空气中熏陶过这些年岁,这是第一次有这样重大的不能自制的感动!几句中国官话从老神父的颤音传出,其力量使这应该快乐的朴实孩子几乎想跑下楼梯,找个墙角放声号啕,抒抒胸中的冤抑。

这自然是一幅特殊的画幅;一种神奇的声音;——一个想象不到的境界!

约摸过了半个钟头,(这一老一少的两个灵魂谁也没曾抬头看看古钟白面上的尖针走到哪个数目的符号上。)老神父把头俯在地毯上,停住声,宽大的后背一起一伏,手脚像是挛动,又呆了几分时,他才回身站起。对面,倚在雕花门板上的财生用粗呢袖口横遮住两眼,小声抽噎,双脚与神父跪读的膝盖一样,在地毯上未曾移动一步。

神父从疲乏而兴奋的朦胧眼中突射出明净的光采,他弯着身子走到财生身边,用抖颤手指轻拍着孩子右肩。财生羞涩地把两手垂下,眼角一片红湿,粗呢袖子上点滴着还没濡透的泪水。

“孩子,——财生!”老神父红额上的皱折松弛了一下,立时又紧叠起来,喉中若有东西阻塞,不能说更多的话。

财生更不知从何诉起。对这段官话的祷词,在自心上正如黄昏后突来的暗云向漫空飞动,虽还时时露出一点星星的明辉,却把捉不到,看不清晰。要问问年高有道行的神父,怎样开口?

惟有钟锤一上一下仿佛响出“格——是,格——是”的默里应声。

神父上下唇全留的大部胡须,足有三寸长度,因为气息粗喘,口张着,胡子的尖端轻轻点动,在遮领的硬白纸片上拂扫。他虽然不哭,与财生面对面时,两颗大大的泪珠凝在丰厚腮颊上,闪出晶莹的爱的辉光。

风雨在门外似嘲笑也似作广布同情的叹息。

凌晨时风雨早已停止。是礼拜天,教堂的大厅中自少不了诵经声与祈祷的仪式,直至午饭后财生方才没有事做。斜靠在铁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昨夜没好好睡眠的倦意与雨后温和的气候掺合起来,向他袭击。他用右臂垫着腮帮,仿佛走入梦境。教堂前面的石阶下几只鸽子快意地在啄食方出蛰的虫蚁,鸪鸪的叫声与树上噪晴的麻雀互相应答。教堂外的小河有两只木筏子停在混黄水面,像好久没经使用,破帆布如一堆垃圾搁在船板上,粗绳,竹篙,破篮子,在阳光里像静物画,倒没有一点水痕。一只蜷毛黄狗垂着尾巴,很斯文地从船板下层蹿出来,像方从叫化子杖下跑脱,轻轻地嗅着船上的东西,找不到一口剩余的食物。

自从炮火在四围哑了声息之后,这穷苦的区域更显得荒凉冷静,像是坟园。前四个月几乎天天夜夜有空中的热铁落下,爆翻泥土;有连珠般的枪弹在小河两岸争着叫响;伤废的穷民与逃避的惊喊布满了这一带,尤其是冬天刚来的时候。许多做小本生意的,做手工的,种菜田的,以及平日靠教会事业谋生的中国苦人,本来搬不起,又仰仗这一带的三色旗帜,明白是教会产业所在地,虽说在大火包围中,比较一下,他们觉得但能在泥墙土窨子里挨过些日子,总该没什么更大的危难?……及至战事越逼越近,以为是江面的来到河面上了;以为是在东北方的展延到西南方了,那时他们真的想走也没处去,更无路可走。所以在生活的苦撑之下,十二月的半个月里,他们如坠入地狱。

伤残、死亡、饿冻、离散,就在这围绕教堂的小区域中已经有难计数的惨事发生。如血梦似的,才几天,飘过了,黯淡了,寂静了!这小区域正等待着将来的新变化。下余的居民仍然得要生命,得找维持生命的方法。教会当那时也做过不少的救济,……然而无论如何,到教堂做祈祷的人比平常显见减少,而小街上破暗屋子里却加多了穿孝服的儿童。

谁也难推测这小区域将来的变化如何。当这年春初却是人口最少景象最荒凉的时季。靠河的石子道上除掉偶有载运乡村谷物,或猪仔鸡鸭的大木车经过外,便是不得已要来来往往的本区穷人。叫化子在租界的大小街道上随处可以遇见,这儿虽没人禁止,他们却不会来的。稍远处,田野,壕沟,小树林中,野狗不少,早晚争叫,尖锐声音与狼相似。扒开轻松的土壤或从河边上将残缺尸体拖出,成了这些赤红眼睛的生物的丰富食料。所以那些穷人除却怕冷,怕饿,怕记忆里的恶梦重现之外,他们最加意提防的是成群的野狗。

真的,有两次不见了三个男女孩子,约摸十岁左右。快黄昏时,他们离开菜园往不过五六十步的小林子里去拾干草,木柴,但这一夜没一个走回,只听见野狗的嗥叫分外厉害。围着教堂住的穷人既没器械,更不敢几个人在晚上出去乱闯;说不定会从哪面送来飞弹丢掉性命。……三个孩子就这样沉静的去了!大家经过了多少次惊险,谁都看轻一切,何况是养不起的孩子;除掉他们的母亲,谁也不觉得十分稀罕,至多是告诉不懂利害的孩子少往远处溜达罢了。

财生在这半年里并没离开教堂区域一步,自然比别的穷人幸运得多,按时的粗米饭,坚厚的墙壁,外面干净的衣服,有时会惹起邻人的羡慕。但一切惨苦情形,他见的并不比别人少,他听来的传说反更多。凡是这小区域里死去的男女,教堂里总先知道,他们虽在屋里没得饭吃,却还诚心诚意信服天主的赦罪教义,按照教规,家有丧事准到教堂里举行仪式。财生天天在教堂大厅里打旋,那次为死人忏悔的仪式他不知道?

是这样的周围,这样的空气,这样的邻居,这样的时候,一个十五六岁好玩好闹的孩子,在精神上激发出什么反应?正如吃苦药过久了的病人,财生幼弱的心早辨别不出悲哀与喜乐的味道。时间久了,他连寻思的耐力也提不起来。他不怕也不曾想逃避,更没有常流的眼泪陪人哭泣。在记忆与联想中全是一片阴惨云絮罩住说不出名字分不清物象的空间,偶而瞥见一次明亮的朝阳,仿佛在深谷下忽透进一线光辉,使他沉沉的心灵顿觉清明,空爽,一撮青春的火苗在冷灰堆里向上跳动一下。不过,这偶有的启示太少了。如机械般的起身,扫地,填饱肚皮,倒头在硬木板上做着不自主的梦,一天,一夜,模糊沉郁地过去,接着又是一天一夜的转回。时季从冰冷的深冬一步步拖进了微温的开春,在这连接乡村的教堂区里,河流、小树,生菜蔬的园子与青草地,冒开过去的血块,冲荡着过去的腥臭,到处似乎遍浮着清新的春气了!但,财生的心上依然是一片阴惨的云絮,丝毫不曾受到自然的爱惠。就是他终天遇到的邻人:黄瘪面容,弯腰袖手的身体,皱起眉头,人人不愿交谈的缄默,一个样!

在这里并没人觉出什么是春天。

可是,当昨夜听明了韦神父的中国话祷词时,财生突然像从阴惨的云絮里堕落下来。埋在弱小心灵深处的痛情属于自己的,家族的,邻人的,这小小区域里的,——也可说是广大的人间的,如烈火的野烧,模糊的已经麻木的神经顿时清醒。回想沉痛的过去,触动现在的悲凉,头一回,他曾未经过的终夜失眠。听听卧室床上的老神父,也是一歇儿打着鼾声,一歇儿又长长地吐口气。愈睡不宁稳,窗外的风声愈大,古钟的上下锤愈像怪物的嗄声使人惊怕!

一清早,财生揉着红肿双眼,去打扫教堂,虽是阳光明朗,他却时觉着打冷战。

看守铁栅门的老王打量着这孩子的面孔,闷声闷气的问他:

“阿财,年轻小人就学会抹眼泪,你打算抹到什么辰光?这年月,哭中吗用?——死都不成!你为啥事,咳,想你爸爸,咳,丢开罢!人家的爸爸轻轻的喂了野狗的多哩,他又没死,你多福气,还哭?像你这样,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该躺下了,……”

老王比韦神父的年纪还大得多,在这个区域里他的年龄以及与教会的关系都真值得多少人喊他为老伯伯。五十年的生活与教堂拌合在一起,也许他到这边做工的时候比神父屋子里的古钟还早多少年。现在,教会给他这份清闲差事,等于养老,除掉摆把椅子坐在铁门后面,什么事都不用做。其实,他那患风湿的两条腿早已不能多多走动了,大热天还穿着厚棉裤,眼睛怕见亮光,所以他坐在门后老是背着太阳。不过平常时,他愈老愈爱讲话,噜噜嗦嗦,十句中有五六句重言,音调又是南北交杂,本地人不容易全听懂,所以大家虽喊他老伯伯,却少有愿意同他叙谈的。教堂中别个工人年纪相仿,无论做事体或闲看时,有他们的共同兴趣,总居心躲开这老头子,不让他拉扯住,走不脱身便得耐心听他的絮语。财生这两年渐渐大了,可与那般工人还差得多,在教堂里更没与他年纪相等的孩子,正如老王的老态是一例的孤独。为了财生的性质安静,人又小,听话,老王倒找到了这么合适的一个说话的对手。——自然是一个噜嗦着长言不休,一个是常蹲在地上看蚂蚁打架。吐出的重音,财生有的简直不很明了,但怕追问下去,那样,老王的话更没有了结的时候。老王喜欢这孩子就为的这一点,无论如何,只是不干活,他总可以直听下去,尽管是什么话,没有反驳,没有嘲笑,也没有厌烦急躁的表示。老王,多少年来心头上贮藏的言语在这两年的空闲时,几乎全讲给财生听过。财生固然高兴看蚂蚁,看草根上的小虫,但逢到愿听的故事,有兴趣的,增加知慧的话,他倒能静静地领受。这富有种种经验的老人,对过去一切记得特别清晰;尤其是在这个教堂周围的事件人物,哪怕是一棵死树,一次盛大的弥撒礼节,每每背旧书似的详细说出。初听时,因为他那语音闷重,颠倒叙述,难免找不清头绪,但财生听得过多了,也就容易了解。因此,这自幼少受教育的孩子,在无意中却得到好多有益的教训,有趣的古老故事。

老王看财生哭红了眼睛,他猜定是为他爸爸,所以一开口就说了那几句直爽关切的训辞。

财生用污黑手指在水泥墙上画着十字,还同平常一样,静静听着没应声。

“还哭,不懂,——不懂事!我,我早没得眼泪了。你忘了,……小人,多会,我——我告诉过你的那个故事?蛤螺公主哭的泪都是珍珠,别瞧这是个怪故事,那样泪才值钱,才得哭。像咱,哭,哭怎么,哭也不值半个米粒!哭吗,……咯咯!”

“老伯伯,哭,不是为的我爸爸,——他在上个礼拜还寄给我一个信片。……”

老王右手在耳轮上摸摸,惟恐听不明白,幸而站的靠近,孩子的声音清亮,听来尚不吃力。

“一个信片!从哪儿,还是老地方吗?你爸爸,这小子吃得起苦,有种;……他没丢胳臂,没缺了腿,没喂野狗,……啊!小人,为吗你眼珠子发红?……我眼力不济,可是对你格外留神。你下了神父的楼梯我就仿佛看见你脸上有点儿发胖。……”

财生仍然在墙上一纵一横的画十字没的答复。

“韦神父,那顶好的神父,他会难为你?——不信,我不信。准是你做下不是。……”老人以为自己的推断很近情理,像预备对这向来看重的孩子好好儆戒他一回。

“韦神父,是呀,韦神父的!……”财生说着,即时把脸伏在靠墙的双臂上,如刚刚受过难为似的呜咽起来。

“嗳!……咯咯!小人,太自在了,连那么好脾气的神父都支用不了你。他多好,差不多天天往××去给苦人救灾,救难,风里,雨里,有病还不脱懒。……小人,人家为的什么,别说我老的吗事不懂,我怎么不懂?这比对你对我一两个人给点好处哪个多?我老了,炸弹打死也不离开这教堂。天主保佑我,一份全尸得埋在教堂的泥地里。难民区,谁到过?……到过不必提,咱这儿难道不是小样?……人家,神父为中国人吃多大辛苦,你还受不住一句话,……咯咯!……小人。”

财生不急着分辩,等一阵呜咽过后,他仰起头来大声道:

“老伯伯,谁的话我受不住?韦神父,对谁也没发过脾气,可是……”

“怎么?……咯咯!……”老人细小的眼睛张大开来,在石柱后面向深沉的教堂大厅里呆看。

“是一些祷告,……天天晚上的祷告,夜来,我方才听懂得,——懂得!老伯伯,你说的对对,人家是为的大家。……”

“祷告,……祷告,你就哭了不是?好孩子,天主把福气早早给你,你有出息。听神父的祷告哭得眼红,孩子,我在教堂这些年倒是稀罕事儿!你,孩子,这么好,许你也做神父?”

老人没了牙齿的口顿时张开,从苍白胡根里发出宏亮笑声。他那狭长得像干瘪木瓜的脸上新添一层喜乐的红润,仿佛发现了什么奇迹。本是暗昧的花眼——一只还生着凸高眼翳,也放出闪闪光辉,这是十几年来他一向稀有的慰安。由财生两句答话上引起这孤寂老人的无穷希望。

一个黑长袍影子从大厅的走道中拥出,恰在这时,韦神父的高大身躯立在这一老一小的教友中间。

“啊啊,早安,……神父,今天是多欢喜的日子!我给你祝贺,也给我祝贺,这孩子,……神父,难得他能够有天生受圣灵感化的好心。”

老人把少年记熟的成语很有节制,像背书般献给这庄严的神父,神父向来晓得老人的性格,又看看是刚刚与财生谈过什么的样子,便明白了。

“老王,你一样有好的本心——好的本心!”他不再说下去,握住老人抖动的手指,拍拍他的肩头。

财生一时倒呆了起来,无话可讲,愣瞧着老人的破羊皮袍角与神父宽厚的衣缘被东风轻轻卷动。

忽然,从门外小河那面传过来一阵尖利的军号声,紧接着铜鼓敲着杀伐的节奏,把这三个人的心思打断了。神父低头不语,转身走上旁楼的凉台向远处俯看,那脸上满浮着希望光辉的老人扶着木杖蹭蹬到大门外去。

财生这时倦倚着铁椅,回想早上的光景,虽觉得有点希奇,却不很明瞭,只好望着黄浊的河水发呆。

从那个风雨晚上与第二日清晨的几句谈话里,韦神父同这个天真孩子彼此都像觅到了久已失落的珍宝:一个在异国传布福音的孤独教士,一个自小便堕入苦难的乡村儿童,命运与心头的热力把他们联合起来。他们中间原距离得那么远,年龄、身份、经验、教养,这些阻碍着人与人的隔阂,现在,两个纯朴的灵魂都化成一样,——坦白的,明亮的,他们能够了解心与心凝合的秘密,能淡化了远隔的,人造的虚伪。

神父,初时也如看门老王一般想,这孩子的特殊激动或是奇迹,但经过几次问答后,神父才明白过来。虽然激动自有真因,却更显出同情的尊贵与人性的伟力。他并不因为非奇迹便轻视这孩子的真感。神父在厚厚的大日记本子上曾用他本国文字把与孩子问答的言语郑重写下。这册足有两英寸厚的纸本是半年来神父心血的结晶,除掉近来为暗诵那段中国官话费去的时间,服务余暇大都就借沉痛的笔墨消磨了去。

按日记明,有两段是用狂草写成的:

二月二十六日,薄阴,大风雨后第三天的午后三时。

从难民区办事处回来,虽照常例暗诵《以赛亚书》第一章的几句圣言,却存着急于问问那奇怪孩子的心思。……汽车转过好多弯,转入××路的西段。第一次,主啊!你的仆人竟然中止了暗诵那段话。……晚上与第二天有阳光的清晨,那孩子的眼光,画十字的态度,……那老人的欢喜,全在我的回忆里画出。

这血迹,点滴的大城,……汽车的两旁不依然送还了春之气息?离开人声嘈杂与货品堆积的江边闹市,风,轻飏着东方最美丽的树木的柔条似向行人招手。聪明的中国诗人,写到春天,总爱与这种树的枝叶连合,把意象诗更为美化。从三千年(这不是确定的纪年数目)传到现在,哪个诗人在春天不对于这种树木特别怀感!是呀,“杨柳依依,杨柳依依,”这清简的诗句存在我的记忆里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记得在巴黎读东方语言,什么机会学到的?至今不能忘怀,这两句的法文,英文,中国官话音的读法,惭愧,我都了解,都念得出。

真是一月来的第一次,沉晦的心中触到了生之欢喜。——这不该是一个虔修者应分说的话吗?天哪,不敢违背自己的受感,自从到那“地方”以来,我竟担心自己会时时堕入异教徒的想象与迷信里去!……那段圣言,那段圣言。

几个破衣小孩在大路的西段一个大空场上踢毽子,白衣的阿妈推着西方婴儿的精致卧车在行人道上徜徉。像是预备新造几所楼房,空场后面连接着一带田垄,窄小如衣带般的小河沟,卧倒的篱笆,几十个中国苦力正在掘平土壤。说是田垄,除却几簇自生的黄朵菜花之外,全是轻松的土块,青草到处向上茁发着尖细的微带紫色的嫩芽。还有露出碎砖块的土坟,坍落了,快平得与地面差不多,一层青痕蒙在上面。隔几十步外看去,像浮腾着美丽的淡烟。孩子们在坟头上赛跑,苦力们不时踞在土堆旁边吸着香烟。

这儿微像法国洁净的市镇,像永远安享着时季幸福的地段,和平、安静,一种令人想在阳光里午睡的微倦向道旁的行人袭来。往远处看:……没有烟霾,没有江边浊气,二月午后的晴光到处撒布着眯目的金辉,天色碧蓝,无一星星云彩,离雨季还有些日子,所以空中的光与色是如此新鲜,清丽。

主啊!你给万物的生命,无时无地不洋溢着灿烂的光辉与无尽的恩惠!……

这一霎时的印感挟温风吹过,但,……我的心又轻轻抖战了。半小时前在那……那“地方”听得什么,看见的什么?

春,是这大道旁一段的人与物能够自私的么?……为什么?在我们面前造成痛苦与饥俄,……求死不得(请求主的饶恕)的种种地狱?

心思如被毒物咬噬,闭上眼,口中又诵着那段话。……我老了,镇压不住一点点的激动!主啊!我是十分怯懦么?

……“求你垂听我呼救的声音,我向你祈祷!——”

写过上一段文字,虽然不成字体,却觉着精神分外活动。……天主叫我在老年时懂得人间的最大邪恶,我应该为苦难的好和平的人群服务。无论如何,我都安心。——被激动的不安是应受的惩罚。……

午后似乎比每天的倦意减少了些,在教堂的东南墙角上看财生——这朴实的中国孩子用长竹帚清扫花坛里的碎物。我像不经意地与他问答过下面这些话,这些话应该永远使我记住,深深印明,……为了主!我不敢不带着深度花镜把它们一一的写下来。

“孩子,你爸爸的事我懂得一点点,最近的信从哪儿寄出的?”

“神父,地名很生,是啥关?……实在并不住在那里,寄信的地方是,……”

“咦,我想想,这名字常常记到,坎唐的?”

“我哪能说得上。”

“信到你手里经过多久?”

“明信片的背面一行字,×月二十八日发的。”

“平信,慢来,两个月,——他现在还做铁匠的活么?”

“我爸爸还能做别的生活?他今年平五十,学了一辈子手艺,他还能做什么,——当初随了谢阿爸去,原说是随着大伙兄弟做铁活的。”

“谁是谢?……”

“神父,你不知道谢阿爸,这两年来他一有空闲,就骑着脚踏车到教堂作礼拜,到爸爸屋里吃茶,谈天。”

“啊啊!是那个高个子稀胡子的,你们不都是赶着他叫赛罗汉么?是他,他,我哪会想到你爸爸是跟他跑到那远远的,好远的地方。”

“这事情看铁门的王伯伯都知道,他同赛罗汉阿爸是同乡,他们会打乡谈,一个字都听不懂。他的官不很大,听说可以带两百人,管行李,不打仗。爸爸是他荐给里头,退走时头两天爸爸便离开咱这儿,听说会细铁活的有十来个随了去。神父,你记得那几天多冷,早上一层厚霜。像是树木带孝,爸爸在落厚霜前一晚上。……”

“啊,向来不很详细,赛罗汉,是一个好人!”

“神父,不是他,我爸爸现在不还住在咱这儿?”

我不愿再说下去使这心肠脆弱的孩子难过,尽着他慢慢地用半青小竹枝拂扫着松动的土块,一个小蜜蜂嗡嗡地绕花坛打转。阳光映得腮旁微微发热,这孩子也像懂得我的意思,忍住泪做活,等着把酸痛的气息压下去再说什么。

我来回走着约摸有十分钟,突然站到孩子的对面,一字一字的问他:

“财生,你愿意永远不离开爸爸在这儿呢?还是愿意他为大家做铁活,吃辛苦呢?——你恨谢阿爸呢,是感谢他?你凭真心告诉,主是不喜欢说谎话的人呀。”

这孩子睁大了眼睛,把竹帚挟在腋下,抬起头望着宝蓝色的春天,他急切地回答:

“神父,前儿王伯伯说的对呀!多少孩子的爸爸喂了野狗,把身子做炸弹爆开的花朵,多少年轻的,……神父,我从五岁被娘——被娘丢了,一天没离开他,没有爸爸,我还会在教堂里做事体,离不开!……看看人家,想想各地处的打仗,爸爸五十岁了,还有气力做铁活,是他乐意去的,乐意这么办,神父,这是天主的吩咐,我是爸爸的,是天主的,他乐意的事,我不会说谎,我也乐意!如果我大点,早该替他去,不,跟了他去。

孩子一向沉默惯了,又没读过几年书懂得言语的技巧,但这段诚实的由真情激动的答话虽是吃吃着吐出来,每个字音却像从弹奏勇壮音调的钢琴键子上跳出。他眼圈中一层润湿,口吻上留下几星唾沫,都在斜射的金线中闪着微光。像一时的错觉,(我看见)在孩子昂立的头上,仿佛有一团淡淡的蒸气形成半圆形弧轮,……在这地方,我觉得只有庄严矗立的教堂可与他比量着宏大与伟壮的气概。

我静捧着胸前的十字架不能对他平看。

直至夕阳被西方的矮林接去,我与这孩子陆续谈着,方才全晓得他的生命是如何造成的,有过何等重大的变化!(主啊!除用重大二字,我还敢用什么别的字眼。)

他母亲丢了方出生的他的妹妹,给镇上富人家做乳姆,把自己婴孩口中的食粮喂了别人的婴孩。为的补助他父子俩的衣食,可是魔鬼还一直逼迫她受富人家少年的诱惑。(谁的罪?)随了那家说是躲避土匪到这大城中来,从此便像一枚针丢到大海去,信没了,人也没了!小女婴不到六个月死在他爸爸的臂上。接连一场稀有的旱灾,辛苦种田,几亩的稻子到秋来只有干秸。……他的祖父病死,也是饿死的,田被人家的账房用贱价强买去。于是,那原会做铁活的农夫领着满身生湿疮的孩子,——财生,也投到这个火焰的大城里来。

以后,是天主的指示,他竟在教堂区域的小工场中找到下手活,……以后,他与孩子受洗入教,谢谢主的保佑!他们在这火焰大城的一角里安安稳稳地度过近十年的岁月。

后来,他的生活渐渐充裕,又学会了用机器做铜铁细活的本领,孩子免费在教会小学里读书。……他有两个弟弟也丢了锄,镰,来投奔这幸运的男子。他们年轻,有气力,一个学会了开电车,一个在××贩卖青菜,都能好好生活下去。也都娶过妻子,这自然全靠大哥的资助,教导,出资本教他们习学本领。因为他们在乡间早连住处都没了,只是给人家做短工,帮田里的粗活,一年里总有几个月连糙米都不容易吃。

但,现在,……重大的变化把兄弟三个的生死隔开了。贩卖青菜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最早,最惨苦的到天上去了!相隔一天没逃出,传说是与一个小巷中的邻居,十九口,(我的主!我怎能记述下去。)……一同在……二岁的孩子,那年轻母亲——腹中的血块。……

这传闻是一个月后由那地方逃出的他们同乡人口述的。……

安排好的死亡暗道早已开放等待着他们,不过时间上不同罢了。据孩子说:他的二阿叔最是性情好的乡间人,一点酒,一支香烟都不妄费,好容易学会在电车上当司机,经过不少困苦,可是三年下来,他变成司机生里顶有成绩的一个。一次差错没出,一分钟的班不误,对使用那钢铁的器具如少年时手中的镰刀,熟练,精巧,……在租界里,一步也开不到界外,谁能提防那横来的灾难?

江边的空中炮火正剧烈的时候,每一个清晨,下晚,是人人见惯的表演:有时铁燕子居心鼓着骄傲双翼掠过船只拥塞的江面,到江东岸丢下几颗尖形的烟弹,打个回旋又低低地飞向北方。经过几日,交通的器具仍须开行,这孩子的二阿叔自然不能推诿,只好立在站台的铜把手旁静候命运的铺排。种种惨状,他在江岸的这边遇到的太多了。一个开花弹的炸裂,多少生命与东西改变了原来形态,一缕黑烟便烧毁了多少房屋。他曾与他的侄子说过,同事的工友不论年纪老少,谁也记不起恐怖这个字的意义。脑子被声响轰震得麻木了,据说有一个礼拜,他除掉自己脚尖下的铃声,什么也听不清楚。

有那么巧惨的机会?恰好逢他值班,早上六点,在冷雾中由××开往江边去。他的哥哥有事情往那边,便坐着亲弟弟开的机车同行。因为对岸的工厂早已停工,东行的车,大清早时空荡荡地没有几位乘客。他为职务的规则限定,自然来不及与大哥谈说家常,及至到最后一站,车头刚刚轧住,三五个客人匆匆下去后,几只铁燕子已在高空里展开了苦斗。电车没急于掉头,他与卖票的年轻人都忘了在什么地方,不肯挪动一步,仰看暗云中上下翻飞的姿势。他大哥幸而胆怯,站在对过大楼前的沙袋旁,尽向他们招手。然而命运的时间到了!两只追逐的燕子突然降下,互射着密集的枪弹,一时江边的苦人都争着逃跑,可怜这孩子的阿叔究竟没挪开寸步,便被两颗火弹从斜面打倒。……

孩子的记忆力那么清晰,从他的爸爸口中把两位阿叔的死事告诉得如在目前。我强压住心的剧动,听这如秋叶飘落般失掉生命的故事。……

后来,那死人的寡妇——新娶的,不到两个月随人走了,好在没留下一个孩童。

天呀!我记这种句子,我真的觉出笔尖上流出罪恶的黑滴。……

孩子的爸爸曾有几十天的神经错乱,他自己逢人数说,是他把两个健壮的弟弟招呼到这大城来的;还在乡村,他们有气力,有手脚,总不会生生饿死?

及至在我们的医院里给这个铁匠治疗痊愈,那时,炮火也随着时季渐渐西移,——是教堂区域很扰乱的时候了。

费三个下午才记出上面的文字,是精神懒散呢,还是体力的疲劳?

预备打一份清稿寄给巴黎的报纸。

另一段关于财生的记载,距上文有半个月,是神父服务难民区第一次卧病,在医院床上用铅笔写的,不像上段的详密。

一个月来的睡眠全被恶梦围绕着,到现在,我不能不相信自己脑力的脆弱。

除掉与财生说几句话外,有什么在我心里现出一丝的亮光?虽然柳树更绿了,城西端注意园艺的人家,玻窗外木板上偶而有几朵早开的小玫瑰花,用鲜丽的色彩迎接着早春的光辉。天天触到眼中,却驱除不了我的心烦。……早提防着的病真已冲入我自觉康健的身体!……夜眠不宁,心脏力衰弱,食物减去三分之一,眼光在暗处刺痛,头部剧烈昏晕。……

终于请假休养,主啊!你的仆人的意志太弱了。

从听那孩子悲诉着他两个阿叔的惨死后格外使我惊怖。惭愧,你这没勇力的人,……夜夜似有两个血影迷离的中国农民型的汉子在我身旁站定!天主,我不应该在你的神力保佑之下纪述这么疯狂的言语。

……过去的日记我不敢翻阅,这一本是新买来的。从入那地方头一天起,啊啊,我写的太多了。想保留的印象太清楚了。这不是我该当的示罚?每页上似乎在蓝黑水中凝合着血迹,——那些男女孩童的血迹!每个字母像是零碎断折的骸骨。……

为什么再写呢?医生与看护都不许我读书,写字,我不是好弄的学童,他们自然不疑心我一个人在病房里还耐不住心上的击打,瞅空画上几行。

今天,那孩子随着教堂的同事到医院看我,他把亲手撷的一束野花放在小台子上。黄瘦了好些,才六七天,我猜他曾遇到什么事,问他,静静的摇头,嘴唇向外突了突,有话又咽下去。他不说,我也不敢追问下去。

这火焰的大城愈来愈像待火岩掩埋的邦贝啊!邦贝,二十年前我经过那里,溜达了整个下午。可是,我居然在这东方的大城平安过了若干岁月。……

抵得过?这一个月的见闻,这场奇灾,这重大的人间变化!我奇怪,当年罗马人好看斗兽场的惨剧。……殉教精神!由于每个耶教徒的勇敢与热情,如果我是当年的教士,置身在饿狮猛虎的口爪之下,……怎么样?

这一个月的见闻,我只是拾得了那孩子的一颗心,抵得过么?若干岁月的平安,现在我也随着这国度的人的灵魂在战抖,在血梦里巡游。……

经过试验才懂得自己的缺陷,一样在教会中服务,行着主的意旨,我偷居在这城市,比起在各地方殉教的教友如何?正与这城市的中国人一例,……计数,多少教堂的毁烧,教士的惨死!……

这国度的人安居在这儿怎么想呢?我可不敢与各地方遭受人类大灾的教友相比,可羞呀,——我们的生活与良心。……

财生似乎曾未到过这样规模宏大的医院,虽然他含着一脸愁苦,然而对一切的陈设,用具,与医院中的人物都用惊奇眼光四处搜寻。在我的病榻前,他只说过两句话,以后,郁郁地随着那位同事的朋友走出门去。看护姑娘们见这么穷困的孩子送这么不值钱的野花给我,她们不讲什么,当然有点怪异。

他们去了,一晚上我稍稍宁静。孩子睁大的泪眼好像在尘土堆上射出两颗润朗的明珠,代替了那两个惨淡的浴血身影!……与我在那个下午问这天真孩子的话一样,是恨呢还是愿意?(为他爸爸远走的事)我恨孩子告诉出这两件血的事实么?否,否,难道我也愿意听么?……主知道!我现在坠于何种的境界。

病中仍然不断地暗诵《以赛亚书》第一章的经文,直到沉入梦里。不诵书脑子中更感纷乱,愈清闲愈多想象的痛苦。但,今夜由梦境醒转,忽然记起了“惊恐如波涛将他追上,暴风在夜间将他刮去”另外两句。一定是《旧约》上的话,无论如何记不清在哪一篇里。记忆是生命的撒旦,也是传布美音的天使。

预备查考,天未明时在枕上把上两句话记下来。听,不是清脆的枪声么?窗外又像闪着火光。……

闭上惺忪的眼,那地方……的现象,……那个巷口,那个污黑的顶楼上面。

再不能忍耐下去,把医生切嘱少用的安眠药粉又吞过一包。

枪声在远处接续响起,不是听觉的错误?

一只怪鸟在院子的大树上尖叫。……

晨,五时半。(记不起日子了。)

神父在病床上看见财生忧悒的面色猜到准有什么变化,不错,“变化”是把守铁门的老王已经装入薄木棺材葬在郊外的义地里了。

老王虽没有神父的智慧与深刻的见解,可是也没曾受过神父的精神上的苦痛。终天离不开大铁栅后面,眼力差,耳朵有多年聋病,外面的声响轻易听不到。大家怕他噜嗦少有同他交谈的兴致,所以任管怎样闹得沸反盈天,多少事自然不会被他知道的。每晚上,早早安睡,休息着为重咳苦扰的身体。夏天、冬天,他没有多大分别,除去按时更换几件旧衣之外,时光的流转变易在他的记忆与感情中似无所觉。这十年间,老人生命的延续颇惹起教堂左近人们的奇诧。不拘他坐在阳光背面手弄着两个乌黑的核桃,或是和衣躺在帆布床上,常见他的,都有这是一半枯骸的异感。总想,他早应归入乐土了,为什么如已干的树枝一样,经过几度严冬还挂在树上?职守是看守大门,其实他像一座眼珠独能转动的木像,出出进进的生物本不用招问,他也不多费口齿。近两年除向财生噜嗦一阵,他便无用言语机关的需要了。经过教堂或偶去游观的男女,差不多把他看做静坐在教堂门口等待施舍的盲人,有时真有一两个小银币丢到他的脚下,他不捡起来,也不否认,却等着谁来捡拾,觉得倒有趣味。

关于老人的平生谁也不详细知悉,五十年快过去了,他初来时老一辈的教徒死的死了,与他年龄相似的也没得几个;有又不在教堂里作事,不过是左近靠手艺或种菜的穷人,终天为生活挣扎,哪能常常质问这个老职工的历史。但,谁都明白老人的孤独。家,亲串,甚至外面的朋友,一概不见,像海波上的一根海草,沙堆里的一滴零露,天生成无伴侣的一个木像?他与年轻点的工人,邻居,绝口不谈自己的身世。他得到谈话的时机只说种种故事:如兵乱,海上行风船,山谷里打狼兔,烧林子,淘金,似乎都有过经验;舌头粗大,语音又复杂,可是那些质朴与珍奇的故事却能引动小孩子的听兴。教堂的工人听得久了,几遍之后便感到不很新鲜,怕他尽着麻烦,所以他人愈老愈难找到听故事的对手。何况这地方近几年从无线电匣上,能听大戏,小曲,滑稽的佛经,有噱头的下流话……小孩子为各家的生活困难,从十三四岁便往工厂去补名童工,已往的古老的故事自然不像前些年容易招引听众与有传播的机会了。

那些人住这大城里的,纷忙着自己,对别人都不关心,何况是对候死的老人。他的生平,随着日月的奔流一年一年送到暗黑的无边畔的深渊,甚至他自己也想不十分清晰。

在战火的迫压之下,老人却独个能够坦然过去,经过四五天,他才知道在那大河北面与江边的战斗。不看报,向他人探听不明,大家都在惊惶里纷忙,更不向他多说,他索性不问。……一天天还是坐在那粗木椅上半睡半醒地度过。飞机如春日的莺燕到处翱翔,老人虽经财生指示,不是低空缓飞,便弄不清那些黑点在云层里的上下。所以一二回后他再无一般人伫足仰观的兴味。大炮在夜半或黎明前是最多怒吼的时候,他却正做着懵懂幻梦。因此,教堂的职工与左近的邻人,连财生的爸爸都一致尊称他是“福人”,是天主特别祝福他。除他外,这小区域里一条小狗都时时耸着耳尖抖动体毛,找躲避巨响的所在。

幸得财生父子略略告诉,老人明白这场大战是那两方,是什么人,为的什么,记忆与理想的认识,他比每天看报纸的还清楚。从头一次,在那辽远的辽远的外国江边上,这两方打交手仗,他已经掠过火弹的飞影十年了,三十年了,……下去,下去,直到现在,不料当自己像一块骨肉的废料时,又这么接近地听见两方的战声。

他虽为聪明所限,却隔几天就拉住财生讲报纸上的战事消息给他听,有些年轻的教友往往带着轻藐的口吻说:

“财生向木头说新闻,这才叫做白费。”

“眼花耳聋了,他心里管得了这些!还不是一盆稠糊。”

有的会用更俏皮的成语:

“格一老一少算伊寿头码子碰头,牵藤扳葛的,倒像有介事呀。”

可是这些浮薄的话触到铁匠耳中,他立刻会给他们一点严重的教训。因为他既有资格,识字多,又是神父们很契重的工人,大家只好抿嘴静听。财生从爸爸口里多少晓得这像残废的老人,年轻时有点来历,早已对他存一份敬心,只要老人愿问的事,孩子总就自己知道的尽情告诉出来。

老人反而沉默得多了!除去问问财生外并不多发议论,更不噜嗦。听过新闻之后往往在近于土色的面皮上淡淡的泛出一层光彩,一只生过白翳的眼珠转动得更快,想从模糊的脸前找得一股明热的光。嘴巴下的苍色短胡前后抖乱。有时使财生恐怕的是一阵急喘,带着他喉中的积痰咯咯作响,鼻孔微微发青,孩子急了,即时替他捶打胸背,或倒半杯苦茶给他吃下。不止一次,这样经验教会了知慧,财生也渐渐把新闻的重要点避去少谈,免得这愈沉静愈易动肝火的老人急躁。

从铁匠出走后,财生把乐意失掉,同时这老人也不再追问战事的消息了。他对孩子不劝解也不叹息,常喊着“阿——财,——”却不说别的话。孩子凄凉地立在一边,又一步步蹲着走去,老人欠欠身子重复坐下,手指敲着木椅的圆角。他们,真的,这一老一小,天天像演同样的哑剧。

是他们天天在教堂铁门后演哑剧的日子,韦神父也从安闲从容的静境中到地狱的边缘,作精神的探险者去了。

那几天,——二月上旬的好风日里,神父似带着少年人的热情暗诵着《以赛亚书》的句子,在楼上住室里打回旋,看门老人却与财生在铁栅后伴守着彼此的寂默。

是老人手指敲动的传音早与神父喉舌间的祷词有了呼应?也许同情的风信互递着它们的消息?

但他们却还没互相了解。

一夜的风雨,一段中国话诚切的背念,——那一个春晚上一道飞投的眼光,——那么柔韧,那么缠绵,那么惠爱地,串起堕到黎明时珍贵的泪珠,第二天,在阳辉的显耀中,这串用同情穿起的泪珠又突然地送入老人的干枯的心源。

在神的监视之下,他狂乐地接受了他们的赠礼:异国的教士,孤零的孩子,——他这把年纪,这身癃疾,够了!他对一切还希望些什么呢!

从那一日起,老人居然快活了两个礼拜。

如涸潭中偶聚的水凹,如枯叶上稀有的光泽,他的两面下陷被折纹包收的嘴角不时留着一丝丝笑意,苦茶也吃得多了。不但好同财生时时多讲他自己少年时代的勇敢故事,还要财生拉别个教友来一同听。每早上从长衣的下部掏出一个旧绒线绣花的缎袋,手指虽是抖抖着,却很准确地捡出三四枚银角子,命财生去买花生、糖果、廉价的糕点。财生给他少买点来,老人还摇摇头说:太小气了,——我不为的省钱。

买的食品自然叫财生吃多半,自己咬两口甜软的蛋糕就算了,下余的等待赠与午后来听自己故事的年轻人。

教堂里的工人全说老王有点“反常!”不爱讲话时像木像,近来却像上了电气的破旧留声机,而且他又破费茶叶,糖果,哪怕是一杯一点呢,年轻的工人都感到衷心的喜谢,因此,每个下午围在老人左右的总有四五个听众,——与以前不同了。

韦神父每天皱着眉头由外边回来,穿过教堂的大门,也被老人说书般的噜嗦引动好奇心思,晚上问过财生,才明白这是老人从风雨夜的第二天后的变态。

神父当然比这天真孩子懂得多,他在一阵的欢喜之后却对这兴奋得奇异的老人多耽了一份心事。

神父先病倒了,没料到自己在医院做着怕梦的破晓时,那“反常”的老人,毫无病苦现象,只是顽痰阻住了肺管,不及醒来,便把生命交还天主。

早饭时,大家都知道看门的老王归天了。平常偶而嘲笑他的人,这时脸上却自然地庄重起来。年纪最高,性情最古怪身世又那么隐晦的一个老者。死的爽快利落,谁对他不由不好好的沉思一会。昨儿下午还喝过他的茶叶。听他敲着椅角,大声说当年同马贼偷劫外国人野营的事。像《水浒》,不辨真假,却深深打动听者的心意。然而,他来不及再迎接当天的日光了,多快!多像一个立时醒来的短梦!

记数记数老王的年龄,大家无不点头说“高寿”,详岁虽没人记清。当同治初年下生,大概没错。这区域的外国人,中国的男,女,谁比他更大呢?

教堂的主持人迅速替他备办后事,不到下午一切停妥,衣服棺木都从寿器店里送来。有几位年长的工人相帮,……在白烛的黯明之下,木匠的铁锤已把钉子打进了那个狭长的木匣边口里去。

为他在教堂有多年的劳绩,准许葬在距教堂半英里远教堂的坟园。

照中国的老风俗,披一床红缎绣花的棺衣,上面却多一个白木制的十字架。扛夫头在前面打着小铜锣,八个扛夫轻快地用红木杠抬起老人永久的住室,后面不成行列的随着二十多个送葬人,与极平常极穷苦的葬仪一样,不过缺少了棺头的雄鸡与沿路撒散的圆纸。

财生从大早起已坠在迷离的梦中。老人死后,干面上的笑容,一只蓝白色凸翳的眼睛;虽合拢不了却不怕人,……装棺,封钉,直到用粗绳堕入土圹,工人带来家中用的锨,畚,把黑土一层层地盖住。……末后,竖上小小的新十字架,在土堆前放一叠四方砖块。……财生记不得自己曾怎样用两只手替这安眠的老人帮助什么。当十字架,端正地,在柔淡的晚烟下立好的时候,他才真感到生与死竟有这样的分别!有无穷尽的,久远的隔离。这比他第一次听清神父的祷词又是一种悲痛,但没有呜咽,也不懂得伏在土地上痛哭,只是一滚滚的泪滴迅速地由眼角落到新土块上。……大家于无声中各自散归,快黑天时,财生颠踬在小路上,不自主地屡屡回顾。

朦胧里似乎还见老人凸出的眼睛在木架下闪动。

时候再晚下去,这小路虽隔教堂这么近也不好走,——不定时间,或有隔河的枪弹来碰谁的命运。大家拉着财生并紧脚步像小跑似的回去。

在几簇小杨树后,他仿佛还看清那一横一竖的木画在暗蓝烟网里逗着白亮的微光。

又过了一个月的休养,韦神父的脑病方渐渐复了常态,怪梦与怔忡的错觉减少,体力有点增加,但无论怎样治疗,一时不易完全得到几个月前的健康。医生与教会中人详密商酌,非转变地方,纵可出院,再有激动,他这危险的病态还要发作。因此,教会与上级教会来回电商,决定调韦神父到菲洲沿海地方的教堂去。

自然费过不少唇舌,病后的韦神父才不坚决主张留在这片土地,但要一年以后重复回来。

出病院的第一天,他果然就受到新的激动,——老王死去的消息,以及这大城中天天变幻着的种种现象。

每晚上仍如旧例在台子前诵读那段中国话的经文,并且教着财生也背几遍,一切照旧,不过神父与这孩子除却共诵那段经文外,都变得更沉默了。

还有十天,预定的船期快到了。午饭后,韦神父穿着平静的长帔,把面容修剃得很整齐,喊两个工人掮着用麻包包好的一块石头,命财生随在后面,一同往那个中国教友的坟园去。

财生愿意去看看老人的坟头,可也有点胆怯,不为怕那发光的白木十字架,他,近来也像病前的神父,有些支持不住过重的激刺。

低头随在神父高大身体的后面,听前头工人抬着石块,背着铁铲的杭育声,忍不住轻轻地问道:

“是石碑么,神父?”

“石碑,给老王的。”

“刻过字么?……”

“孩子,没字为什么费这些事。——你不知道,这上面刻的是:——‘你们举手祷告,……’”

“啊!神父,就是那一段?多久刻成的?”财生真想不到。

“我回来的第二天,找教堂的中国先生写好,……这一礼拜就刻成了。”

“……为什么用这几句,……送给王伯伯?……”财生的质问。

神父严肃的神态望着半阴高空,又信手抬起小路旁被人抛弃的一枝藤花,慢慢地反问财生:

“你记得那一个早晨?——有风有雨过后的早晨,老王的欢喜,不是从来没有的欢喜?你告诉我,……后来,我明白,为你听过我的祷词,不是?……为什么?他欢喜得了一颗真诚的心!……

“你不是把那段经文的大概对他说过了么?”

“是呵,神父,对王伯伯说过两遍,那时我还没全记熟,可是后面的几句一个字没差。——他后来像高兴了。”

“所以这是我的心愿,我离开这地方的心愿。把刻了这些字的石碑埋在他的坟前,这是永久埋在你们的土地里!……”

财生现在方有点了解,虽然低头走着,却似看见每步的土地下都像有刻字的石碑的暗影。

神父在那已有小草发过新芽的坟前,看着工人把石碑埋好。石体不大,字迹却分外深入,埋下去只留一片石顶,然后用黄土完全掩好,神父不愿使石碑竖在地面,又不肯全压入地底。

末后,把那把半开的藤花横插在土石上头。他闭目默祷一会,又用大声,一字一字的把碑上的经文读出。

财生静站在一边,凝望着白木十字架,架上已长了一层黯黦的苔痕。隔老人坟后不几步,另有五六个土冢,各竖着一个十字,不过有的已经斜倒下来,与泥块草根绊合在一起了。

不少无名的小花在坟地中点头微笑,纯白的,间有黄丝的,长长有缺口的绿叶,整个春天,它们与长眠的灵魂做伴。矮木丛中藏着娇鸣的小雀,有遮蔽,不易看清穿飞的形状,——但清脆的声音像连续着叫醒疲倦者的灵魂。

时间相隔几个月,野外吃血的狂狗另寻别种食物去了。似乎大地上又笼罩着和平的暖气;但,这止是在教堂的坟园里偶然的幻觉。那薰薰如酒力蒸浮的氛围却布满了令人迷醉,遗忘,与昏然的毒香。

工人先去了,寂静的坟园中只余下黄髯低拂的神父与近来精神显见异样的财生。他们如一对大小石像,微俯着对立在老人的坟前。才被掘发的黄土带着草根,轻轻地散出淡朴的湿芳,像一股具有大力的筋肉上的汗臭,使人闻去,不自遏的生气从脚腿下向上腾发,与郊原上醉人的暖气不一样。

过了十分钟,韦神父端起衣襟上耶稣殉难的银十字,当胸捧定,缓缓地道:

“你有福了!死人,我的朋友。”

然后,笑回过身来问财生。

“两天后我去了,这一年中,孩子,你呢?——我真为你的身体担忧。”

“神父,我!——”财生睁大了眼睛真不知从何说起。从知道神父要往菲洲去的事情,他早觉得横在脸前的是一片呼吸困难的迷雾。

“去!一概随我办去,经过那边也有你国人的外国地方,我设法另找伴侣,把你送到你爸爸的住处。——不是?他与同伴们都在……那方做活计么?

“你去,不但见你爸爸,你还可见到多少新鲜的事,新鲜的人,——不,你随我往菲洲去也好,可是我不为私心,……我不为图自己方便带你去。你应该随你爸爸替你们的土地尽力,也就是为主的光荣尽力!我愿留在这火灾大城里,……没法,只好度一年的清修。你,——你应该应该向壮健,……我说,向生长你的地方走,……你!”

神父在情感的偾兴时说中国话便容易用上微带文言的句子,他急切说不详尽,可是财生完全了解。自从爸爸走了,那天他不把这点明知不能实现的希望放在心头。自老王归天后,他开始觉得前途的黑暗,想不到依靠的神父又要往外国过整个年头,自己似一步步踏入冰冷的溪谷,渐渐受不到一线阳辉的抚爱。这几天,不是勉强支撑,他早已病倒了。

当他听清了神父的话,伏倒在新埋的石碑上,忽然嚎哭起来。不向神父致谢,也没有答语,他嚎哭得如七八岁孩童的使脾气。……然而他是那样的真切,连枝间的小鸟也暂停住欢叫。

神父初时不免稍稍惊讶,后来吸口深气,点点首,一语不发,任他恣情地哭个痛快。

…………

这时,神父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俯看碧绿的坟圆,方觉出一片生机正在洋溢,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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