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余生

咸丰十一年,岁次辛酉,七月廿四日,有白雀园彭姓,差人送信来我家,云有长毛贼至光山,势向东走,可早躲避。闻者,觉得承平已久,人皆不信,外省虽乱,吾邑未经过也。

细询亦无的信,遂将家眷送往蛟龙寨麓。至夜半,又无动静。天将明时候,跑反者,如山崩水涌,人哭牛鸣,不堪言状。转瞬间,果然大队马队步队红黑旗,由余门首经过。余出门东走,即遇贼捞住。晚间行至钟铺街打馆,各行店饭店,饭皆煮未吃。夜间贼内皆用酒洗脚,见一人甚文雅,亦洗足,不用酒。他即与我曰:“你怎么不早跑?这是大劫,不怕当今皇帝,遇着也是无法。”未到半夜,贼又煮饭吃,猪皆剥皮,同鸡鸭合煮而食。吃饭时,颇有规矩。饭熟叫我吃,真是吃不进。贼云:“尔不吃,尔想变妖。”贼吃饭后,即将新掳之人,用一大竹筒,将节打通,发辫接一长绳,贯入竹筒,抵到发辫根,手足皆捆绑,蚊声如雷,真是生来未受之罪。老河口进士亦自安顿睡处,遂与我言曰,伊姓戴名鹤龄,号松乔,伊因出京到四川至湖南被天朝所掳。并云:“这里规矩要知道,不要着急,急死亦是无益。”

我问戴先生这往何处去,答云:“此因安徽被妖(妖即官兵)围困,甚是紧急,英王陈调小左队马大人名融和、亶天义王宗名陈玉龙、亮天义蓝得功三人,一守德安府,一守枣阳,一守随州,俱退出,奔救安徽,三队共两万余人。”

我问戴先生:“英王是何人?”遂大为惊讶:“这样人尔犹不知道?尔亦知湖北省会,安徽省会,浙江、江苏省会,谁破乎?皆系此人。威名震天地,是天朝第一个好脚色。”

次日至金冈台脚下住宿。走得足跛腿疼,真是不能受。戴先生再三慰劝。贼内与戴先生结交甚多,俱是贼首好号的。

行至杨桃岭见新掳之人不能走,杀者甚众。予自默曰:“不久必为刀下之鬼矣。”日日见杀人,总是百余之谱。

至麻埠,观其河水细流,竹树密茂,即在街上打馆。各行店饭皆煮熟未吃,贼来皆跑了。沿路衣包挑担,遍地皆是,妇女过多,有呼曰:“年幼娘们,即在大路边坐着,万不要紧。”贼内规矩,大队不敢行奸,凡犯奸皆是边队。未经过者,何从得知。在麻埠将晚,见馆内五十余人,皆有惊惶之色,不知何事。忽头目曹大人(贼内称大人不准称老爷,)与戴先生咬耳片刻。予问戴何事,小声答云:“有土匪。”贼云土匪,即清朝之团练也。

曹大人每晚到马王蓝三位大人处听令,回馆呼听差云:“尔赶紧吩咐众弟兄,精队扯出街,牌尾(老弱残兵曰牌尾)不出街。若遇土匪来,东头为诱兵,不许对敌(长毛用兵即此小事亦知颇有道理,)南边埋伏,西北两面抄,切切勿违。”

至夜半炮声震天,喊声遍地,过一时只闻“杀呀!”天明传云,曹大人败了。

次日牌尾前行,大队俱在后。自此日夜戒严。至舒城县(县内贼已安官多年)南,见有营垒三个,贼离半里许,忽叫勿走,听令,云:“大人有令,我们走此,妖不放枪,不必烦他;若放枪竖旗,定将营盘搓了他。”贼云:“此系张得胜部下,何足算也”(带兵是要有先声夺人。)

至营外,果然放枪。牌尾皆撤在东,而大队齐至,不动声色,转瞬三营被围,严密不漏。只听营内放枪,人亦不净,相持两个时辰之谱。营内忽放连珠枪三次,贼之大队一喊,至营濠沟外埂伏之。又放一排枪,贼即大喊到营垛,连放火蛋,将营烧毁,杀人大半,余皆被裹。闻贼内骂云:“妖魔鬼,敢与老子抗衡!全不知兵,他亦说他是带家;妖朝之败,皆由于此。”又云:“若多妖头(多隆阿)鲍妖头(鲍超)真是令人佩服;胜小孩(即乎胜宫保(胜保)名色)亦此类也。”

行至三河,各乡董办差,各庄村安排甚有条理。贼众皆守规矩,绝不乱事。士人与贼云:“现有毕成天已投妖了,手下有人五万余,所以他也不来接大人驾。”

是夕贼目二十余人,皆到馆内,长嘘短叹。闻云安徽失守,虽无明文,信总不假,只好在此候信。何也,英王文书叫到三河听信。

诸头目走后,交半夜,忽闻喊声连天,愈闻愈近,馆内人皆越墙而走。余由门出,只见长锚,向余数十杆,云“杀!杀!杀!”身被刀伤贰拾叁处,锚伤十六处,刀伤皆见骨,昏死不知人事。隐隐闻人云:“尔着土匪砍了,再要回马枪,即无尔命了。”余睁目仰视,一女老人家,左手携筐,右手拄杖,立于面前云:“快起!与我一路。”忽见遍身皆血,也不觉疼。随女老人家匍匐而行,至一小路,二面皆有豆科,走尽,水中一土墩,苇草甚深。女老人家用杖指曰:“尔就在此,可以不死。”

予昏沉一睡,次日醒来,日已过午。闻贼到处寻人,云:“有一新家伙,全无踪迹。”有人云:“总是杀了滚到围沟去了。”又有云:“围沟亦该漂出。”说着就有数人来至苇墩,见余受伤,只是摇头,云:“尔想变妖,他杀尔呵!起来,我送尔回去。”一人扯余走,一人执刀后跟。遇曹大人倚马而立,云:“尔就是会杀这样的人,那土匪尔怎不杀?可恶。”转即与我云:“尔也是好人家子弟,看伤养得好否?伤如不好,也是命定了;如能养好,岂不是一条性命。”

戴先生见我受伤,叹曰:“斯文同骨肉。我屡次劝尔自家保重,自古及今,几见大器,不受磨折,如不能受,皆弃材也。”言罢与曹大人云:“此人若死,可惜可惜。”遂将我负至馆内。一死四日,仅有游气。戴君加意调养,即至亲骨肉,不是过也。

一日英王调队往桐城青草隔驻扎。曹大人戴先生与我曰:“尔伤虽有半月,未知好歹如何。我们大队一走,尔可往买卖街上去,有人问尔伤,尔即云土匪偷营斫的,必有人收留你,因队内正要用读书人。”与我行李一床,叫我背着。我思伤如不好,再无地安置,生不如死。大队拔后,即往买卖街。值下微雨,坐在石磴上。忽见骑马八人,扬鞭疾行,一人在马上指我曰:“尔是读书的否?”答云:然。回头与众人曰:“叫他到我馆内去。”不移时出城回来,叫我与他一路,至一公馆,见官衔条书“顺天福黄公馆”。

予到公馆,人见遍身血痕,腥臭不堪,个个皆云:“大人那找这个死家伙来。”正在说着,有三个妇人亦出来看,甚是妖娆。一望我形骸,即詈云:“活活的地下夹坏了,赶紧送出去。”有人云:“此系大人叫来的。”命送在马棚内。问此三妇何人,云皆是黄大人真人。

向晚黄大人回馆,门口报到“朱大人拜会”。顷见朱大人声势烜赫,跟随十余人。黄大人迎至院中,笑曰:“病家伙有救了。”客厅坐片时,有人来呼我曰:“大人叫尔。”遇马夫名小立,与我曰:“朱大人是妖朝道台,医道绝高,在天朝一派行好,尔好好求求他,尔伤不患不好。”至客厅,黄大人说:“就是这个。”朱大人问其籍贯,一一告知。转而叹曰:“商城系河南绝好地方,文风甚好。尔何一砍至此?”随看手股伤云:“怕不能好,骨头皆砍碎了。”黄大人云:“好在年幼,朱大人行番好罢。”

朱大人即令烧水一锅,用细茶泡透,半温,将衣脱去,伤处皆洗,先将烂肉洗净,以出血为度。予始知痛,痛则几死。洗过将包内药瓶取出,约有廿余瓶,随即按伤上药,药已上完,伤犹有未上到者。临行云:“尔要该好,药上即发痒;否则难治。”药上后,过一时果然痒甚。

第三日朱大人复来,一见伤痕喜曰:“可以不死矣。”又带药数十瓶,遂与予曰:“尔若不遇我,烂也烂死了。我这药皆是各省会上好药铺拣选出来,加以炮制,真是万金难买。只要有命,无不起死回生。”又将受伤处皆上药,药之香气,合公馆皆闻之,虽马粪堆积亦不闻其臭矣。

朱大人一日与黄大人云:“尔武馆子全不知敬重读书的人,尔那个受伤的,何能甘居人下,尔又无人伺候,不如叫到我馆内,与他调治好了,也是救一性命。好了,再送与你。”黄大人大喜过望,命予到朱馆内。随将衣服都换,寻一剃头梳辫,终日未梳开,发为血结,发内又受有伤,到底不能梳好。每念及此,不知如何也活了。

朱大人起居不凡,心境与众不同。一日与余曰,他系江苏吴县人,亦是世家。廿一岁点翰林,放两任学使,一任主考。后放广西浔州府知府,任满,即过班道,请假回籍修墓,被掳。一家杀三十余口,弟兄三人,仅余他一人未杀,下辈皆无人。叹曰:“做官本宜尽忠,至于血食俱断,未免伤心,故留身以待。”劝予曰:“尔记我的话,人生一世,功名富贵,皆属身外;穷通寿夭,亦有分定。有君子,有小人。若是君子,不怕他穷困无聊,须以君子待之;若是小人,不怕他是公侯将相,须以小人待之。然此又宜皮裹春秋,处之不宜,又易招祸,人总宜无亏心,(第一要把利看开)生死不必问。我的话,虽迂阔,改朝换地,不能易也。”余觇其品学心术,待我之高厚,真再生之父母也。

每日伤处上药,又熬膏药一料,贴于患处。至十月初旬,黄大人调往庐州府,叫我与他同行。斯时伤已大愈,仅有腿上矛伤数处,扎之过深,未愈。临别,予跪谢。云:“不必不必,此不过行其心之所安而已。”并云:“我的相法甚高,看尔亦不在劫中,万不至玉石俱焚,乘机应变可也。”

随黄大人至丙子铺,云英王到庐州府,见大队直过七日,始见英王到。河内炮船塞河,上下十里许,如履平地;陆路数十里跪道。见英王骑一白马,遍身皆黄。万马营中,余一见问众曰:“彼骑马是何人?”众答云:“英王。”始知英雄自有真也。晚问黄大人:“英王带有多少人?”答云:“一百廿四万,未算新掳之数。”随云:“破湖北,破九江,破江西各府州县,破江苏、安徽,合计州县一百五十余处。生平有三样好处:第一爱读书的人,第二爱百姓,第三不好色。”

黄大人一日自庐州回馆,与我云:“今日有英殿工部尚书(凡封王皆有六部)汪大人,托我荐掌书令,(办笔墨称掌书令)我已荐尔到他馆内。他那文馆子,比我这武馆子强之百倍。”

一日随黄大人到汪馆内。见其金璧[碧]辉煌,堂上一呼,堂下百诺,颇有势利气。走至第四层,明三暗五,字画摆列,甚是不俗。坐片刻,有人大声:“大人下来了。”一见举止颇儒雅,问我系何处人,何日进营,从何到黄大人馆内,一一告知。与黄大人曰:“不死有天幸焉。”正谈间,忽来一老先生,鹤发童颜,贸然问曰:“尔系商城人么?尔商城我到过,我与黄秋江友善,黄秋江坐商城,我去看他,好地方。你怎么着这些妻孙龟种裹来了?”汪大人云:“老先生请进去!”他也不听,总是说他的。并云他是李钦差鹤人奏折师爷,“李钦差被擒,我亦裹来了。你不晓得长发者,一寸头发一寸金,尔新来不怕是王孙公子,他都欺尔。尔在这馆,有我不怕的。”说完方进去。

朱大人送黄大人走后,即喊当差,将我安置与老先生同屋。窃思老先生慷慨直爽,其人必可亲可近。一谈言语投机,性情契合,诸事照应,无微不至。

见架上各营册结,始知成此大事,良非易易,虽云天意,亦由人事之能尽。天朝称太平天国。官衔正途,由天燕升天侯,由天侯升天遇[豫],天遇升天福,天福升天安,天安升天义,天义升朝将,朝将升天将,天将封王。凡王位皆有六部、九卿、同检、指挥、检点、丞相、圣粮,各典司。

英王官衔:钦命文衡正总裁天朝九门御林忠勇羽林军英王禄千岁陈玉成,统带一百廿四万。

英王自带中队中,十万。中队左、中队右、中队前、中队后,各队五万,皆系上将管带。

前营八大队,后营八大队,左营八大队,右营八大队,中营八大队,无一不立功者。前营护将,后营护将,左营护将,右营护将,中营护将,中队,前队,后队,左队,右队,每队无日不操练,无一不精壮。最可惧者,英王自带中队中,长龙队壹千,先五人一排,退十人一排,退十五人一排,退二十人一排,有进无退,必至一千而止。打仗时,将此长龙队,伏在后面,俟要收兵时,方套上长龙队,焉得不胜。宜其得城,势如破竹,活擒大钦差四位。

后多帅鲍帅,全不与他敌面,总是由后抄,或左右横冲,方有转机。此亦天心厌乱,多鲍诚清朝之柱石也。

李钦差鹤人,虽云被擒,贼内无人不佩服,即英王亦常称赞云:“忠肝义胆,不易才也。惜用人未免疏忽耳。”

贼内称胜宫保,名“小孩”,盖以带兵为儿戏。最怪者,与英王见一仗,败一仗,共见四十余仗,皆败北。英王之猖獗由此,清朝之挫锐气亦由此。朝廷用人,非易易矣。

老先生姓葛,名能达,号仙舟,原籍绍兴,寄居北徐州。每回提起李钦差,潸然泪下。云:“钦差待人,厚道已极。先前本是看不起胜宫保,自安徽失守,胜宫保权势日盛,钦差之带兵官,若李益全等,多不认真。钦差被困时,鸡毛文与胜宫保九道,相隔不远,绝不救援。英王大队到时,如泰山压卵,花旗队营官先投,其余皆投。仅有钦差自带一营,先令献枪炮,次献长矛短刀,再献旗帜号衣,献毕,大呼云:‘钦差自走可也。’钦差骑在马上,出营门,又大呼曰:‘不必他往,与我们一路。’钦差即一路,至贼营,英王始终未面。有庐州府佐将,官衔功天安,姓陈名得材,系英王之叔,英王令此人劝钦差降。钦差答云:‘胜败军家之常,势已至此,夫复何言!上是青天,下是黄土,中间是良心,务必要说实话。譬如我若将英王活擒,能甘心降我乎?彼能甘心降我,我即降他,万不宜作违心之论。’功天安回英王如此,英王拍案曰:‘从此不要劝他了。’贼内供给,周到已极,先云:‘我已被擒,我有胞弟孟平,务必送归。’英王即查送回固始。饮差作绝命词一百首,传出仅数首耳。英王至南京见天王,(原批:凡述贼党官爵宜加一伪字,著书体裁应如是)天王云,李钦差有用之才。英王回奏云:‘忠臣也,亦节士也,宜全其节。’于是天王下诏正法。诏到,有仆射捧诏到钦差前云:‘听诏旨!’问谁诏旨,云:‘天王诏旨。’遂乃大骂,骂毕云:‘何事?’曰:‘请钦差归天。’大笑曰:‘好极。’犹吸鸦片烟三口,吸罢,命舀水来洗脸。未洗脸,先穿袜复穿大衫,方洗脸。洗毕,大声曰:‘走!’出门四人大轿预备停当,不坐;信步缓行。观者十余万人。行至庐州得胜门内,就是毕命之处。问那是北方,向北方叩头三个;又云那是西方,向西方叩头四个。叩毕,坐在地呼云:‘快些!’完节毕,功天安买一绝好棺木,并将首级联缀一堆,后棺亦到固始。”此系葛老先生目见实事,毫不诬也。

冬月十一日,工部尚书汪文炳,奉英王札饬到天京(即南京,)与干王算[?],交代汪令我与同行。由和州过江,全是水路,到南京,虽经蹂躏之后,而光景亦有可观。至南京工部尚书晋城,我们驻在水西门外。有时进城看看,惟天王府奢侈靡丽,无以复加,其余亦有可观。后皆为灰烬,天道恶盈,信然。工部尚书过五日即出京,由太平府回庐州。及抵庐州,多帅已将庐州围得水泄不通。

闻英王救安徽时,大兵云集,尚有九十余万。一日着人送信与多帅云:“人各有母,太皇后数年未面,如有人心,能令我母子一面否?”送此信者,因多帅营盘从江中扎起,是要穿营,方抵城墙。多帅回云:“大丈夫绝不暗地伤人。”英王遂坐只炮船,迳穿营而过。多帅并令将旗免挂。英王至城,守安徽系叶云莱,开口问太皇后安否。叶在城墙上痛哭曰:“英王怎么开恩来了。多妖头屡次诈空,装扮英王,未中其计。太皇后皮箱已煮吃完矣,草根亦无有了。”英王大放恨声,回头即开船。至七星关,坐中军帐大叫曰:“今日无论文臣武将都要前进,安徽要定了。”那知多帅看得来势凶猛,着弱兵诱之,而劲旅锐意攻城。英王正在进兵,而省会失矣。后闻亦是无口,活埋数万,加之瘟疫大作,死者十有八九。又加与清兵开仗,有败无胜。贼内诸人云:“英王走运时,想怎样就怎样;倒运时,想一着错一着。”

王筱亭,浙江钱塘人,甚有才。其父号礼亭,坐池州府知府,伊到池省亲,城即攻破,伊父尽节,遂被掳。天朝之事,无一不通。与我闲谭云:“此次庐州府,真是一大观也。清朝翰林亦算稀物,庐州翰林,一百四十余人。”我不信,他即云某人“系尔熟人,再来,尔细细问他,看是真伪。”一问果然不错,遂指若某若某皆是。

多帅围至同治元年二月,愈来愈紧。英王着人往东乡调徽戏二班进城,对台角胜。王筱亭云:“尔看此戏一唱,多妖头必要退地扎营。”继而果然。即问何故,他云:“英王诡计多端,令人不测。多妖头恐有别故,遂退扎以观动静。”

三月,大兵不到,城内柴草不给,人心惶惶。粮食吃得二年,火药足极“七件事”柴居其一,有由来也。

王筱亭、缪植甫、阎海山、程鹏云等闲谈云:英王自带兵以来一帆风顺,大张旗鼓,所到之处,不破则降。最失机者,二狼河之战。彼时孙魁新、张罗刑(张洛行)、龚瞎子(龚得树)、苗沛霖、三老万、二老万、黄麾、黑麾、牛老洪诸位捻头,皆投英王。英王皆奏明天王刻印封王,合计人数约有五百余万。

多帅鲍帅杜帅三军,扎在二狼河,共五十五营。英王骄气过甚,直期将营踏平。抑知三军皆节制之师,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先出令,着孙魁新先锋,的是能打,战未一时,败下来了。又命张罗刑之侄张小阎王迎敌,一战亦败了。要之无论怎样精锐,全不能当此三军。英王怒发冲冠,自带中队中出队,进兵颇有道理,战有三个时辰,队全站不住了。鲍帅见英王坐在高处,命准头枪二百杆对英王直打,包中皆烧,未有打着。其不死者,有天幸焉。于是鸣金收兵。二更时,令各营点名清数,共少人七十余万[?],杀伤炮击死者居多,投降者亦不少。英王从此短气矣。苗沛霖官衔兵部正夏僚顶天扶朝纲,扫北奏王。系英王送印亲封。苗沛霖奉敬英王,百般周到;及看英王势退,安徽省失守,未一月退出十余州县,仅落一庐州府,则又投胜保。

多帅围至四月初旬,北门一条生路,又扎二营;将扎成,英王着精兵全行挖平,各营皆戒严矣。

苗沛霖着一乞丐执竹杖,节皆打通,下留二节,用黄缎一方上皆蝇头小楷,其谄谀英王之话,至极无以复加。内求英王到寿州,他帮四旗人,一旗三十万人,攻打汴京。且云孤城独守,兵家大忌。以英王盖世英雄,何必为这股残妖所困。英王常云,如得汴京,黄河以南大江以北,实可独当一面。苗来此信,恰合心思。遂请左辅施大人、右弼殷大人,二人皆奇才,商议此事。并云:“苗雨三真有韬略,非到寿州不可。”殷燮卿答曰:“闻苗雨三已投胜妖,此人反复无常,诚小人之尤者。依愚见,万不宜去。”英王沉吟半时,云再谈。

次日又请六部及各同检商议到寿州,皆云不相宜。户部孙大人云:“与其到寿州,不如回天京见天王后,重整旗鼓,何患残妖不除也。”英王大声曰:“本总裁自用兵一来,战必胜,攻必取。虽虚心听受善言,此次尔等所言,大拂吾意。”于是绝不复议。

四月十三日定更时,英王有令,出北门,衔枚疾走,至多帅所扎新营,攻破二座,亦未多伤人。王小亭私与余曰:“怕英王有去志,今日所以破营者,正为他日地步也。”

十四日二更时,果然退城,出北门。余与葛老先生、王小亭、范云阶,皆骑马北走。至北门,小亭叫下马,见人拥挤,固结不解。有人见骑马者,即拿刀将马斫倒,从马身翻向前去。余云万不宜动,一动即是踩死。三人坐有一时,见人马踩死者,堆积皆是。小亭云不走亦是不了,遂挤至城门。进门洞内,脚下人马热气,胜如火烧,余脚又入睡马嘴中咬住,疼不可忍。前有大辫人,抓住他辫,将余带出。见王葛二人已在门外,皆云又死一回。

四顾各营盘炮声不绝,只谓英王又出兵破营,绝不从退城上想。此时大队已走二十余里矣。

予三人随尾队走四五里许,见路上杀长毛,衣皆剥尽,肤白如银,都是无头。此皆乡下百姓所杀。

前走遇有数十人,大呼站住,忽放连枪,子从耳旁过,如鸟飞疾声。有人云:“尔也不打先锋了,尔也不烧房屋了,尔也不掳妇女了。日丫头的,杀了他罢!”小亭云:“尔等所说,一点不错。但说是长毛,有几等的长毛,譬如尔此处之人,被长毛所掳,读书的替他写字,长毛未杀,土匪未杀,官兵未杀,皆被百姓杀了。死者固属在劫,而家内生者闻之,伤心否乎?”又有人云:“把他剥了,等后来人杀他。”如是者数十次。脚脚踩的,都是死人,都是热身。哀哉痛哉,人已至此,不如蝼蚁。

走有十余里,回望火光照地如白昼,知是庐州府放火。人声呼号,如天崩地裂。

至四十里铺,见濠沟内,男女淹死,不计其数。有人捞妇人至水边石上,斫手取金镯。世道至此,人犹为利,可叹可叹。

行至寨门一大厂,官兵追贼,皆荡马。步兵大叫云:“三个贼不要走。”老先生云:“咱是着贼裹来的。咱保举知府,蓝顶花翎,被这些妻孙龟种剥着光个腚。”官兵云:“老贼犹敢骂人。”一兵向前执箭搭弓,对余身射。旁有人云:“系老贼说的。”遂射数箭,一箭射在肚上,一上一下,又用火枪打两枪,死矣。最惨者,射箭时,老先生呼余曰:“尔若能活,可烧点纸与我。”

一人云:“尔的箭也射了,枪也放了,我可把我这快刀尝尝血。”遂将予辫子<扌就>住,手已举刀,予曰:“尔杀我也可,尔们是打行营的,若至商城西乡,尔云赵某,被尔杀了,免得家内悬望。”忽寨门出来一人,戴大帽红顶花翎,指曰:“此人不能杀。昨日雷钦差有信与我,退城之贼,十六岁以上,概不准杀,此人未必有十六岁。”又问我姓名,又望砍我之官兵腰牌,并云:“后查无此人,惟尔营官是问。”真是人不该死终有救。

寨主姓谢名福池,地方素有威望。观我通身赤条,叫人拿一黑布裤、黑绸小衫,皆是半湿;给我名片,叫拿到买卖街剃头。正在剃头,本地胡姓孙姓在官兵营内当勇,见予大惊,遂安置药铺居住,当给钱陆百。患难中乡谊有此,总算厚道。

胡姓系带忠字七营曹大人名克忠之戈什,回营与曹大人云我被掳。曹大人即令进营,问话。走至营门外,见众人飞走凶勇,拉二人,头方新剃,出营门外数步,俱杀了。我想我这此去必亦不免。走见曹大人坐一马垫在地,二面站班,整齐已极,皆云:“见老大人,如何不跪?”我终不跪。曹大人即问曰:“尔何时着贼裹来的?尔身如何多伤?”皆告知。又问:“尔在商城西乡,离九丈石梅府不远。尔是东赵家湾?西赵家湾?”予云:“东赵家湾。”乃云:“尔们家是好人家,尔府上我到过。”我才放心不至于死了。移时又云:“梅枫亭太荒唐。我与他招费,叫他招勇,全无音信。无奈我与他父亲交情过厚。”曹克忠不得志时,会扎竿子,梅府好接武朋友,他在梅府住年余,亦到我家住过。遂细问英王到往何处,予云:“往寿州苗沛霖处。”曹大人云:“多将军派我前敌追贼,此路各寨与英王皆通声气,故不敢唐突。”又问:“我们围城时,他在城内如何布置,如何屡屡见仗。我们虽是得胜之兵,而与英王处处不能不加以小心。”即着勇飞马回多帅云:“已得的信,英王定往寿州,走五显庙,一路跟追。”

曹大人叫当差的与我买衣服鞋袜。并云还要与我一路追贼。饮食起居,即与曹大人一处。有胡延龄保举总兵,先祖时雇他兴菜园,他闻信即来,请我到他营内,并谢曹大人收留不杀之恩。每天必送供给,无不周到。曹大人着人对说,大可不必,亦是多情之人。曹大人有马师爷告假,与余商在营;胡君知之,一意劝我回家读书。

随曹大人至庄梦桥,闻英王到寿州,苗天庆将所带之人安在城外驻扎。出庐州十余万人,至寿州仅二千余人。请英王进城,英王所居宫殿,华丽已极。苗沛霖未敢与面,至晚候饭换第三酌面时,苗天庆戴着蓝顶花翎出来行礼,跪禀英王云:“叔父看清朝洪福过大,祈英王同享大清洪福。”英王即将酌子扯了,指云:“尔叔真是无赖小人!墙头一棵草,风吹二面倒;龙胜帮龙,虎胜帮虎。将来连一贼名也落不着。本总裁只可杀,不可辱。势已至此,看你如何发落!”所带仆射及六部各丞相皆欲动手,英王云:“可以不必。”

第三日,苗将英王送与胜保。宫保坐中军帐,旗帜枪炮排列森严,凡带兵营官皆要站班,耀武扬威。升坐,叫英王陈玉成上来。英王上去,左右叫跪,大骂云(指着胜保)“尔胜小孩,在妖朝第一误国庸臣。本总裁在天朝是开国元勋,本总裁三洗湖北,九下江南。尔见仗即跑。在白石山塌尔贰拾伍营,全军覆没,尔带十余匹马抱头而窜。我叫饶尔一条性命。我怎配跪你?好不自重的物件!”骂罢铺垫而坐。此系英王口供单,传于曹大人,送与多帅。多帅当云:“胜克斋真是无讲究,平白受霉,亦是自取。若是我们处此,绝不见面,以宾礼待之,听圣旨分解。”

胜宫保奏明活擒英王,上谕沿途妥为照料,解送京都。行至河南延津县,僧王作主正法,将头级解进京。僧王奏称有“果解到京,必然大伤国体”等语。人服僧王识见之高。英王十五岁破武昌省,死时廿八岁。人身体不高,面黄白色,声音出林,两眼下各长一紫痣,故号“四眼狗”。曾文正奏折有云:“自汉唐以来,未有如此贼之悍者”。

曹大人叫我在营住下,俟事已定夺,送我回籍。上谕多帅往陕西打回匪。曹大人与胡总兵共送川资五十两,肩舆至商城,真是九死一生。

长发起事,规条甚好。攻城掠地,凡安民后,深加体恤,所以江南半壁全为所有。自与捻匪合队,生灵涂炭,不堪言状,故又有此一败。

贼内诸友闲谈云,凡攻破城池,硬打开者十无一二。或闻风而逃;或到城下即降。至于捻匪起手,多系州县所逼;至逼已成功,却又全无主意。古今治乱,多在牧令,督抚之放官,岂易易哉。

霍邱县殷公,黄毛兽破霍邱时,却已活捉,印已拿去。殷公费资颇巨,即命到李家围子去,俟大兵到时,李家围系练总,帮殷公同大兵合击得胜,开复原官,后至巡抚,此实录也。

余到贼内,观其古董字画、珠宝玉器、金银货物,真是见所未见。始知功名富贵梦幻也,时而人时而鬼,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丝毫不假。细思孰非名利客乎?人生在世,只要于心无愧,诸事不必认真。

闻破城时,抚帅及牧令,有求生摇尾乞怜、丑态百出者,不一而足。遇有节义者,亦加深赞羡慕,惜乎百不得一。遇有卑污苟活者,笑后,并骂不绝口,足见天地正气,不能没也。

捻头张龙,妻刘氏,名张虎,共辖贼十二万人。胜宫保着人劝降,已许投降,总是不来。又着人催问,张虎云:“与我们同甘共苦者十二万,宫保只准投两万人,其余大众,叫我怎样开销?”回禀宫保,宫保云:“叫张虎亲来见我,自然有法。”一日张虎来见宫保,升中军帐。张虎廿望岁,打扮甚是俏丽,梳一圆头,上穿黄缎紧身,下束红缎裙,就是武小旦的样子。见宫保一安,旁设一坐,宫保大加奖励,夸一回,请一回安,总请十余回。惟营官黄开榜大骂云:“娘卖马bi的,甚么臊婆娘,宫保竟升中军帐见他!”宫保赐张虎珠宝多多,后果降。黄开榜又将张龙杀了。即此一杀,各捻头发指眦裂,与大清誓不两立。汪洋大劫,良为浩叹。大人先生,举止何可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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