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已得燕赵之同意,功在垂成,将之韩,而事变遽起。是时周天子致文武之胙于秦惠王(胙,祭肉也,谓以祭文王武王之肉赐之),惠王使犀首攻魏,禽(擒同)魏将龙贾,取雕阴(今陕西绥德县),且欲东兵。

秦乘纵约未成之际,为先发制人之谋,其计毒矣。至此而苏秦之计穷,至此而苏秦之智见。

苏秦之同学,有魏人张仪者,字余子,与苏秦同游鬼谷子之门,秦自以为不及。仪归,出游于楚,无所遇,寄居楚相昭阳门下。会昭阳携宾客,出游郊野,觞于赤山(在今湖北宜城县)之下。众人纷扰之顷,昭阳失其和氏之璧。和氏之璧,天下之至宝也。穷究宾客,门下皆疑张仪,曰:“张仪无赖,盗相君之璧者,必此人也。”乃执之,掠笞数百,不服,释之。舁归其家,妻见之,曰:“嘻!子今日受辱,皆读书游说所致。若安居务农,宁有此祸耶?”张仪张口谓其妻曰:“吾舌尚存乎?”其妻笑曰:“舌固在也。”仪曰:“足矣。”

张仪家居久之,困穷愈甚,闻苏秦已得志于赵,思往从之。贫不能具车马之资,欲致身于赵,与故人一诉别况,其难不啻登天也。无聊中,有赵客贾舍人者,来游大粱。张仪渐与之稔,乃叩之曰:“客自赵国来,今赵国之相,果苏君也耶?”舍人曰:“然也。君与苏君,岂有故耶?不然,胡为见问?”张仪慨然曰:“苏君固同学也,尝相约曰‘苟富贵,毋相忘’。今日云泥分隔,安得至赵,使苏君履此平生之言哉?”舍人曰:“君毋然,苟欲见苏君者,旅费仆为任之。”

张仪藉贾舍人之力至赵,舍人遂别去。舍馆定,投刺谒苏秦。自以同学至好,足及门,则倒屣相迎,握手问无恙,开抱送襟,适馆授餐,流连晨夕,引己于青云之上,固意中事。乃屡谒不得见,张仪始而怪,继而疑,终乃愤而欲归。

旅馆主人,恐仪去而秦来召,无以应命,且得罪,因坚留不令去。

张仪旅舍无聊,则日往苏秦之门。一日,门者戒其明日早至,仪如约而往。及于堂下,将上阶,左右曰止。则见苏秦上坐,吏白事者数十人,秦颐指气使,意甚得。仪立堂下,若未见者。日将昃,吏尽散,堂上呼客进,张仪谒见甚恭。苏秦遥呼之曰:“余子别来无恙?得无饥乎?”仪未及置辞,而食已具于堂下,视之则粗粝耳。苏秦因让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恃也。”谢去之。

张仪以苏秦不相助,而反见辱,愤甚,思雪此耻。当时六国皆弱,惟秦强,能苦赵,誓至秦求用,顾旅用无所资,以是踌躇。偶与贾舍人言之,舍人慨然,愿与俱行,车马衣物,恣其所欲。张仪资其力,得见秦惠王。惠王以为客卿,与谋伐诸侯,而败苏秦之纵约。

张仪得遇秦王,饮水思源,微贾舍人之力不至此,愿其长留门下,以偿感恩知己之私。乃舍人忽欲回赵,张仪曰:“赖子得显,方思报德,何言去也?”舍人惶恐曰:“臣非知君者,知君者乃苏君。”

张仪至此,方始恍然。前日痛恨苏秦之念,不觉尽消,而感愧之心,且无穷期矣。盖苏秦忧秦伐赵,败其纵约,念非张仪莫能得秦柄而助己者,故先召而激怒之,令其愤而至秦,又阴使人给以财用。张仪乃谢舍人曰:“嗟夫,吾在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吾又新用,安能谋赵乎?为吾谢苏君,苏君之时,仪何敢言?”舍人遂别去,张仪则舍赵而谋楚,为昭阳诬其盗璧,搒掠几死故也。

【批评】

昭阳亡璧,门下不疑他客而独曰张仪无赖,其平日为人可知。至受搒掠之惨,归卧穷门,牛衣对泣,此三家村里贫贱夫妻之常态。吐舌强笑,竟活画出一幅无赖光景。

张仪至秦,骤得惠王之信用,其进说之言,今不可考。史策皆谓苏秦资之至秦,独《吕氏春秋》谓出于周昭文君,吕氏谓张仪将西游于秦,过东周,昭文君送而资之,至于秦,留有间,惠王悦而相之,张仪德昭文君,令秦惠王师之。

或谓苏秦欲张仪得秦柄,以为己用,则何妨资其旅费,而明告之,度张仪未必不感激而图报也,则应之曰。不然,张仪之为人,苏秦岂不知之?见利则趋,见义必避,彼一用秦,则必竭力以破纵约,立不世之功,以固秦王之宠。为苏秦计者,是树敌也。惟笼之以权术,相与结一时之欢。及其境过忘情,迁延岁月,苏秦之功固已成矣,盖亦无可如何。而为此一时之计,以苏秦之智,不能败帝秦之局,论古者亦只得委之于天也。

秦策:秦惠王谓寒泉子:“苏秦欺寡人,欲以一人之智,反覆山东之君,从以欺秦。诸侯不可一,犹连鸡之不能俱止于栖亦明矣。吾欲使武安子,喻意焉。”寒泉子曰:“不可。夫攻城堕邑,请使武安子;善我国家、使诸侯,请使客卿张仪。”惠王曰:“敬受命。”观此则首破纵约者,仍是张余子耳。

苏秦得到燕赵两国的首肯后,合纵之约马上就要成功了,他将要到韩国去,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这时候周天子把祭祀文王、武王的肉赐给秦惠王,惠王派遣犀首攻打魏国,俘虏了魏国将领龙贾,攻占雕阴,军队将要往东进兵。秦国趁着合纵之约还没有完成的时候,先下手为强,这个计策真毒啊!到这个时候苏秦的谋划就到头了,而到这个时候苏秦的智慧也显现出来了。

苏秦有个同学,是魏国人张仪,字余子,曾跟苏秦一起在鬼谷子门下学习,苏秦自认为比不上张仪。张仪学成归来后,在楚国游历,没有遇到赏识他的人,就寄居在楚国宰相昭阳的家里。有一天昭阳带领宾客们到郊外去游玩,在赤山下面喝酒。就在大家吵吵闹闹的时候,昭阳发现和氏璧丢了。和氏璧是天下的至宝。彻查宾客的时候,昭阳身边的人都怀疑张仪,说:“张仪平时就非常无赖,偷宰相和氏璧的,肯定是这个人。”于是把他抓起来,拷打了数百下,张仪还是不认,只好把他放了。张仪被抬回家里,妻子见了,就说:“唉!你今天受到的屈辱,都是因为读了书去游说导致的。如果你能安心在家里种田,怎么会有这灾难呢?”张仪张开嘴对妻子说:“我的舌头还在吗?”妻子笑着说:“舌头当然在了。”张仪说:“有舌头就够了。”

张仪在家里时间长了,越来越穷困,听说苏秦已经在赵国飞黄腾达,就想着去投奔他。因为家里穷,凑不够车马的费用,那么想到赵国去跟老朋友说一说分别后的情形,难度不亚于上天了。正在无所依靠的时候,赵国有个贾舍人,在大梁游历。张仪渐渐地跟他熟悉了,就问他:“您是从赵国来的,现在赵国的宰相,果然是苏秦吗?”舍人说:“是的。您跟苏君难道有交情吗?要不是这样,您为什么问这个呢?”张仪感慨地说:“苏君是我的同学,我们曾经互相约定‘如果一个人富贵了,不要忘了对方’,现在我们的差距就像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泥土,怎么才能到赵国去,让苏秦履行他以前的诺言呢?”舍人说:“您不要这样,如果您想见到苏君,我愿意为您提供路上的费用。”

张仪凭借贾舍人的帮助到了赵国,舍人就告辞离开了。张仪安排好住处以后,拿着名帖去拜见苏秦。张仪原想着两人是至交好友,等到自己进门,苏秦一定热情欢迎,握着手询问彼此的身体,真诚相待,很快自己就成为客卿,两人整天在一起,苏秦引导自己走向高官显爵,这些都是想象中的事情。后来几次去拜见都没有见到,张仪开始觉得奇怪,接着就怀疑了,最后想明白了,生气地想要回去。旅馆的主人怕张仪走了苏秦再来召见他,自己没法交代,得罪了宰相,就一直挽留张仪,不让他走。

张仪在旅馆中百无聊赖,就天天往苏秦那里跑。一天,守门的人告诉他第二天早点到,张仪按照约定的时间早早到了。等到了厅堂中,张仪正要迈上台阶,身边的人阻止了他。张仪看见苏秦坐在上座,回话的官员有几十个人,苏秦态度傲慢,旁若无人。张仪站在堂下,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太阳快到头顶了,官员们才全部散去,堂上有人叫客人进来,张仪拜见的时候对苏秦非常恭敬。苏秦远远地叫着张仪说:“余子分别后身体好吗?没有遇到饥饿吧?”张仪还没来得急回答,食物已经在堂下准备好了,张仪一看,全都是一些粗劣的食物。苏秦责备张仪说:“凭借你的才能,竟然让自己困窘受辱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实在不能替你说话而让你富贵,你不值得接纳。”就让张仪离开了。

张仪因为苏秦不帮助自己,反而侮辱自己,非常生气,就想着洗刷这样的耻辱。当时六国都比较弱,只有秦国实力较强,能让赵国吃点苦头,张仪发誓到秦国去求得任用,只是想着旅途费用没有着落,所以很犹豫。张仪偶然间把这个想法跟贾舍人说了,舍人很慷慨地愿意跟张仪一起走,所需要的车马衣物,尽张仪所用。张仪借此才得以见到秦惠王。秦惠王任命他为客卿,跟他一起商量讨伐诸侯,来破坏苏秦的合纵之约。

张仪得以见到秦王,追本溯源,没有贾舍人的力量不能够到这一步,希望贾舍人一直留在自己这里,来报答他对自己的恩情。舍人忽然之间想要回赵国去,张仪说:“我依赖您的力量才能够发达起来,正想着报答您呢,为什么说要离开呢?”舍人惶恐地说:“我不是懂您的人,懂您的人是苏君。”

到了这时候张仪才恍然大悟。以前痛恨苏秦的想法,不知不觉间都消失了,感动和羞愧的心情,在胸中涌动。苏秦担心秦国攻打赵国,破坏了他的合纵大计,想着除了张仪没有人能够到秦国帮助自己,所以先把他召来激怒他,让他一怒之下到秦国去,又暗地里派人供给他钱用。张仪对舍人说:“唉!身陷在别人的计策中却没有感觉到,我不如苏秦看事情明白啊。我现在刚刚被任用,怎么能图谋攻赵呢?您替我给苏君谢罪,苏君在,我哪里敢说什么呢?”舍人于是离开了,张仪舍下赵国计划攻楚,这是当时昭阳诬蔑他偷盗和氏璧,被拷打几乎致死的缘故。

【评论】

昭阳丢失了和氏璧,他身边的人不怀疑别人却单单指责张仪无赖,张仪平时的为人就可以知道了。等到他受到责打,惨不堪言的时候,回到贫寒的家里,夫妻二人共守凄凉,这也是偏远小村中夫妻生活困厄的一般状态罢了。张仪在困顿中吐出舌头勉强说笑,活生生地刻画出一幅无赖的样子来。

张仪到了秦国后,突然之间得到惠王的宠信任用,他游说秦王的话,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史书中都称是苏秦资助张仪去的秦国,只有《吕氏春秋》称资费出自周昭文君。书中说张仪想往西到秦国去,经过东周,昭文君为他送别并且提供了盘缠。到了秦国后,停留了没多久,惠王对他很满意,任命他为宰相,张仪感激昭文君的恩德,让秦惠王拜他为师。

有人说苏秦想让张仪掌握秦国政权,并且被自己所用,那么明确告诉张仪,资助他旅费又有何妨?料想张仪未必不会感激报答他,却说不这样做的话,张仪的为人怎样,难道苏秦不知道吗?这个人一见到利益就会凑上去,一谈到义气就会避开,一旦他在秦国当政,肯定会竭尽全力破坏合纵之约,建立大功来巩固秦王的宠信。如果为苏秦考虑,那就是给自己树立仇敌啊。所以苏秦只能用权术笼络张仪,跟他短时间内结交。等到时间慢慢过去,苏秦的大计已经成功了,那就无所谓了。但为了这一时之间的谋划,凭借苏秦的智慧,还不能破坏秦国强大的局面,所以只能寄托在上天手中了。

战国策·秦策》:秦惠王对寒泉子说:“苏秦欺负我们太甚,他企图凭自己的雄辩之术,来改变崤山以东六国君主的政策,连结合纵之盟来抗拒和欺扰秦国。然而,诸侯各怀心思,就像把很多鸡绑起来不能栖息在一处,合纵不成,这是很明显的道理。我因此想派武安君白起去会见崤山以东的各诸侯,让他们明白天下的局势。”寒泉子说:“不可以这样。攻城掠地,可以派武安君率军前往;然而假如要为我们秦国争取利益、差遣诸侯,那大王就应该派张仪才行!”秦惠王说:“我完全接受你的意见。”看到此处,很明显最先破坏合纵之约的,仍然是张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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