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说燕,燕王既纳其说,苏秦可取卿相于立谈之顷矣乎,而犹未也。盖将使之赵,观其坐而言者,果足起而行否,然后授以官爵,而任以国事。于是资苏秦车马金帛以至赵,赵王闻苏秦将至,已使人郊迎矣。

秦虽僻处关中,常阴使政客刺取六国之行动而为之备,故举无遗策。燕王之意向,秦已知之。时奉阳君方相赵,知其与苏秦不协,乃使李兑至赵,谓奉阳君曰:“齐燕合则赵轻,而君甚不善苏秦,苏秦能抱弱燕而孤于天下哉?是驱燕而使合齐也。”奉阳君乃使使与秦结交。乃华屋山邱,人事无常,秦赵之交未合,而奉阳君忽捐馆舍。此天与苏秦以成功之会也。因说道肃侯曰:天下卿相人臣及布衣之士,皆高贤君之行义,皆愿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虽然,奉阳君妒君而不任事,是以宾客游士,莫敢自尽于前者。今奉阳君捐馆舍,君乃今复与士民相亲也,臣故敢进其愚虑。

窃为君计者,莫若安民无事,且无庸有事于民也。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常苦出辞断绝人之交也。愿君慎勿出于口,请别白黑,所以异阴阳而已矣。君诚能听臣,燕必致旃裘狗马之地,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园,韩魏中山皆可使致汤沐之奉,而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军擒将而求也;封侯贵戚,汤武之所以放弒而争也。今君高拱而两有之,此臣之所以为君愿也。

今大王与秦,则秦必弱韩魏;与齐,则齐必弱魏。魏弱则割河外,韩弱则效宜阳。宜阳效则上郡(今麟延安丹坊鄜银夏绥德保安之地,古上郡地也)绝,河外割则道不通,楚弱则无援。此三策者,不可不熟计也。夫秦下轵道(故城在今河南济源县东南,战国时分属韩魏),则南阳危;劫韩包周,则赵氏自操兵(周都洛阳,秦若劫取韩南阳,是包襄周都也,赵邯郸危,故须起兵自守);据卫取淇(卫地,濮阳也,故城在郑州武原县西七里),则齐必入朝秦。秦欲已得乎山东,则必举兵而响赵矣。秦甲渡河踰漳,据番吾(漳水,在潞州。番吾,又名蒲吾,今直隶羊山县东南),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赵都,故城在今直隶邯郸县西二十里),此臣之所为患也。

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强于赵。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秦之所害于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后也。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传(同附)国都而止。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秦无韩魏之规,则祸必中于赵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臣闻尧无三夫之分,舜无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大,不过三千,车不过三百乘,卒不过三万,立为天子,诚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敌之强弱,内度其士卒贤不肖,不待两军相当,而胜败存亡之机,固已形于胸中矣。岂掩于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决事哉?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为一,并力西向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于秦,夫破人之与见破于人也,臣人之与见臣于人也。岂可同日而论哉?夫衡人者(衡同横谓助秦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则高台榭,美宫室,听竽瑟之音,前有楼阙轩辕,后有长姣(姣美也)美人。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故夫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愒(恐愒谓相恐胁也)诸侯以求割地,故愿大王孰(同熟)计之也。

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故尊主广地,强兵之计,臣得陈忠于前矣。故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以从亲以畔秦,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通质(音踬)刳白马而盟。要约曰: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汉,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齐出锐师而佐之,赵涉河汉,燕守云中;秦攻齐,则楚绝其后,韩守成皋,魏塞其道,赵涉河博阙,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勃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不如约者,以五国之兵共伐之。六国从亲以宾(同摈,绝也)秦,则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

赵王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尝得闻社稷之长计也。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从。”乃饰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纯,以约诸侯。

【批评】

李兑说赵奉阳君事见燕策,此与史传他策并异。古史谓奉阳君即公子成,事武灵王、惠文王、肃侯之世,实未亡也。且苏秦死,张仪说赵,赵王言“先王之时,奉阳君蔽欺先王”,明其未死也。故于苏秦传载李兑之言于说燕之后,而削奉阳捐馆之语,大事记从之。吴师道谓苏秦所称奉阳君,必别为一人,然不可考。

苏秦至秦,则以连横之说进。既不见用,乃一变其连横之说,为合纵之谋。向谋利之者,今又害之矣,翻云覆雨,时君所以深畏策士也。孟子游梁,以仁义说惠王,惠王不用。后复游齐,又以仁义说宣王。未闻以前者不用,更易一说以投时王之好也。大贤之为大贤,策士之为策士,观此可见。

苏秦见燕王,劝其南连赵国,意即注于合纵,却未在燕王前畅其意旨,而详陈于赵王之前者。盖燕为弱国,不足以号令天下,言之徒泄其计画,秦人破坏其谋也将益力。

苏秦游说燕王,燕王采纳他的主张以后,苏秦可以马上升到卿相的位置,却居然没有。因为燕王要派他出使赵国,看看他坐着谈的大道理,能不能真的付诸行动,然后才封他为官,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他。接着资助苏秦盘缠到赵国去,赵王听说苏秦要来,早就派人在郊外迎接他了。

秦国虽然在关中那么偏僻的地方,却经常暗地里派遣密探刺探六国的行动以作准备,所以秦国提出的计谋没有失算的。燕王的意图,秦国已经知道了。那时候奉阳君刚刚当上赵国宰相,秦国知道他和苏秦之间不融洽,就派李兑到赵国去,对奉阳君说:“齐国燕国关系和睦,赵国的地位就轻了,而您非常不喜欢苏秦,苏秦怎么可能守着弱小的燕国在七国中孤立呢?所以他主张燕国跟齐国联盟。”奉阳君就派人跟秦国结交。但是盛衰兴亡转瞬即逝,世事无常,秦国和赵国的约定还没有形成,奉阳君忽然去世了。这就是上天赐给苏秦成功的机会啊。苏秦游说赵肃侯说:

天下的卿相臣子以及穿粗衣的读书人,都仰慕您这贤明的国君施行的仁义政策,都一直希望能在您面前听从教诲陈述忠言。即使如此,然而奉阳君妒嫉人才而您又不理政事,因此宾客和游说之士没有谁敢在您面前畅所欲言。如今奉阳君已经撒手人寰,您又可以和士民百姓亲近了,所以我才敢于向您陈述我这些浅薄的见解。

我私下为您考虑,没有比百姓生活安宁、国家太平并且无须让人民卷入战争中去更重要的了。使人民安定的根本,在于选择邦交。邦交选择得当,人民就安定;邦交选择不得当,人民就终身不安定。请允许我分析赵国的外患。假如赵国与齐、秦两国为敌,那么人民就得不到安宁;如果依靠秦国攻打齐国,人民也不会得到安宁;假如依靠齐国攻打秦国,人民还是得不到安宁。所以想要算计别国的国君,攻打别人的国家,常常难于公开声明断绝跟别国的外交关系。希望您小心谨慎不要轻易把这话说出来。请让我为您分析这种黑白、阴阳极其分明的利害得失吧。您果真能听我的忠告,燕国一定会献出盛产毡裘狗马的土地,齐国一定会献出盛产鱼盐的海湾,楚国一定会献出盛产桔柚的园林,韩、卫、中山都可以相应地献出供您沐浴的费用,而您的亲戚和父兄都可以裂土封侯了。获得割地、享受权利,正是春秋五霸不惜全军覆没、将领被俘的代价去追求的;使贵戚封侯,正是商汤、武王所以要起兵并冒着流放甚至弑君的罪名去争取的。如今您安然就座就可以轻易地获得这两种好处,这就是我对您的希望。

现在如果大王和秦国友好,那么秦国必然会利用这种优势去削弱韩国、魏国;如果和齐国友好,那么齐国一定会削弱楚国、魏国。魏国衰弱了就要割河外之地,韩国衰弱了就要献出宜阳。宜阳一旦献纳,秦国上郡(今天麟延安丹坊鄜银夏绥德保安这些地方,是古时候上郡的地方)就要陷入绝境,割让了河外就会切断上郡的交通。楚国要衰弱了您就孤立无援。这三个方面您不能不仔细地考虑啊。秦国攻下轵道(旧城在今天河南济源县东南,战国时候分别属于韩国和魏国),韩国的南阳就危在旦夕;秦国要强夺南阳包围周都,那么赵国就要拿起武器自卫(周朝都城在洛阳,秦国如果打下韩国南阳,把周朝都城给包围起来,赵国邯郸就危险了,所以必须准备兵马自卫);假如秦国占据了卫地攻取了淇地(卫国的地方,就是濮阳,老城在郑州武原县西七里),那么齐国一定会向秦国俯首称臣。秦国的欲望既然已经在崤山以东得逞,就一定会发兵向赵国进犯。假如秦军渡过黄河越过漳水占据番吾(漳水,位于潞州。番吾,也叫蒲吾,在今天直隶羊山县东南),那么秦、赵两国的军队一定要在邯郸城下作战了(邯郸是赵国都城,老城在现在直隶邯郸县西二十里)。这就是我替您忧虑的原因啊。

现在崤山以东境内的国家没有比赵国强大的。赵国区域纵横两千多里,武装部队几十万人,战车千辆,战马万匹,粮食可支用好几年。西有常山,南有漳水,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本来就是个弱小的国家,不值得害怕。天下间秦国最忌恨的莫过于赵国。然而秦国为什么不敢发兵攻打赵国呢?是害怕韩国和魏国在后边暗算它。既然如此,那么韩、魏可算是赵国南边的屏障了。秦国要是攻打韩、魏就没有什么名山大川的阻挡,像蚕吃桑叶似的逐渐地侵占直到逼近两国的国都为止。韩、魏不能抵挡秦国必然会向秦国臣服。秦国解除了韩、魏暗算的顾虑,那么战祸必然会降临到赵国了。这也是我替你忧虑的原因啊。

我听说当初唐尧没有分到过三百亩的赏赐,虞舜也没有得到过一尺的封地,他们却能拥有整个天下。禹聚集的民众不够百人,却能在诸侯中称王。商汤、周武的卿士不足三千,战车不足三百辆,士兵不足三万,却能成为天子,他们确实掌握了夺取天下的策略。所以一个贤明的君主对外要能预料敌国的强弱,对内要能估计士兵们素质的优劣,这样用不着等到双方军队接触,胜败存亡的关键早就了然于胸中了。怎么会被众人的议论所蒙蔽,而昏昧不清地决断国家大事呢?我私下考察过天下的地图。各诸侯国的土地,是秦国的五倍,估计各诸侯国的士兵,是秦国的十倍。假如六国结成一个整体,同心协力向西攻打秦国,秦国一定会被打败。如今六国反而向西侍奉秦国,向秦国称臣,打败别人和被别人打败,让别人向自己称臣和自己向别人称臣,难道是可以同日而语的吗?凡主张连衡政策的人(衡同横,说的是帮助秦国的人),都想把各诸侯国的土地割让给秦国。秦国的霸业成功,他们就可把楼台亭榭建得高大,把宫室建得华美,欣赏着竽瑟演奏的音乐,前有楼台宫阙、高敞华美的车子,后有窈窕艳丽的美女。至于各国遭受秦国的祸害,他们就不去分担忧愁了。所以那些主张连衡的人凭借秦国的权势日夜不停地威胁诸侯各国谋求割让土地,因此希望大王能仔细地考虑啊。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决断疑虑排斥谗言,摒弃流言蜚语的途径,堵塞结党营私的门路,所以我才有机会在您面前陈述使国君尊崇、使土地扩展、使军队强大的计策。我私下为大王考虑,不如使韩、魏、齐、楚、燕、赵结成一个联合的整体对抗秦国,让天下的将相在洹水之上聚会,互派人质,杀白马歃血盟誓。彼此约定:假如秦国攻打楚国,那么齐、魏就分别派出精锐部队帮助楚国,韩国切断秦国的运粮要道,赵军南渡河漳支援,燕军固守常山以北;假如秦国攻打韩国、魏国,那么楚军切断秦国的后援,齐国派出精锐部队去帮助韩、魏,赵军渡过河汉支援,燕国就固守云中地带;假如秦国攻打齐国,那么楚国切断秦国的后援,韩国固守城皋,魏国堵塞秦国的要道,赵国的军队渡河漳挺进博关支援,燕国派出精锐部队去协同作战;假如秦国攻打燕国,那么赵国固守常山,楚国的部队驻扎武关,齐军渡过渤海,韩、魏同时派出精锐部队协同作战;假如秦国攻打赵国,那么韩国的部队驻扎宜阳,楚国的部队驻扎武关,魏国的部队驻扎河外,齐国的部队渡过清河,燕国派出精锐部队协同作战。假如有的诸侯不照盟约办事,其他五国的军队便共同讨伐他。假如六国结成一体共同抵抗秦国,那么秦国一定不敢从函谷关出兵侵犯崤山以东六国了。这样您霸主的事业就成功了。”

赵王说:“我还年轻,即位时间又短,不曾听到过使国家长治久安的策略。如今您有意使天下得以生存,使各诸侯国得以安定,我愿诚恳地倾国相从。”于是为苏秦装饰车子一百辆,载上黄金一千镒,白璧一百双,绸缎一千匹,用来游说各诸侯国加盟。

【评论】

李兑游说赵国奉阳君这件事记载在《燕策》中,此处与史书中别的记载不一样。史书中说奉阳君就是公子成,历经赵武灵王、惠文王、肃侯三朝,实际上没有死。况且苏秦死后,张仪游说赵王,赵王说“先王在位的时候,奉阳君曾经蒙蔽欺骗过他”,表明了他没有死。所以在《苏秦传》中把李兑的话记载在《说燕》的后面,却删掉了奉阳君逝世的部分,记载的大事则跟前面一样。吴师道认为苏秦所说的奉阳君,必定不是一个人,这话却无法考证了。

苏秦到秦国后,用连横的观点游说秦王。秦王没有采纳他的观点,他就改连横的观点为合纵的计划。以前曾经打算对秦国有利的,如今却又打算对秦国有害,变化多端,所以那时的君主们很怕说客。孟子游历到魏国,用仁义的主张劝说惠王,惠王没有听。后来到了齐国,孟子又用仁义的主张游说宣王。从来没听说过游说之前的人不听,就改变主张来迎合当时君主的喜好的。大贤者之所以成为大贤者,说客之所以只是说客,看这一点就知道了。

苏秦见到燕王后,劝说他向南联合赵国,就已经有合纵的想法了,却没有在燕王面前透彻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反而在赵王面前详细地陈述出来。这是因为燕国较弱,不能够发出号令让天下响应,跟燕王说了白白泄露了自己的计划,秦国人也会加大力度破坏他的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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