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香港办报,因为当地的新闻检查有他们的特点,我们还不感觉得怎样大的妨碍,至少和“半殖民地”的情形比较起来,我们还可以多说几句话,多得到一点言论自由,多登出一点真确的消息。我们毫无意思要歌颂殖民地的新闻检查制度,尤其看到他们对于西文的报纸不检查,专对中文的报纸为难,更显出不公平;至于我们立于报人的立场,根本反对新闻检查制度,那是不消说的。不过我们看到“半殖民地”比殖民地更不如,却不胜其慨叹!

我们在香港尤其感到困难的却是印刷业的落后。我们虽未曾普遍调查,但是想到承印我们日报的那家印刷所的工作情形,至今还忘记不了那种麻烦!那里是用包工制的,我们很郑重地和工头约法三章,什么时候交稿,什么时候看校,什么时候拼版,……他都一一答应;但是每次都不按照所规定的时间;报纸应该可以在早晨六点钟出版的,他们往往替你延展到八点钟,九点钟!屡次交涉,屡次无效。编辑先生惨淡经营地把新闻这样排,那样排,排得自己认为可以了,第二天早晨翻开报来一看,他排在那里的,现在却发现在这里,大搬其场!有的时候在当夜就被编辑先生发觉,叫他们照规定的样子排过,他们愤然很不客气地说:“你就拿出一万块钱来,我们还是不改!”我们和他们讲理,他们说:“我们香港的工人就是这样的,上海的工人顶括括,我们是比不上他们的。”

校样上的错字,校对先生改正之后拿去,他们随意替你改排几处,随意替你留下几处不改,马马虎虎打一张清样交还你。校对先生在二校上又一一改正,他们又这样“随意”之后,再马马虎虎打一张清样交还你。所以校对先生“埋头苦干”了三校四校,还是东一个错,西一个错。真是所谓焦头烂额!有一天《前进》一栏里有一篇文章,校样上缺了许多字,在空字地位填着许多黑而且粗的双杠,第二天早晨原样印出,使人硬着头皮读下去还不懂。该栏编者柳湜先生在《留别南中国朋友》那篇短文里,所谓“错字,缺字,更弄得编者掉泪,作家痛心!”并不是无病呻吟,确能反映我们当时的愤慨心理。《生活日报星期增刊》有一期上登一个启事,劈头是“《生活日报》自二十五年八月一日起,迁移下海”,我们要搬回上海,他们却一定要请你“下海”!

你在香港出版的各日报上,往往可在大标题里面忽然看到镶着一个小小的字体!尤其可笑的是缺少“懂”字,就印上“董”字,下面也加个括弧注道:“加心旁”;或一时找不着“铲”字,就随便印上“产”字,下面也加个括弧注道:“加金旁”,好像什么十三经注疏似的!这种独出心裁的新奇花样,确是我们在上海的时候所梦想不到的。你要方头字的地方,他们替你夹入一个两个普通铅字;你要用普通铅字的地方,他们却替你夹着一两个方头字进去!

种种尴尬,我们和工头交涉,他总是很慷慨地给我们以空头支票,于是我们不得不和那个公司的经理先生麻烦。我往往在半夜三更,或天刚刚亮的时候,打电话去和他噜囌。虽承他很客气地样样答应,但是结果还是一样糟!

我们真弄得没有办法!自己没有印机,要掉换一家印,根本没有!我们起初也不知道印刷工友们为什么那样不讲理,后来仔细打听,才知道工友们在那样严酷榨取之下,失却他们的理性,却也是可以原谅的。他们每天要做十六七小时的工!每夜要干到深夜四五点钟,第二天早晨十点钟起来,十一点即开工,一两小时后吃午饭,饭后继续干着,下午五点钟晚饭,晚饭后就一直又要干到四点钟。睡的时候就随便七横八竖地躺在铅字架子下面睡,吃的时候也在那里。(每月工资最多的是二十四元。)这样一天到晚,昏天黑地做着苦工,怎怪他们一看见稿件来就要开口骂你几句?你还要讲究这样,改良那样,当然要被他们痛骂一顿。听说那个工头不但擅长于榨取,而且惯于剋扣工资,有好几个姘头,还吸上鸦片烟瘾。我们屡次要求工头改善那些工人的生活,他的坚决的回答是:“香港的工人都是这样的!”陶行知先生的《一个地方的印刷工人生活》那首诗,就是听我们谈起这些工人的情形才写的,什么“做了八点钟,再做八点钟。还有八点钟,吃饭,睡觉,撒尿,出恭。”他在这首诗里又说:“机器冬冬冬。耳朵嗡嗡嗡。脑壳轰轰轰。‘再拿稿子来,操他的祖宗!’”确是纪实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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