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渔色于圆明园一隅,暗藏春色,谓之四春,世竞传之,中惟牡丹春为最艳媚。春本苏人小家碧玉也。山塘月满,独占风流,艳名噪里巷,纨绔子无不垂涎。旋有广陵盐商某者,因事来吴门,见春艳之,介蜂媒蝶使,得暗探骊珠,挥霍不下数千金矣。满拟金屋藏娇,载之返绿杨城郭。女母闻盐商豪富,所索金意未慊,否则须与偕行,倚钱树子为养老计。盐商恶其愿太奢,置不理。而某部郎适衔使命莅苏,已取某内监密嘱,物行吴门佳丽。偶见春于虎邱,诧曰:“此奇货也。”辗转探得盐商与女母交涉状,乃使媒媪谓之曰:“京中有贵人纳妾,钜资所不惜。苟允诺,保汝老妪吃着不尽也。”女母意动,女似不愿。嗣为媒媪甘言怂恿,竟获首肯,乃载与俱北。既抵京,入一府第,仆从喧赫,锦衣玉食,无所事事,且不睹所谓主人者,只见姊妹行四五人,衣服容貌,与己相类。心大异之,疑为勾栏,顾不令应客,益不可解。居月余,忽诸仆传令仓皇,云送诸美人入园矣。车马喧阗,相送俱去,惘惘不知所往。及届,则池馆清幽,水木明瑟,一巨丽之园亭也。无何,主翁命入拜,科头箕踞,状至倨傲。仆辈衣冠亦异常人,称主人为“佛爷”,诸女始觉有异。及归房栊,殊无婢媪,往来奔走者悉系奇服之仆辈。私询之,始知主翁实当今之第一人也。诸女或以为大戚,盖习闻入宫者不能复出,非特父母亲属,不获临存;即偶欲自由问候旧人,及外出游散,俱在禁止之列。因窃窃议欲私遁,然园以外之天地,目所未经,修路漫漫,去将安之?

不得不望而生怯。中有广陵女子,韶年稚齿,颇跳荡自喜,郁郁居此,不惯束缚,乃欲尝试其卷逃之小技。因贿内侍辈求导引,乘夜欲遁去。内侍伪应之,飞报于西后。盖西后本不慊此等汉女,方日侦其衅,以为排斥之地。得此消息大喜,立遣侍卫追缉之。不三小时,如虎捕羊,招罥而至,西后立命绞死。

文宗闻之,欲驰救,业已无及。自是诸女胆裂,无敢作越步想者。牡丹春最慧黠,乃谓诸女曰:“吾辈服装有特别辨认,故一出门,不复可掩饰。今与诸姊妹约,悉改服旗装,佛爷虽不喜,然偶一为之,亦可博其欢心。此后时时试服之,则左右不疑,一旦有变,吾辈服此出园,与他宫人厮混,则追者难于别认矣。”诸女闻之,疑信参半。牡丹春则毅然行其计,文宗见之,果不甚悦。盖文宗本以厌满喜汉,故罗致吴下群娃为娱目计。牡丹春独触其忌,遂致失宠。西后闻之,以为牡丹春有心向化,颇懈其伺察;且知失宠,益心喜。无顷,英法联军变起,牡丹春因贿通内侍,先获确耗。乃改服装,杂西后宫女中出,竟得脱归吴下,嫁一士人为妻。

海棠春乃大同一女伶,名玉喜,常演剧于津门,工青衣,尤擅闺贴,且能琵琶、羌笛,捧场者咸属王孙贵胄,其父师宝若连城,虽万金不与易也。每一登场,莫不啧啧慕色艺,月金之昂,占津门第一。有士人某者,颇风流自赏,骤睹之,不觉色授魂与,因日坐前席以觇声容,风雨寒暑无间。年余,家已落,夷然不顾也。士人固美姿容,善修饰,玉喜常见其独坐谛听,心窃异之,既而无日不然。会天暑,入座者稍稀,士人巍然无倦容。玉喜翩然下,殷勤献茶,问姓名。士人大惊。盖此系伶人待熟魏之礼也。玉喜告以己之居址,邀客过从。士人骤膺宠遇,感激不知所云。四座皆属耳目,疑士人为豪客,因玉喜于平时不甚肯应客也。语既毕,玉喜翩然出。士人惘惘如有所失,念己日措观剧,资已将告竭,为亲友揶揄。今入彼室,虽不挥霍,亦应花费,阿堵物将何所出?然念美人厚意不可负,拼孤注一掷,以偿金诺。遂解所服纱袍入质库,得金数饼入囊中,而易以葛衣。既往,玉喜欢迎备至。诸侍婢咸愕然,盖讶士人既系生张,兼之服御甚朴也。玉喜笑语同人曰:“此南中名士,某大老犹敬礼之,吾侪敢不喜其莅止耶?”遂命酒宴之,殷勤酬劝,笑语甚密。士人踧不安,玉喜慰解之曰:“自妾见君占前席,几年余矣。虽未通辞,音容实已甚稔,吾两人所谓神交也。君固多情,妾亦非不能解事者。宜及闲暇,尽此一夕之欢。君客中岑寂,即时时过我一谈,未尝不于君有裨。君以为何如?”士人曰:“崇拜仙仪,有如饥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此徒夸夫艺耳。若卿则更擅仙姿,绝非凡体,鲰生何福,得亲芳泽。前此抱愿弥奢,岂敢唐突?

今蒙不弃,辱承招致,此实天假之缘,意外之遇也。鲰生有神魂颠倒而已,自惭形秽,何以克当?愿卿自重。”玉喜正色曰:“是何言欤?相君丰采,岂长贫贱者。况奇才养晦,识者自知,孰谓我辈中遂无眼法耶?彼龌龊纨绔,虽炫多金,吾视之犹傀儡。君勿过谦,妾一歌场贱物耳。君他日贵,视妾何足齿数?但愿一念风尘中尚有此伤心人耳。”语次,若有泪痕。士人亦凄然起谢。宴罢,士人探囊欲犒侍者,玉喜遽起止之曰:“勿尔。妾已代办久矣。”且揽衤去附耳曰:“妾顷见君服纱袍,得毋易金耶?为妾故,致劳心计,视妾何如人?后勿复尔。”士人唯唯。献茶果已,又复纵谈。士人欲辞去,玉喜殊恋恋,既而妨于侍婢,乃嘱:“明日有事,后日晚间必来,勿劳久盼也!”士人诺之。将出,玉喜以一物私置怀中,珍重而别。归展见之,黄金重十笏也。自是士人每往,玉喜必有所赠。士人不肯受,玉喜曰:“子独无挹注法乎?”士人悟,乃即以其金为犒资,夜度者屡矣,侍婢以为豪。积金日多,玉喜促士人为脱籍计。士人恐大妇不容,欲为别营金屋,思获一部差,方可措办。忽某内侍携巨金至津,啖其母与师云:“某贵人府特选,重聘所勿惜。”母遽许之。遂入圆明园,曰“海棠春”。玉喜终思士人不置,年余,郁郁致疾,玉损香销,未及遘焚园之惨也。

某大僚有婢饶于姿,肌肤莹泽如羊脂玉,颊晕朝霞,天然妩媚。某大僚涎之久,欲置簉室。大妇防之甚严,不得遂。有内务府散秩大臣宗室子者,大僚戚串也。偶内寝,见婢捧觞,诧曰:“此尤物也。况凌波微步者耶,可谓婢中翘楚矣。”因附耳与某大僚私语。某大僚曰:“果如是,吾何惜牺牲一婢?”

宗室子笑曰:“吾明日当偕内侍来。”大僚允诺,乃入语其妻,以为献媚计。盖大僚固有季常癖者也,而不知其意实在梯荣。

无何,迁延数日,内侍不来,宗室子往热河差遣矣。某僚私念,官虽未获,苟留艳婢,计亦良得。因语妻以事机相左,殆亦前缘,微露列诸小星意。妻怒曰:“子不长进,乃近禁脔,行见子为乞儿矣。”乃愤然出,自往谒宗室子之福晋。福晋因出入宫闱,常通内线者。乃曰:“吾固闻之,吾夫太汗漫,乃不注意。吾当自往探消息。”大僚妻再四恳托而返,指斥大僚为欺君罔上,大肆诟厉,大僚谢罪,不敢辨。明日,福晋至矣,偕内侍数人,谛审婢之发肤形态无不至。既而色然喜曰:“此当系万选之青钱也。”问价几何,大僚妻曰:“此臣下所应献者,敢受值耶?”乃饰以鲜衣,缀以珍玩,约加附数千金,始载与俱行。濒登舆,大僚妻强拉大僚共拜之,曰:“诸事奉恳,一生荣辱,凭汝口也。”婢亦首肯。既入园,果蒙宠幸,曰“杏花春”。未几,大僚外任封疆,获资甚钜焉。

文宗嗜饮,每醉必盛怒,每怒必有一二内侍或宫女遭殃,其甚则虽所宠爱者,亦遭戮辱。幸免于死,及醒而悔,必宠爱有加,多所赏赐以偿其苦痛。然未几而醉,则故态复萌矣。其已被杀或棰挞几死者,醒后亦知怜惜,辄预戒人遇醉勿侍左右。

然苟宣召,又不敢不往也。惟杏花春始终未尝为所摧折,偶有诃责,一二语即解。盖杏花春媚态天然,不假修饰,凡见者皆觉心花怒放,虽愤恨正盛,无不一见即消。而文宗之嬖杏花春,更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故醉后虽郁怒欲发,杏花春绰约而前,上必狎抱之曰:“此朕如意珠也。”其或偶加以暗呜叱咤,杏花春却行惴颤,状至可怜,虽不启齿,上必反语曰:“个妮子胆怯哉,生小殆未经风雨也。”以故凡遇上醉,诸姬必膜拜顶礼,咸求杏花春为代表,蕲免谴责。众皆称杏花春为“欢喜佛”

,或云“刘海喜”,杏花春亦不以为忤也。性柔婉笃顺,上下无不怜爱,虽西后极妒,亦云:“我见犹怜,无可奈何。”顾有一癖,则爱财如命。平居设一扑满,凡赐金钱,必藏弆之,既入即不令复出,虽诱引逼迫,俱可置之不理。上知其如此,珍赏常过于他人,而杏花春辄自言贫甚。人或知其机密,反唇相稽,则曰:“是区区者,何足言财,聊备游戏耳。他日苟有进,不使睹金玉满堂不止。”其贪如此。每遇人淑慎无所争,及计较锱铢,必悻悻然见于词色。人以故衔之,致相窃议曰:“闻彼为婢子,诚哉,其婢子也。”惜秉慧美之质,而习俗所移,虽至贪极鄙而不惜,殆所见者小,而又加以不学欤。每遇上醉,众挽为代表,彼必需索贿金,不满欲壑,则且迟迟不肯应召。至事急,仍必如其所索以偿之而后已。见者既惯,必摒挡一切速偿之,知与斤斤无幸也。西后知其有守钱虏癖,而窥其囊颇富,乃嗾他姬诱与六博。杏花春不知其诈,昕夕从事,兴高采烈。初多博进,迨其终局,则负筹累累,居然垂千金矣。

意大窘,声言:“力不能支,吾不认博负。”正扰攘间,帝驾适来,问所以,曰:“杏花春之负金,朕应为之偿,毋喧聒也。”众见上已任此,遂不敢有言,杏花春意张甚。此后凡有博负,辄故故不偿以待上命;博进则囊之去。众故候上醉时向索,欲以激上怒。抑知上反斥诸姬之不应力索,不责杏花春也。杏花春所积,不下十余万金。尝托心腹内侍挽其主母代为存贮取息。

又恐干没,乃声言必立券契。主母以为不信己,颇愤怼,不愿为之经理。杏花春知不合理,乃出千金为寿。主母益怒曰:“吾非贪得无厌者,奈何以此相尝试耶?”后杏花春卒为其子说项,得一郎官始已。及焚园之变,杏花春以金多,为西后侍者所垂涎,竟戕之而夺其所有。

车驾出宣武门,偶过某桥下,遥瞻浣衣女子甚丽,以诘内监。内监乃遣人四出侦之,知为某孀妇女,曰:“是易图也。”

乃赍金往说之。孀妇拒之曰:“妾不愿金,且吾女罗敷也。贵人亦知礼,安能逼良为贱?”内监怒曰:“尔一妇人,乃斗胆若此,独敢抗天子之命耶?”妇色然曰:“妾知谁为天子?妾知守礼与信而已。既自有夫,谁可夺者?速去!毋溷我。”内监嗤之以鼻曰:“行见不出十小时,立破尔家。”孀妇方欲有言,女遽止之曰:“胡为以唇舌贾祸?”孀妇始默然,内监亦去。女谓孀母曰:“彼必复来,儿不避,恐陷于不测之祸,不如往姨家暂居。”母亦谓然。迨晚,数内监汹汹入,破扉折棂,备极凶悍,势在得女,则挟与俱去。无何,终不可得,乃牵孀妇行,将押其母以易女。孀妇号泣以从,市人咸酸鼻。女闻之,欲出救母,姨曰:“否!否!是自罹于网也。彼等但恫喝术耳,必不敢谁何汝母。吾以为乘此时招汝婿来,既成婚,偕往求释母,则官中人亦当论情,法决不能强离人夫妇也。”女然其议。

亟嘱媒氏往告婿,则南游未归,且罔识其踪迹所在,意大沮丧。

而内侍哄然曰相逼,势无术可以解免。女愤欲觅死,姨氏恐祸及己,乃绐之曰:“此间风声渐恶,彼辈探知吾匿汝,灭门之祸即在旦夕。若汝以自杀了事,是更葬送吾一家也。吾意汝不如姑往某尼庵中,作带发优婆夷。内侍虽悍,岂能强夺方外人?而吾亦得脱去干系,宁不大佳?”女寻思无计,勉从其议,即往西山某尼庵受戒,曰:“薄命如此,恐终无破镜重圆之日。

不如长斋绣佛,以了余生。”遂毅然祝发,作比邱尼妆矣。盖数日前有人传说,婿已在南省遇匪,为匪所戕。道路为兵燹所梗,虽不能必其确否,然可决其北来无期也。女既居尼庵,殊亦无苦。一日,有高轩驷马过门,云贵人莅止。诸尼俱披袈裟出迎,女独以耽静不出。无何,贵人入,翠华招展,知为至尊。

诸尼伏地呼佛爷,女自帘隙窥之,身颤欲仆。忽上有所见,乃曰:“帘中有人影,何也”内侍应声牵女出。女心急足违,泪下如雨。上谛视之曰:“此尼非个中人,似曾相识。且绮年玉貌,何苦而甘岑寂耶?”女言:“夫流落南中,生死未卜,母为官事所羁。自知命薄,愿事焚修,不愿问人间繁华事也。”

上笑曰:“以子才貌,岂老于空门者?”顾命内侍以舆来,舁此女尼入园,安置某殿,善视之,勿令有所苦。诸内侍唯唯,女号泣不从。上自抚慰之,且言:“尔姑往彼。苟有志,决不相强。”既而女至园中,仍矢志不肯应上命。每上临幸,辄跪地不复起。上赐以“陀罗春”之名。然终焚园之日,凡八月余,上率未一幸也。事亟,女投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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